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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眾生相3:以貓代猴

(2017-12-20 13:02:10) 下一個

那是1969至1970時期,中小學教育“史無前例”地混亂。為了把孩子們培養成工人農民,合肥的樂農新村小學六年級開有“農業基礎知識”和“工業基礎知識”課程,任課老師是一位個頭矮小的中年婦女,她講課聲音洪亮,普通話說得很好,就是總是皺著眉頭、板著臉,好似有很多煩心的事,連膽大淘氣的男生都不敢招惹她。講棉花的那一課,她從學校的試驗田裏摘了一朵還未結棉仔的花,然後大聲說:“棉花的花有五個花瓣”,隨之,她一片片地摘下花瓣,扔在地上,邊摘邊數: “一瓣、兩瓣、三瓣···”。當她摘下第四瓣時,發現手中還有兩瓣,於是她沉默地扔掉第四瓣,將第五、六瓣稱為第四、五瓣。下課後,我和同學們衝到講台附近,那地上明明躺著六瓣無辜的花瓣。我們的腦袋像撥浪鼓似的在地上的花瓣和老師的臉中間來回甩,我們不敢提問,就希望老師給點解釋。誰知她不理會我們,收拾完東西,佛袖而去。都說我們這些 “半大的孩子狗都嫌”,何況是老師呢。可是,老師怎能當眾說謊呢?

又上課了,這次老師拿來一卷圖,她把圖攤開掛好,教室裏頓時一片騷動,有的同學說是“工業基礎知識”,有的說是“農業”,反正不是課本裏的。這是一排從猿到人的進化過程演示圖,學生們一下子來了勁兒,忘記了不愉快的花瓣事件。最讓學生興奮的是,那圖一看就是“文革”前的,圖中的人赤身裸體,卻沒有“階級烙印”,猴子也沒有“奮起千斤棒”,沒有紅太陽、語錄什麽的。那堂課我們聽得很認真,中心思想是勞動、使用工具使類人猿手腳分工、直立行走,大腦得到發展,猿變成人。

下課後,幾個男生竊竊私語、低聲說笑著。等老師離開後,他們轉為大聲說笑,其中一個男生說老師把自己講成猴子了,要從側麵看,於是全班哄堂大笑。笑歸笑,我想的是,花瓣事件說明,要有實物證實老師講的正確與否。要是有個猴子就好了,我們可以讓猴子勞動,看它能否手腳分工、直立行走。可是,上哪找猴子?

當天傍晚外婆做好晚飯,舅舅還沒下班,外婆照例讓我看著桌上的飯菜,別讓貓偷吃了。看著假裝睡覺的貓,我心中頓生一計。這是本文貓主角“閃亮登場”的大環境和小氣候。

那時的三裏庵,貓狗都有主,沒主的恐怕都被人吃了,很多家庭窮得平時吃不上肉。這些家貓家狗在自家吃不飽,還要自謀食路,每當傍晚家家戶戶冒炊煙之際,也是家貓家狗“總動員”之時,貓狗們挨家挨戶地討食。我那時候怕狗,不敢搭理狗。當一隻黑白花貓小心翼翼地走進我家時,和我“對”上了眼兒。鄰居說這貓的主人就住在後幾棟,是一隻母貓。這貓沒名字,那時不像現在,貓狗起人名,倒是人起貓狗名。我們班上有幾個男生大名是女孩的名,小名就是 “狗子”、“貓仔”什麽的。人們說男孩的命金貴,不如女孩、貓狗好養,起個女孩、貓狗名圖個吉利。為了敘述方便,就叫這隻貓“緣緣”吧,以紀念我和她的緣分。

我來合肥後,外婆總怕虧著正在長身體的外孫女,常常到五裏墩的集市上買肉做給我吃。外婆為了讓我多吃肉,常念叨蘇軾的“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外婆不知道,她老人家的愛心肉大都被我用來愛貓了,在米飯裏拌一點肉,貓就特愛吃。後來緣緣又帶來一隻小貓,我的口糧就要供養三張嘴。三裏庵找不出第二家這樣喂她,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二主”,緣緣也上位為我家四條腿的成員。

