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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眾生相2:顛倒的“安娜”

(2017-12-17 18:15:40) 下一個

1969年秋,由於“文革”帶來的家庭變故,我被送到安徽合肥市郊區的三裏庵,與外婆和舅舅一起生活【1】,並在附近小學六年級插班。三裏庵位於鬧市“四牌樓”以西大約三裏的地方,沒有庵,有上百棟平房,稱作“蜀山新村”。 “蜀山”一名出自合肥西郊的大蜀山。一棟房是一排前門朝南的房子,兩頭是兩居室門戶,中間6間全是一居室門戶,一棟可以住8戶。室內沒有廁所和自來水,後門處有個灶,可放下一口大鍋。我們居住在最高坡的一棟,是最靠邊緣的兩居室,上公共廁所、買開水、和擔自來水要下三個坡,回來要上三個坡。我們的坡上麵還有一個坡,坡下、也就是我們家旁邊有條小路,是往東進城或從城裏來的人走出來的。坡上是一個幹休所,花磚牆內,一座座漂亮的小別墅住著老紅軍和家屬,牆內外是兩個世界,“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每棟房前過道外都有一片地,家家都用籬笆圍住自家麵前的地,種瓜種豆,種花種菜。合肥潮濕溫暖,不用澆水施肥,幾乎是種什麽長什麽。隻是我們家園子在小路邊,常有人進去方便,還順便摘走長好的西紅柿。我和外婆在五裏墩買了新竹片把籬笆紮高,沒想到一夜之間新竹片全被偷光。外婆不願吃被“施肥”的菜,隻好在靠路邊的半個園子裏改種月季花。花隨意地長,很快就變成一副“小園花亂飛”的景象,鄰居們倒是很樂意從這裏經過。

三裏庵上千戶人家,魚龍混雜,無論原來有什麽背景,到此落戶後都成為“低端人口”,為了一碗白米飯外加一小撮鹹菜、甚至一碗發黴的煮紅薯幹,人們辛勤地勞作著。三裏庵人有很多故事,有的是聽來的,有的是鄰居打架時互相“揭發”或“編造”的,有的是我自己的耳聞目睹,就如本文要講的一個女人的故事。英雄還是奴隸創造曆史咱搞不清,說女人創造世間一半的故事應該不是誇張。我從北京搬來幾個月後的一天,來了一男一女。女的身材高挑,30多歲,皮膚白皙,清秀漂亮。一頭年代短發,蓋在她頭上就顯得洋氣,說話做派一看就不是工農兵,聽她口音不像本地人。男的其貌不揚,個頭比女的矮一頭,歲數比女的大一截。女的落落大方地和人攀談,男的不動聲色地四處打量。這兩人咋看都不像夫妻,可是女的說他們是兩口子。這讓我想起在北京偷讀的禁書《安娜卡列尼娜》,書讀得倒懂不懂,卻能“活學活用”,心裏頭把女的比作安娜,那麽,那男的一定是卡列寧。

他們來看我們這棟中間的一所空房子。那原來是舅舅住的,他被運動整成精神病後,外婆從北京來照顧他,就換到現在住的兩居室。夫婦兩在空房子裏轉悠,熱心的鄰居張奶奶和閑得無聊的我也接踵而來。男的拿著個尺子,東量量,西量量。幾天後,男的幫女的搬了家就沒了。這就對了,“安娜”和“沃倫斯基”好,被“卡列寧”趕出家門。也許過不久,那個“沃倫斯基”就會出現了。

“沃倫斯基”還沒現身,這女人已經吸引了三裏庵幾千雙眼球,不僅因為她相貌出眾、丈夫莫名其妙地消失,還有她那個見長的肚子。這有啥,“安娜”不就是因為懷了“沃倫斯基”的孩子才被趕出來?“安娜”剛搬來時,常來問外婆那間房子的事兒,還向外婆抱怨她的隔壁Z先生。Z是個複原軍人,30多了還沒成家,瘦高的個子,眼神讓人琢磨不透。Z先生特別喜歡擺弄他的獵槍,每次在家門口打鳥,都搞得雞飛狗跳,一隻母雞曾被嚇得飛到房頂上。外婆知道Z的為人,他自稱照顧舅舅,實際上把舅舅洗劫一空,然後寫信告訴外婆舅舅病了。但是,外婆也深知,我們不是本地人,不能得罪他。對“安娜”的訴說,外婆隻是同情地看著聽著,沉默不語。再說,外婆也不喜歡議論別人的事。

沒多久,三裏庵的居民開始對她和Z先生二人指指點點,說他們孤男寡女打打鬧鬧,把個“蜀山新村”搞得烏煙瘴氣。我很好奇,每次走過那裏,都要向這兩家使勁兒地張望,終於有一次撞見“安娜”從自己的房間裏氣呼呼地跑出來,然後衝著房間嗬斥著,接著姓Z的從房間裏跟出來,看到有人圍觀,便耷拉著腦袋走進自己的房間。我想這一定就是人們所說的“打鬧”。可我覺得“安娜”內心裏挺討厭Z先生的,隻是不得已不願得罪他而已。後來Z在附近鄉下找了個對象,很快就結了婚。新媳婦的到來平息了閑話,這位貧下中農媳婦居然和“安娜”處得挺好。

可是,“安娜”的故事並沒有完。一天放學回來發現,她家門口一堆人在看熱鬧。我也湊過去,看到她家門大開,她人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有幾個女人屋裏屋外地忙乎著,張奶奶忙著轟趕圍觀的人,一位診所的醫生也在她床邊忙著。突然,我發現她床邊地上有一灘血,我的腿軟了,趁著還能走路趕緊逃回家。外婆說,不用害怕,她就是生小孩了。“安娜”生了一個女嬰,簡直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在三裏庵的翻版!

