---寫在戊戌甲子年的母親節、父親節
性格與愛好
在親戚們中,外婆陳鸝(字戊雙)的美麗與她的婚姻,是永遠的話題。受母親莊曜孚的熏陶,外婆愛好作畫,也喜歡與父親陳韜談論詩文,因此深受父母的寵愛。陳韜給每個女兒起了個與她們個性相輔的綽號,外婆曾自豪地告訴我,她的綽號是“名士”。在學校她的成績很好,女師大附中畢業後,她考上難度很大的男師大學習生物。在女生是鳳毛麟角的男師大,外婆經常收到讚美和追求的信,包括一個叫“黑衣社”的團體寫來的讚美詩。在男師大一年後,外婆沒學出興趣,轉到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國立北平藝專的前身)學習西畫,同樣收到男生包括男老師的追求信。外婆珍惜自己的名譽,不敢與男生交往,她以已訂婚的名義“勸退”追求者。那時大學裏的男生與先生們頗有謙謙君子的修養,加上婚約在社會上被認為是重要的契約,便都知難而退了。外婆性格文靜、內向、膽小,不愛交際,與世無爭,對政治沒興趣。“五四”時期她四姐曾經跟在一輛黃包車後麵,邊跑邊數落坐在裏麵的官員,外婆總是說四姐真了不起,因為這是她自己絕對不敢幹的。
外公周仲眉(字介壽)是個聰明、好學不倦、禮貌周到的書生,自小在家塾打下了深厚的國學根底,擅長作詩文,出口成章,是幾個兄弟中的佼佼者。為了與外婆的教育程度般配,外公自己補習西學初、高中課程,考上了三所大學,其中一所是北大中文係。按外公自己的意願,他會選擇去北大中文係,但是他父親周宜甫認為應該學些實業學科,於是外公進了北平交通大學鐵道管理學院,並於1925年來到北平上大學,與從未交往的未婚妻和未來的丈人家見麵。
由此可見,外婆和外公有相同的愛好和興趣,如果沒有包辦婚姻,兩人或許會自然地走到一起;如果中國還是個封閉的社會,外婆也或許會安身立命。
抗婚
還在外公來北京讀書之前,外婆的二姐陳衡哲學成歸國,任教於北京大學。她家周末常有聚會,風流倜儻的海歸留學生們在她的客廳裏高談闊論,在前來看望二姐的陳衡哲的妹妹們麵前,年輕的海歸們各個都是“當代英雄”。外婆曾無不感慨地說,姐姐妹妹都嫁了留學生。陳衡哲自己就曾抵抗包辦婚姻,後與一起留美的任鴻雋【1】先生結婚。外婆的四姐嫁給了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戲劇教育家餘上沅先生【2】。外婆的妹妹與同學吳大任先生【3】一起去歐洲留學並結婚。她們都是自由戀愛,這是外婆所向往的。
在新舊交替的時代,外婆的婚事卷入了觀念的新潮與舊流形成的漩渦。外婆想抗婚,並得到了姐妹們的支持,陳衡哲也有意將一位著名的海歸作家介紹給她。但是每次與父母提及解除婚約之事,她母親莊曜孚就急得吐血。外婆說她很愛母親,是個孝順女兒,隻好從命。為什麽開明的父母如陳韜和莊曜孚會如此看重五女的婚約?主要原因是他們在辛亥革命後十分貧窮破落,周家不但沒有嫌棄而且還慷慨相助,麵對周家人的寬厚和仁義,撕毀立了10幾年的婚約對陳韜和莊曜孚來說是大逆不道、無法接受的,他們畢竟還是舊時代的人。外婆自己軟弱的個性,也決定了她不能像二姐陳衡哲那樣,不顧一切地去主掌自己的命運。
身披“金縷衣”
外公來到北平後,兩人才正式相見。外公不算英俊、也沒有留學生那麽風流倜儻,但相貌端莊,言談舉止得體,不久就以博學多才、幽默風趣、仁厚善良和大家風範,博得陳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的好感。外公聰明好學,很快學會了很多時髦玩意兒,泛舟、攝影等,而且藝技精湛,他的一幅作品《竹趣》獲得《大公報》主辦的全國攝影比賽冠軍。更令人驚奇的是,外公的英文居然也趕上來了,使外婆二姐家那些留學生刮目相看。外婆學習昆曲,外公也興趣濃厚地同習,很快學會了吹笛子、彈三弦,為外婆伴奏,兩人後來唱了幾十年【4】。外公做這些並非都是討好外婆,而是他自己極為喜愛,他們畢竟有共同的愛好。外公獻殷勤的技巧據說也很高超,在親友中留下“寒夜蘭閨勤訪晤”的詞句佳話。交往兩年後,兩人在1927年結婚了。
外婆和外公的婚禮據說十分隆重,在北平豪華的六國飯店舉行,外公著燕尾服,外婆身披“金縷衣”,是金色線織成的披肩,加上她天生麗質,是北平當天一道靚麗的風景,令所有的來賓難以忘懷(上圖)。外婆一直精心保存著金縷衣,他們結婚十幾年的一個周年紀念日,外婆將珍藏多年的“金縷衣”找出,改製成一個笛囊送給外公,外公作詩“題金縷衣”,外婆為詩寫了序(見下圖)。下圖另一首詩是外公為紀念他們的“水晶婚”而作,其中提到他們的訂婚和婚前的交往。