緣緣特別聰明。自謀食路的貓玩不起“高冷”,耍不起脾氣。她總是在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外婆做飯時,她圍著外婆轉,並不表現出對食物的興趣,而是盡顯出對外婆的依戀,回報是很可觀的。做好飯等舅舅下班的時候,緣緣就臥在爐子邊打盹,飯桌近在咫尺,人家對桌上的飯菜也不屑一顧。其實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我一轉身,她就竄到桌上,常被我逮個現行。

這麽聰明的貓,一定能夠代替猴子勝任進化論的“科學實驗”。無知者無畏,我的“實驗”就在這麽個荒謬的假設下開始了。從我家裏屋到外屋有個門,門打開時與牆角形成一個三角地帶,這就是我的“實驗室”。我把緣緣關在“實驗室”裏,留出能伸出一隻爪子的空間。又在外婆那偷了一片還未下鍋的肉,放在“實驗室”外邊,中間放一個細樹枝。我先做了個示範:用樹枝抅肉,然後等緣緣自己動手。緣緣使勁地伸前爪、推門,就是不用樹枝。我又做示範,緣緣也急著吃肉,還是不用樹枝。外婆聽到我這邊的動靜,大為不解地問我在幹什麽,我本想理直氣壯地說“我在做科學實驗”,又覺得有些荒唐,於是底氣不足地說:“我在···反正跟您也說不清楚”。外婆要我去打開水,我用椅子頂住門,和緣緣悄聲說:“老老實實地呆在這等我回來”,我常常把她當成人。

原來外婆是“調虎離山”,等我回來後,貓和肉都沒了。 “實驗”當然以失敗告終,我無不遺憾地承認,貓沒有足夠長的手指,不能使用工具。可是我不甘心,幹脆我們直接練直立行走。為了防止外婆幹擾,我們在外麵的坡上進行“實驗”。我拉著貓的兩隻前爪走,貓隻能直立行走。我們一遍一遍地走,走一段時間就有獎勵,緣緣也很配合。當時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曾經教貓走路的我在瑜伽課上學貓姿。

不久,我有了一個小觀眾:她是隔壁殷老夫婦的外孫女阿四。小姑娘三、四歲,總是瞪著圓圓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人,我曾使出渾身解數逗她,她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問外婆“阿四是不是傻子”?外婆說“哪裏,她就是還沒長醒”!殷爺爺從不說話,疾病使他的頭不由自主地晃悠,眼睛裏有白色的東西,偶爾出來走走就像僵屍一般。殷奶奶整天大聲叨嘮,聽不懂她說什麽,好像是衝著殷爺爺和阿四。家裏的“第一公民”是老夫婦的兒子,有份體麵的工作,從不搭理阿四。阿四的三個姐姐隨父母住在城裏,很少來。阿四沒有玩具、圖書、小朋友,呆呆地像個沒有表情的木偶。看著我和貓在那折騰,我發現小丫頭瞪得大大的眼睛眯成了直線,又從直線變成弧線,小嘴也變成了月牙,阿四笑了!

阿四笑了,這是我唯一的成果,還是歪打正著,因為緣緣就是不能發揮主觀能動性自己直立行走。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在用馬戲團馴獸的方法做“實驗”,那馬戲團的動物那麽能幹,還是動物,也沒變成人啊?又想到,如果馬戲團的獅子老虎能變成人,豈不是太可怕了?

回北京過春節時,在家裏翻出一本《天演論》,如獲至寶,讀起來卻像天書一樣難懂。接著從其他書籍那了解到,進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還知道了達爾文和他的加拉帕戈斯群島之旅。後來,當局為了批判“唯心論”,宣傳哥白尼的“日心說”,我的興趣也跟著轉移到哥白尼,將進化論的“實驗”封塵於記憶深處。最近讀了布朗的《起源》,才又想起這段可笑的經曆。

遙想當年,不禁對教我們進化論的老師肅然起敬。她冒著政治風險,利用有限的資源和簡陋的條件,將封閉的世界開了個小洞,讓成天被洗腦的孩子們,看到一束人類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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