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命運要從1949年11月重慶“天翻地覆”開始說起。在這以前,外公擔任中國銀行重慶分行的襄理。銀行被接管後,來了一位知識分子出身、通情達理的“軍代表”。外公向他交代了自己的“曆史問題”:即抗戰期間,被派到國民黨的“中央訓練團”受訓,這是當時所有國家機關中層幹部都要接受的。“中訓團”結業時,集體加入國民黨。後來回到銀行後,沒有再去參加活動,就此脫離了關係。“軍代表”說,抗戰國共合作期間加入國民黨隻算“曆史問題”,不是“曆史反革命”。
外公作為重慶分行的高級管理人員被留用,但卻降職降薪,可是外公並沒有怨言。由於他有豐富的金融經驗,又有著作,在重慶銀行界很有名氣,有好幾家私人銀行以高薪高位延聘外公。他卻因為愛國,寧願留在中國銀行“為國家服務”,不為名利所動。然而,他在中行工作20年,自以為都是在為國效勞,對被說成是“官僚資產階級的禦用工具”感到困惑,但是這並不防礙他真心實意地擁抱新社會。後來中行總行調他去北京的國外局工作,外公因為英語好很快成為那裏的業務骨幹,尤其熱心地培訓年輕的員工。
但是外公“曆史問題”的陰影,在“三反”中又使他蒙冤,為此總行不許他參加工會。1955年“五反”結束時,外公被告知,他的曆史問題已查清楚,因為他早就作了交代,不是“曆史反革命”。總行還給他作了“曆史清楚”的結論,準許參加工會,外公這才放下思想包袱。
可是好景不長,在1957年反右前的“大鳴大放”時期,由於外公的書法好,單位的年輕人給領導提意見時,常請以助人為樂的外公幫著抄寫大字報。除此之外,外公也隻是對於“三反”蒙冤略有微詞,提到了在“三反”冤案中自殺的妹夫。“反右”開始後,外公並沒有受到批判,隻是被指為“思想走火”。在1958年反右“補課”(反右擴大化)時,外公被劃為右派。因為他年紀大,沒有被送去勞改,給他的處分是“開除公職,自謀出路”。他給母親的信中說:“在中國銀行服務28年,如今被一腳踢出,心中無限酸楚”。母親回信表示,他隻需在家休息,做點自己喜歡的事,經濟上我父母完全可以支持他。外公國學根底深厚,除了對昆曲感興趣之外,還愛好文史,文采極佳,一直打算在退休後研究文史。但外公堅持要到街道勞動,接受群眾的監督,以求摘掉“右派”的帽子。
外公就這樣在街道幹起了廢品回收的工作。然而,外公政治思想單純,真認為自己有罪,在人麵前抬不起頭,終日悶悶不樂,寡言少語。母親說外公原本是很風趣幽默的,但我見到他時他已劃右,看不到他風趣的一麵了[1]。外公日思月想的就是“摘帽”。為了“贖罪”,在小區停止廢品收購、隻安排他掃街後,他竟然覺得對自己的“懲罰”不夠,每天義務地提著水桶,給小區每個單元擦大門。後來居委會和民警看他自己擦單元大門,意識到他“摘帽”心切,主動做了給他“摘帽”的決定,但報到區委卻如石沉大海;居委會催問了三次都沒有得到答複。外婆到區委上訪,得到的回答是,中央沒有對街道“右派”的政策,沒法處理。
1965年有傳言,“四清”運動後會對“五類分子”進行甄別,表現好的給予“摘帽”。外公聽到後稍展愁容,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想不到等來的卻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文革開始了,紅衛兵“橫掃一切”的風暴來勢凶猛,令已經背著沉重思想負擔的外公驚恐萬狀。紅衛兵規定“黑五類”必須在衣服上縫個布條標明身份(與納粹時期讓猶太人衣服上縫上“大衛之星”的黃布條,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是,縫上布條隨時都會挨打,而不縫布條,被查出來則會被整得更厲害。外公每天都要出去掃街倒垃圾,如何是好?後來還是外婆想出一個主意,即把布條縫在外衣上,外公不穿外衣,而是把外衣搭在手推車上,遮住布條,這樣可免於挨打;萬一被查出來,又沒有違反規定。
後來局勢的發展,更讓人膽戰心驚。如洪水猛獸的紅衛兵天天對“黑五類”發“最後通牒”,要“‘黑五類’全家滾出北京,回原籍勞動”。風聲越來越緊,讓外公驚懼不已,特別是擔心連累外婆。外公問母親,這樣下去前途如何?母親當時也心慌了,拿不出辦法,隻說再看看吧。外婆悄悄地去問民警:“老家已沒人了怎麽辦?”民警又去問了附近中學的紅衛兵,紅衛兵說“那就要驅逐到北京郊區勞動改造”。外婆和母親十分擔憂,外公已經64歲了,還有腦血管硬化病,如何承受得了?
終於有一天,永安西裏小區有個人被揪鬥,還有一婦女自殺,外公感到大火已燒到家門口了!他整天眉頭緊鎖,神情淒惶,沉默不語,開始檢查自己寫的詩文,挑出一些撕碎燒毀,還說老看到他妹夫(在“三反” 冤案中自殺)的影子。也許他悄悄地給自己找到了“出路”,一條不歸之路!
