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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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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遠山 記憶似淡影

(2018-04-13 17:01:09) 下一個

石黑一雄的《遠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不僅僅是一部關於回憶的故事,還是一部懸念小說。與刑偵故事懸念小說不同的是,本書的懸念沒有確切的“標準答案”。《遠山淡影》描述一個中年婦女對過去生活的回憶,其懸念在於,一個人回憶往事時,他/她不需要對自己交代所有事件的前因後果,回憶的意識不是時間的連續函數,而是“跳躍式”的,觸景生情,有時會刻意回避不堪回首和不願正視的往事,有時試圖驗證自己決定的正確性。《遠山淡影》將故事的來龍去脈散落在字裏行間,需要讀者耐心地記住細節,拚湊成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故事,並找出故事背後更為深刻的意義。

本書以中年婦女悅子的第一人稱,回憶多年前在日本長崎的一段生活。不久前,悅子與第一任丈夫二郎所生的女兒惠子因抑鬱而上吊自殺了,悅子與英國丈夫(已逝)所生的小女兒妮基,從倫敦來到英格蘭鄉村看望獨居的媽媽。悅子與妮基走在熟悉的鄉間小道,天氣的陰冷、地上的泥濘使悅子心情淒楚;路遇女兒曾經的鋼琴老師、家裏熟悉的聲音和燈光,激起悅子對往事的回憶。

往事的大環境是戰後的日本,霸氣不再,生活艱難。家庭的破碎和戰爭的恐怖,對婦女和兒童尤為殘酷,留下揮之不去的心靈創傷。悅子遇見一個叫幸子的單親媽媽,和她10來歲的女兒真理子。悅子的回憶開始於對幸子母女的觀察。幸子常與一個美國男人出門,留下真理子獨自在家。真理子性格孤僻,不合群,不上學,有時胡言亂語,充滿不明的恐懼。對此,幸子解釋說,真理子曾經看到一位婦女將嬰兒放到河水裏淹死。悅子出於關心女孩接近和幫助這對母女,從她對幸子的記憶可以看出幸子曾經家境優越,受過良好教育,會說英文。現在的幸子居無定所、無依無靠,囊中羞澀,又不甘心做“下等”工作。作為母親,幸子忽略女兒的感受。悅子擔心獨自在家的真理子,常去母女倆居住的小屋去看望她,或者晚上到外麵去尋找她,記憶中充斥著夜晚流水和昆蟲的聲音、夏天的潮濕和悶熱、照路用的燈籠、還有繩子。真理子對繩子恐懼,因為當時曾有人用繩子勒死小孩。繩子在悅子的回憶中反複出現,應該來自大女兒惠子的自殺方式。

幸子最終認定與男友去美國才是她們母女、或者她自己最好的出路。她對悅子說,在美國女孩可以像男孩一樣學習和進取,不像日本歧視婦女。幸子決定先搬到神戶港口附近,等待男友去美國安排好一切和籌到錢後來接她們走。為第二天一早搬家省事,幸子把真理子心愛的小貓,連同放貓的盒子放到外麵的河水裏,讓其自生自滅。對真理之而言,這無疑是傷口撒鹽。悅子觀察到真理子很不喜歡這個隻會喝酒的美國人,似乎覺得這個人不會靠得住。真理子不願意離開長崎,悅子安慰真理子,先去看看,不行就回來。關於這對母女的記憶就停留在她們啟程的頭一天晚上,我們可以推斷,這個美國男人不會兌現他對幸子的承諾,有幸子這樣的母親,真理子也不會幸福。

與幸子相比,悅子的狀況看似好得多,悅子有個努力工作的丈夫二郎,即將迎接他們第一個孩子的出生。但是,通過悅子的回憶,我們可以看出二郎性格內向,工作壓力很大,對悅子和來家小住的父親缺少親情,不尊重、甚至忽視悅子,夫婦倆經常吵架。悅子在二郎家長大,至於為什麽二郎家收養了悅子,回憶隻是模糊地一帶而過,不難斷定是原子彈爆炸使悅子成為孤兒。可以看出,悅子嫁給二郎,是出於感激二郎的父母緒方先生和太太對她的撫養和關愛,並不是因為她和二郎相愛。緒方先生曾是教師,雖然有些頑固的政見,卻是個和藹可親、直率、外向的老人,與二郎相比,悅子和緒方先生相處得更融洽、愉快,說要生男孩就起爺爺的名字,生女孩就叫奶奶的名字:惠子。