“安娜”生產後的一個周日,來了一個陌生男人。男人是走小路過來的,經過我家門口時,我隻看到一個背影,是一個高個子、寬肩膀、清瘦男人的背影。他的舉止儒雅,像個知識分子,或者是搞文藝的。我的目光跟隨著男人的背影,停在“安娜”家門口。男人敲了敲門,便徑直進了屋。隨後那男人進進出出,擔水、買菜、做飯、洗衣服。。。我假裝有事經過“安娜”家,偷偷地看了那男人一眼。我的天,這就是“沃倫斯基”!和“安娜”多麽般配,托爾斯泰真了不起!其實我根本沒看清楚。

 “沃倫斯基”幹完活就離開了,過了一周又來了。這男人越看越不像“沃倫斯基”,目光透著呆滯,滿臉寫著憔悴。也許這就是托爾斯泰觀念與中國現實相結合的產物吧?即便是把“沃倫斯基”擱在現在的中國,那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還不把這個資產階級貴族給整趴下了。再說了,“安娜”也不像托翁的安娜,她世俗、柔中有剛,一心一意地生存。“安娜”做完月子自己幹家務,她不會擔水,自己一桶一桶地拎水,步履緩慢卻堅定;她的菜園子整整齊齊地種滿了瓜果蔬菜,把個單親家庭的日子過得從容淡定。某個周日,“沃倫斯基”又來了,還帶來了兩個小男孩,大的約5-6歲,小的也就3-4歲。 “安娜”不提與這三個男性的關係,每次他們來,她都要做些香噴噴的飯菜,然後抱著嬰兒,與這三人像一家人一樣,坐在外麵的小桌邊,默默地吃飯,就是缺乏一家人相聚時的親密無間和熱鬧。這兩個小男孩出奇的安靜,也不亂跑,讓我連悄悄“刺探情報”的機會都沒有。

三裏庵的居民對“安娜”的好奇,隨著“沃倫斯基”和兩個男孩的出現,是一浪高過一浪。有人說男孩是“安娜”和“沃倫斯基”的孩子。我才不信呢,“安娜”怎麽會拋棄“沃倫斯基”與“卡列寧”結婚?這裏的居民不讀書,更別提讀過《安娜卡列尼娜》了。可這兩個小男孩是怎麽回事?隻能怪自己沒讀夠書唄。

過了不久,三裏庵對“安娜”的興趣,達到了高峰。“蜀山新村”有一麵牆可以貼大字報,居民們的“言論自由”也僅限於抱怨商店的醬油不鹹醋不酸。這天,一張標題為“XXX是個大破鞋”的大字報,吸引了好多居民。“XXX”是“安娜”的真姓大名,寫大字報的自稱是被我暗地裏稱作“卡列寧”的前妻YYY。YYY說,她的工人階級家庭被“安娜”破壞了。前夫是個幹部,和“安娜”勾搭,“安娜”大了肚子,致使“卡列寧”犯了生活作風錯誤。“卡列寧”不得已與YYY離婚。雖然生活作風錯誤不是敵我矛盾,但是嚴重的思想問題,必須勞動改造。難怪我們再也沒見著“卡列寧”,替“安娜”搬完家就直奔勞改農場了。YYY的家破碎了,都是因為“安娜”這個出身不好的大“破鞋”。然後,YYY還抖摟出 “安娜”勾引“卡列寧”之前有過兩次婚姻,與第一任丈夫有一個孩子,第二任丈夫有兩個孩子,。。。應該說大字報除了當時通用的政治術語和蠻橫的標題,基本上是以受害者控訴第三者的口吻寫的,頗令人同情。如果YYY說的是事實,“沃倫斯基”是“安娜”第二任丈夫。

我好不失望,“安娜”真的拋棄“沃倫斯基”與“卡列寧”好。全顛倒了!我垂頭喪氣地往家走,走過“安娜”家時,真想問問她這是不是真的,我希望聽到她說“這都是汙蔑”,外婆說過,“破鞋”是罵人的。 “安娜”本來就不張揚,大字報事件後更低調了。不用說,我的問題全寫在臉上,“安娜”看看我,苦笑了一下,輕聲一歎:“唉!都生了四個孩子了。”

這下我徹底懵了,她這是承認了?她怎麽不反駁?我對“安娜”更好奇了,說不定她的故事比《安娜卡列尼娜》更具有戲劇性。反過來想,YYY也挺慘的,畢竟她的家散了。“沃倫斯基”和兩個小男孩的家也不完整,這一切都是誰的過錯?都是“安娜”的錯嗎?這些人還是“大人”呢,真不讓人省心!

三裏庵的居民對“安娜”的事不再感興趣,不外乎就是男女那點兒事,居民們看慣秋月春風,還要為油鹽醬醋、一日三餐發愁呢。直到我離開三裏庵,沒有人再來打攪 “安娜”。“安娜”一直靜靜地過日子,獨自撫養女兒,“沃倫斯基”和兩個兒子還是常在周末來看望她,我總覺得這個“沃倫斯基”還挺依戀“安娜”的。

 

【1】《混沌的童年》之11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002/201412/2965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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