1966年8月25日下午,母親單位領導對她說:“你家出事了,你父親自殺,快回家吧!”母親急忙趕到永安裏外公外婆的家,隻見外公已僵臥在床上,外婆披頭散發,反複地說:“他死了!他死了!”民警、居委會幹部和鄰居都在,還有很多看熱鬧的人。民警說“時間不早了,明天再與火葬場聯係,今晚你們就守著他吧”。母親先趕回西城的家裏安頓好我和哥哥的晚飯,又吩咐我們自己睡覺,然後趕回永安裏。
待外人散盡,外婆告訴母親,當天下午兩點多,居委會召集居民開會,外公說他不敢去,讓外婆一人去,就趁家中無人時自縊身亡!晚上母親和外婆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給外公擦洗換衣。之後外婆給外公磕了三個頭,母親三鞠躬,算是送別了外公。
次日一早,民警找來了火葬場的人。他們拿來一副擔架,態度如狼似虎,絲毫不尊重死者,更不顧及家屬的感情,粗暴地將外公往擔架上扔。這時外婆突然大喊:“鞋子,鞋子!”原來她們昨夜找出了一雙新鞋,還未來得及給外公換上。火葬場的人卻說:“這種人,還換什麽鞋?”還說外公是“畏罪自殺”。母親忍受著屈辱和悲痛,問怎樣領取骨灰,他們說:
“這種人,還取什麽骨灰!知道嗎,也不許悼念。”
外婆和母親跟著他們到了樓外,看著他們粗魯地將外公裝進火葬場的卡車。這時卡車四周已經圍滿了小區居民,大家默默地看著卡車絕塵而去。
外婆不能再住在永安裏了,感情上受不了,最害怕的還是紅衛兵來衝擊,母親讓外婆搬到我們在西城區的家。外婆隻整理出一些簡單的物品,裝在一個皮包裏,走時外婆請民警檢查皮包,民警揮揮手表示不必了,又說他會把外公外婆的家封上。因為害怕連累我們,外婆有意沒有留下我們在西城的地址。母女倆就這樣帶著滿腔的悲憤,離開了永安裏。走進我們四合院的大門時,還要強裝著笑臉[1]。最沒想到的是,外公外婆的家也從此消失。
大約一個多月後,外婆悄悄地回到舊居去查看,並堅持不讓母親陪同。她回來時隻拿著一個報紙包,裏麵是一雙外公的舊棉鞋。原來,在母親和外婆離開後,還沒等民警報告,紅衛兵已聞訊趕來,把家裏查抄一空,連鍋碗瓢盆都沒剩下,隻丟下這雙舊棉鞋。外婆外公曆經戰亂、搬遷苦心地保存下來的家書、照片、文物、字畫、和昆曲折子,都沒有了蹤影。
長期以來,外公之死是我們心中的難以愈合的傷,一碰就疼,就流血。文革期間,雖然大人不說,我還是從各方麵得知了一些細節。每當想起,就禁不住流淚,“外公老實忠厚,沒招誰也沒惹誰,怎麽會落得隻有死路一條?”童年時,我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眼淚,就抱著個鏡子研究眼睛,想弄明白眼淚是從哪裏流出來的、怎樣阻止流淚。我發現每隻眼睛的下眼臉靠近鼻子處都有個小孔。我天真地以為,把小孔堵住,眼淚就沒有了。這當然是徒勞的,因為淚是從心裏流出來的!
見過外公的親友們,也說這是他們心中難以愈合的傷。一位親戚是這樣寫的:“五姨公(即我外公)是在8月25日絕命的,那正是紅色恐怖肆虐的高峰時期。像五姨公那樣純美的心靈,如何能經得起這般淩辱?為了尊嚴他選擇了棄命。記得我媽媽告訴我這一消息時的驚恐,也記得她告訴我紅衛兵旋即抄光了他們的家。我無法想也不敢想這慘劇,隻不斷地憶起吹長簫的他,和坐在小凳上麵前放著廢品的他。”
1979年,母親和外婆給外公寫了申訴材料,中國銀行總行派一位幹部來到家裏,為外公改正。當他得知外公辭世時的情形和其後舅舅的遭遇時,這位年輕人為我們這素不相識的一家流下了同情的眼淚。這時,我們才得知,為了湊5%的右派“指標”,外公是按“曆史反革命”被劃右的,就是早已作了結論的“曆史問題”。幾年後,外婆到永安裏辦事,遇到老鄰居,得知街道上已為外公召開了平反大會,因為沒有地址,沒能找到親屬。後來北京文物局通知取抄家的文物,外婆前去找回了幸存的一小部分文物,包括《琅玕題名圖》碎片[2]。在改正的同時,總行發給外公“安葬費”、“撫恤金”共 500多元;街道則陪償了“抄家費”250元,算是對一條人命和一個受迫害家庭的經濟補償。
所有這些對於已逝去的外公來說,已經沒有了意義。正如外婆所寫:“可傷的是,人已物化,骨拋荒野,一切‘仁政’,斯人已不獲身受矣!”
[1]:《混沌的童年》之2。
[2]:見《曲人往事》
謝謝您的補充。不知這位局長和副局長後來的命運如何,連他們都自身不保,更何況“被留用的人員”。1959年有一批“右派”被摘帽,但是我外公的關係已經屬於街道,沒能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