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北京,就象住進了封閉的高牆裏,對外麵的真實狀況一無所知。在北京,我從來沒有見過乞丐。小時候聽說,曾經街上有個乞丐,當外國記者將照像機對準他時,有個好青年挺身而出,擋住了外國人的鏡頭。在蚌埠等候去合肥的火車時[1],我驚訝地看到車站外遍地都是乞丐。這裏沒有外國人,自然也不需要“好青年”擋鏡頭了。
到了合肥後,我在街上和餐館附近看到更多的乞丐。乞討的孩子被人從餐館裏攆出來,然後又靈巧地鑽進去。更多的時候,乞丐們走家串戶地要飯。每次要飯的來了,心慈的外婆都盡最大的努力滿足他們。有一次,一對身強力壯的年輕夫婦來要飯。外婆問他們:“這麽好的勞動力,為什麽不在家鄉勞動?”他們說:“家鄉鬧水災”,還說有生產隊長開的要飯證明。沒多久,我就象所有人一樣,對乞丐見怪不怪了。
人們告訴我,安徽有要飯的傳統,這個傳統可以用淒涼的“鳳陽花鼓”[2]來描述。鳳陽是朱元璋的故鄉。據說朱要報答家鄉,讓他們吃外地糧食。他死後,便沒人再向鳳陽進貢糧食,家鄉的人因為不會種地了,隻好乞討。無論是“天翻地覆”還是“史無前例”都沒能改變這個傳統。不同的是,我見到的乞丐並沒有身背花鼓、唱著跳著來要飯。也是,餓肚子時誰還能跳得動舞?母親來信提到,那時鳳陽的情況比以往更糟,舉目四望,就是一個“窮”字。幹校的牛病死了,他們把牛埋了。誰知當地老鄉知道後,硬要把死牛挖出來吃。幹校醫生向他們解釋,病死的牛是不能吃的,可是老鄉們根本不聽勸告。為此,“五七幹部”們隻好輪流給牛“守墓”,防止老鄉“盜墓”。
外婆和舅舅住在合肥市郊“三裏庵”(現在那裏已是一片繁華的商業區)。居民房是一排排朝陽的房子,還有幾個簡易樓。一排住10來戶人家,每家門前有一個小菜園,後門外則有個很小的空地。舅舅的家在居民區的邊上,從外麵看還不錯,進去一看,是家徒四壁的感覺,這還是外婆努力的結果[3]。剛到不久,我發現後門的木閂,有被人撬過的痕跡,幾乎被人從外麵弄開。我和外婆每天晚上或出門時,隻好用水缸頂住後門。我不解,我們已經很窮了,有什麽可偷的?外婆說“還有更窮的”。
三裏庵有上千戶人家,自來水龍頭和公共廁所,都在居民區的中心,距我們的住地有幾百米,去時下坡,返回上坡。盡管當地水源豐富,用水卻遠不如北京方便。雖然舅舅病情好時也挑水,外婆自己也常常親自提水,她還是雇了人挑水。我上了新學校後,發現挑水的男孩是我的同班魏姓同學,還比我矮一頭。我很慚愧,認為自己太資產階級了。我自己學會挑水後,便讓外婆辭了他。雖然我挑不動兩個大木桶,挑兩個小鐵桶、多挑幾趟還是可以勝任的。
誰知魏同學的媽媽很看中那每挑一擔幾分錢的收入,她央求外婆不要辭掉他們,說如果我嫌棄魏同學,她可以自己挑。這觸動了我的底線,我隻好在魏同學來挑水時躲出去,而且我自己也在其他的時間挑水,就是要讓人家看到,我不是資產階級。
新學校叫“樂農新村小學”,名稱很合乎學校介於城鄉之間的地理位置。學生中有不少是附近農民的孩子。第一天的政治課印象極深。老師在黑板上隨手畫了個中國輪廓,接著,他十分自豪、神聖地說:“我們四麵八方都是敵人,我們正處在‘反華大合唱’的包圍之中!”然後他一一列舉東西南北的敵人。令我驚訝的是,他把越南、朝鮮分別叫做“越修”、“朝修”,也是敵人。我心說了:“在北京好像沒有聽說呀。就幾天的功夫,又多了兩個敵人?”這位 “夜郎”一樣的政治課老師太富於創造性了。
我可不能沒有朋友。起初,同學們對我很好奇,盡管我說了很多次是從北京來的,他們還是叫我“上海佬”。但很快我就和他們打成了一片,還學會了一口安徽話。我發現同學中有生理缺陷的人數比例,遠比北京高。這都是缺醫少藥、營養不良的結果。一位同學住在我們家附近,她家有八個兄弟姐妹,人們叫大兒子名字,老二就叫“二丫頭”,接下來是“小三子”一直到“小八子”那麽叫著。小點的孩子就由大點的孩子背著,和一群有人養、沒人喂的貓和狗混在一起,在居民區裏從早晃到晚。