悅子沒有具體回憶大女兒惠子的成長過程,隻是簡單地提到,二郎對女兒小時候的成長還算盡心盡力,這意味著強迫惠子離開生父和熟悉的生活環境,是惠子後來抑鬱的原因之一。至於為什麽悅子離開二郎、如何遇到英國丈夫、二郎的下落等等,都是一片空白。隻是提到,當時英國丈夫認為英國會帶給她們幸福的生活。當惠子因為抑鬱行為變得古怪時,繼父與惠子的關係惡化,以至惠子沒有參加他的葬禮。後來惠子搬到離家很遠的曼徹斯特居住,切斷與母親的一切聯係,最後自殺。

有讀友認為此母女(悅子和惠子)就是彼母女(幸子和真理子)。的確,這兩對母女很相像。先說女兒,我們不知道惠子小時候的經曆,卻知道真理子小時候受過心理創傷。我們不知道真理子長大後的經曆,卻知道惠子抑鬱而死。可以推斷惠子的抑鬱是兒時受過心理創傷,雖然細節沒在悅子的回憶中出現。再看母親,幸子與悅子的背景有很多相似之處,布滿灰塵的小提琴盒反映出她曾經的家庭和教育,在緒方先生請求她拉琴時,悅子難以下手,似乎觸痛了深深埋在心底的、戰爭帶來的傷口。悅子不願意承認自己像幸子一樣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但是從各種細節來看,我們知道悅子與幸子一樣向往西方生活、不喜歡日本社會對女性的歧視。於是即使知道惠子不願意,還是不顧一切帶著她來到英格蘭鄉村,這個在悅子初來時令她心曠神怡的地方,在她的回憶中給人的印象是安靜和閉塞。悅子兒時的可怕經曆也促使她急於離開日本,並影響了她對待大女兒的態度。有個筆墨不多的細節是小女兒妮基的生活,18、9歲的她不上大學、在倫敦與男友同居、也不想結婚,過著自由自在、高高興興、但卻不是悅子希望的生活。悅子說服自己,隻要她幸福,隨她選擇自己的生活。從此可以推斷悅子曾經強行幹涉大女兒的生活,造成母女關係惡化,使已經不愉快的惠子進一步受到傷害。這是本書不言而喻、更為深層的意義,下麵是一個真實的例子。

有一對猶太父子,父親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渡過青少年時期,無緣音樂教育成為父親一生的遺憾。於是,他將自己失去的夢想強加於兒子。這個兒子成為我們的朋友時,是個年輕的物理學家,還彈得一手好鋼琴。然而才華橫溢的他卻總是抱怨幹什麽都沒興趣,因為小時候被父親逼著學鋼琴,他直言:“父親是希特勒的受害者,我是父親的受害者。”這位朋友後來轉學心理學,但願他能醫治自己的心病。

回到《遠山淡影》,我不同意讀友的理由是,悅子自己回想往事,沒有必要偽裝成另一對母女,我認為她的確遇到了幸子母女,真理子受到的傷害來自戰爭,而生於戰後的惠子所受到的傷害,則是母親一手造成的!悅子通過回憶檢討自己當年來英國的決定對大女兒命運的影響,但是她又不願意直視自己的問題,回想已故女兒的幼年時光更是痛苦萬分。於是悅子通過自己的“映射”回憶,而且在這個“映射”中,自己扮演的是個關心人的角色。這個“映射”就是幸子母女。

讀友認為“此母女即為彼母女”的原因之一是,有一段關於悅子與幸子母女出遊長崎港的詳細回憶。在小說的結尾,悅子告訴妮基曾帶著幼小的惠子去遊玩過長崎港,惠子當時很高興。讀友認為這是悅子在撕去記憶中的偽裝,承認是自己/幸子的決定最終“殺死”了惠子/真理子。我則認為,這樣一個美麗、好玩的地方,為什麽不能假定悅子也帶著惠子來過?再說,真理子當時並不是很開心,因為有個自以為是的男孩總是找茬貶低她。

妮基與母親有代溝,但卻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安慰母親說,任何決定都有風險,人不可能因為未知凶吉而放棄追求。最後,悅子去車站送妮基回倫敦,火車開動後,看著女兒快樂地回到自己的生活,悅子的心情或許是欣慰的。

石黑一雄熱衷於寫回憶,如《長日餘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他的《被埋葬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是一部關於記憶的寓言小說,角色是英格蘭亞瑟王時期虛幻的人物和怪物,“被埋葬的巨人”指過去發生的可怕事件或者曆史悲劇。就以我對此書的理解結束本文:作家試圖告訴人們,對個人而言,念念不忘過去會使人囿於痛苦和仇恨;對整體(族群、國家)而言,忘記過去隻會使悲劇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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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梅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xyz' 的評論 : 謝謝閱讀。實為拋磚引玉,對本書懸念的釋義應該不是唯一的。
cxyz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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