親戚們說“包辦婚姻”的陰影籠罩著他們的關係,影響了兩人的感情和家庭氣氛。母親也回憶家中常有鬱悶的氣氛,每有不愉快,都是外婆多愁善感,而外公總是隱忍避讓,從沒有過大吵大鬧。然而,從他們遺留的文字、相片和繪畫中,我看到的是兩個誌趣相投的民國知識分子,熱愛詩詞、古文、昆曲、繪畫、攝影和旅遊。外公能同時創造優異的工作業績、為家庭提供安定、衣食無憂的生活,還有時間陪外婆唱昆曲、出遊,並與親友作詩文,每有親友來訪、過生日,外公總是以詩相送。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些不會不打動善良的外婆。
坦然赴死
外公去世後,我耳聞目睹的,都是外婆的悲痛和對外公的思念、以及各種方式的紀念。“文革”後外婆為外公的平反奔走,將劫後餘生的照片和文字精心地整理成冊,賦詩紀念。我常想,或許他們的感情其實很深?或許外婆在外公走後才意識到他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人?去年底我母親去世,整理她的遺物時我發現了外公的遺書,覺得找到了答案。
1966年8月是“紅色恐怖”的高峰,紅衛兵揚言要把“黑五類”趕回原籍,包括像外公這樣的右派。外婆很著急,擔心他會挨打、身體吃不消。外公是8月25日自盡的,說起這事,外婆總是很悲痛地說“他急急地走了,換來我們的平安”。親友們認為外公對前景感到絕望而抑鬱、因運動的來勢太凶猛而恐慌。
從外公的遺書中,我沒有看到抑鬱和膽怯,我看到的是冷靜地解釋他所選擇的“出路”和安排後事。外公認為,自從反右至今,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摘帽”無望,還要麵對更加嚴峻的現實。看到外婆一直為他的事操心,“心中甚為不安”。他已年老體弱,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保護家庭,特別是外婆,唯有此路一條,方可減輕家人的負擔。他對後事的安排包括讓外婆搬去和我們同住,遺體立即火化,將一個鐵叉歸還一起掃大街的老佟,還有對於我和哥哥:
“兩孩可別告訴他們以後再說永別了!”
對於他自己,信中表達的唯一的遺憾是“戴著帽子走的”。隨即,他宣稱自己的事與任何人無關,最後以“死去如歸”絕筆!
我看完絕筆書,方才意識到,外公是個英雄!用自己的生命保護他最愛的人。像泰坦尼克號上的紳士們一樣,將生的希望留給婦孺,自己坦然地與輪船同歸於盡,隻是外公沒有機會自豪地與家人揮手告別,而是帶著屈辱走向黃泉。
紅衛兵抄走了“金縷衣”縫製的笛囊,它是否還完整地留在世上已經毫無意義,與之一起消逝的是那個時代的人和他們的德才:
博學卻單純、溫恭卻勇敢。
【1】任鴻雋(字叔永)辛亥革命前參加同盟會,留日學習化工為造炸藥推翻滿清。革命後孫中山建議他到袁世凱任大總統時的議會競選議員,但任鴻雋誌在科學救國,逐留美獲得康奈爾化學學士和哥倫比亞化學碩士。回國後致力於教育工作,並創辦了中國科學社,和中國的Science Magazine: 《科學》。更多https://zh.wikipedia.org/wiki/任鴻雋
【2】http://www.yufamily.org/src/AnecdoteOfYuShangyuan.php
【3】http://news.nankai.edu.cn/nkrw/system/2017/04/13/000327574.shtml(糾正該文中“受鳥”應該為一個字)
【4】見“曲人往事”、“混沌的童年”、“一個右派的命運”等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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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可惜在動蕩的時代下,在群氓的逆行裏,芳澤不再,文雅斷根。應了句老話:“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博主有親傳之薪火,有重獲之藝寶,且善屬文,亟盼寫出更詳細的家史、傳記或其他長篇來,以便為斯文留一脈,為曆史鐫一印,為後世獻一證,庶幾能使民族文化之精英曆刼而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