我觀察到一些同學家裏常年累月沒有起碼的葷、素菜吃,米飯上隻有很小一撮鹹菜。能吃到米已是很好了,方同學住在簡易樓裏,到晚飯時間,家家戶戶煮地瓜(白薯)幹,樓道彌漫著發了黴的地瓜幹的氣味。這氣味徹底顛覆了我原來對白薯幹的好印象。方母一邊吃著地瓜幹、一邊頭頭是道地講著革命大道理:“世界上還有2/3的人民在受苦哎,隻有我們中國人民過的是幸福生活。我們有飯吃要感謝毛主席和共產黨。”是啊,連我們的“幸福生活”尚且如此,那2/3的人民可怎麽活呀?所以,再窮,我們也應該感到幸福。
有幾位同學每隔一天才上一天學校。缺席的那一天,他們要幫家裏拉車運貨。那是一種人力平板車,下坡時,大人駕馭著車把,車和人在重力的作用下快速行進,沒有高超的技術,勢必人仰車翻。上坡時,孩子們要幫著拉纖繩:他們費力地拉著,頭幾乎觸地。如果趕上“打擺子”(瘧疾),他們就在不打的那天出車(“打擺子”是渾身在寒熱之間“擺動”,每隔一天犯病)。
還有一位同學住在學校外麵,家就是一個破舊的土坯房。房頂是稻草,牆上捅兩個洞、釘上塑料薄膜就是窗戶。進門後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到(母親說鳳陽和淮河邊上的農民的家也都是這樣)。象很多同學一樣,這位同學每天要做沉重的家務。那時“窮就等於革命”,所以她總是高高興興地唱語錄歌。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教她,“的” 字唱歌時要發“地” 字音。最終不僅我放棄了這無謂的努力,還跟著她一起高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班裏有幾位上學晚的同學,16、7歲的金姓堂姐妹,打算小學畢業就嫁人。金家姐妹對我很好。她們帶我到附近的荷葉塘洗衣服,這樣可以節省挑來的水。聽著潺潺流水聲和青蛙的鳴叫,聞著荷葉的清香,我也學著用木棰敲打衣服。金家姐妹中的妹妹,金二姐,還成了外婆的朋友,即使在我離開安徽以後,她還經常去看望、幫助外婆。
緊鄰居民區,是一所老紅軍“幹部修養所”,就在我們的坡上。花磚圍牆裏是另一個世界:亭台樓榭、曲徑花園,每家住一座小洋樓,不時有警衛巡邏和汽車出入,與貧窮的居民區形成巨大的反差。對此,人們隻有羨慕的份:人家打了天下,現在就該坐享天下嘛!
那時的學校時常安排大家勞動,還美其名曰“政治任務”,這倒也加深了我和同學們的友誼。一位餘姓男生是附近農民的兒子,和氣善良,笑起來像個彌勒佛。個子比我矮一頭,卻特別能幹活。他總在我出盡洋相或一籌莫展的時候過來幫我。在“送肥下鄉”的任務中,我們要把城裏的糞便,用扁擔擔到偏遠的農村。一到這類活動,我就恨自己不爭氣:別人早到了,我還在路上掙紮。餘同學一邊笑我那狼狽的樣子,一邊不容分說地把糞擔搶走。
與“拾廢鐵”相比,“送肥下鄉”還是容易的,因為糞到處都有。廢鐵可不是哪裏都有。找不到像樣的廢鐵,我和幾個女生爬到鋼廠外高高的爐渣堆上,挑揀金屬相對多的爐渣。問題是,要把金屬與非金屬分開,沒有合適的工具,談何容易!看到我們完不成配額愁眉不展,餘同學讓我們跟他走。我們來到一個工廠的圍牆外麵,那裏人跡稀少、雜草叢生,餘同學讓我們在遠處等著,他則很靈巧地翻進圍牆裏。過一會兒,我們聽到有人不斷地把沉重的東西扔到圍牆外麵。之後,餘同學翻出圍牆,叫我們過去一起抬廢鐵。過去一看:天呐,這哪裏是廢鐵?分明都是好好的機器零件。看到我那吃驚的神情,餘同學說:“不這樣,怎麽完成任務?都是這樣的。”我們也就隻好這樣幫著“抓革命,促生產”了。
那時當局常用馬克思的話教育我們:“無產階級隻有解放了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可是,我們不僅一無所有還要弄虛作假。拿什麽解放你,我的全人類?
[1]:混沌的童年之11
[2] 我聽到的《鳳陽花鼓》歌詞:
“說鳳陽,道鳳陽,
鳳陽是個好地方。
自從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咚咚咚咚嗆!咚咚咚咚嗆!
大戶人家賣土地,
小戶人家賣兒郎。
奴家沒有兒郎賣,
身背花鼓走四方。
咚咚咚咚嗆!咚咚咚咚嗆!
咚咚咚咚嗆嗆嗆嗆,嗆嗆嗆!”
[3]:混沌的童年之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