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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的童年(11): 多事之秋

(2014-12-27 07:15:26) 下一個
1969年在我的記憶中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年輪,因為那年的事特多:舅舅鬧病和我轉學還隻是年初的事[1]。我們從小受的傳統教育是,家裏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也要淩駕於個人和家庭之上。1969年的“國”事還真不少:比如珍寶島事件,“九大”、和北京69屆初中畢業生去東北建設兵團。
 
中共“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正式確立了林彪為毛的接班人。那時的口號是“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 這可真把我弄糊塗了:“萬壽無疆”應該是仙壽永駐,為何還需要一個“永遠健康”的接班人? “九大”的另一個主題是“珍寶島事件”,即中蘇邊防軍在珍寶島上的武裝衝突。
 
那時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多仇恨:我們需要恨“萬惡的舊社會”,恨“地、富、反、壞、右”,恨“走資派”,恨“特務”,還需要恨 “叛徒”、“內奸”、“工賊”(後三頂帽子是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給劉少奇正式戴上的)……。珍寶島一聲槍響,全國人民又開始恨“蘇修”。隻要有了恨,有了敵人,就會忘記我們自己的爛攤子,而是團結一致,象《李爾王》裏說的那樣,“瞎子跟著瘋子”,走向深淵。
 
宣傳說“七億人民七億兵”,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準備和蘇聯打仗。我和其他孩子們開始悄悄地尋找有關戰爭的書看。找到的書多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青年近衛軍》和《卓雅和舒拉的故事》。我被書中的年輕的英雄和他們的事跡深深地打動,忘記了蘇聯是敵人;我甚至覺得,戰爭比眼前這個沒勁的時代要刺激、浪漫得多。當然,我也十分擔心自己會落入敵手,經不住拷打,成為叛徒。
 
與我那不切實際的幻想相比,鄰居賈二哥更象即將奔赴前線的一名勇敢的戰士。賈二哥出身好,是他們中學紅衛兵的幹部。他不善言辭,性格也不張揚,臉上總是掛著善良、自信的微笑,對年齡小的孩子們特別好。就因為出生於1953年,使他成為成千上萬個曆史試驗品中的一個:賈二哥是北京69屆初中畢業生。
 
那時,院子裏的大孩子已經走了幾批。剩下來的,是有健康問題或殘疾的青年,留在城裏等待分配。但是,69屆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對北京老百姓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件;因為幾乎全部畢業生都被送去,影響遍布到每一個居民角落。
 
賈二哥走的那天,我們跟著賈家去送行。來到胡同才發現,其他四合院的孩子們也不約而同地去送他們的哥哥姐姐或鄰居。送行的隊伍由小變大,從四麵八方匯集到北京站。進入站台後,一小部分人上了火車,大部分人則留在站台上,這時人們的心情隻能用“欲斷魂”來形容。上了火車的知青們擠到窗口,賈二哥也擠出一個頭來,仍然是那樣自信的微笑。就在火車開動的一刹那,不知誰先哭了,人們原本克製的感情,加上對未來的恐懼以及對現實的失望,象澆了汽油的幹柴遇到了火星,一下子迸發出來,全體號啕大哭起來。火車還是無情地開走了,站台上的人們唯有失魂落魄地散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多少形容人類感情的詞匯,被用來歌頌毛,到了文革更是登峰造極。形容紅衛兵見到毛後的“無產階級感情”,諸如“熱淚盈眶”,“情不自禁”等等可謂司空見慣。這時我突然感到,與這撕心裂肺的哭聲相比,那一切都是假的。隻有此時此刻的哭聲,才是人們發自心底、實實在在的感情。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一個轉折點。從此,人們對文革的狂熱劇減,孩子們開始找被禁的書看,而且是被批得越“臭”的,越“吃香”。
 
多年後,火車又把賈二哥帶回城裏,沒有了昔日的英雄主義色彩,更沒有熱烈的歡迎儀式。賈二哥的表情這時也恍如隔世,歲月麻痹了他過去的記憶,還帶走了他曾經是多麽自信的微笑。
 
1969年是“國慶”20周年,我和哥哥作為北京中、小學生,都參加了典禮,分別在天安門廣場上組畫和組花邊。“國慶”典禮對我們其實就象一個餓漢參加了一個風光華麗卻沒有東西吃的“盛宴”。 風光過後,我們麵對的現實是:母親即將被下放到在安徽鳳陽的“五七幹校”。那時外婆因為舅舅得病已經去了安徽[2],父親還在被專政[3],母親再一走,家裏就沒有大人了。母親決定把我送到外婆和舅舅那裏,15歲的哥哥還有一年初中畢業,自己留在北京獨立生活。母親拜托賈家照應,賈家、尤其是(因健康原因留城的)賈大哥非常熱情地應承下來。
 
“少年不識愁滋味”。母親告訴我這個決定時,我還挺高興:能見到外婆和舅舅,能坐火車了,自從記事起就沒坐過火車!唯一不高興的是又要轉學了。我在後達裏的朋友越來越多,也很開心,可我又奈之如何?
 
臨行那天,父親被批準來送我們。等我和母親上了火車,看到父親和哥哥在車下,我恍然大悟,這是別離!我大哭起來,仿佛坐上一趟不知去向、永遠不歸的火車,一點兒也不好玩兒。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安排,也不知道是誰安排的,何時家人才能團聚?又想到外公的消失[4],我要把父親和哥哥好好地看看,記住他們最後一眼的樣子……。
 
父親母親很堅強,一直在說笑,好像我們不是即將勞燕分飛,而是“瀟灑走一遭”。哥哥不像往常那樣頑皮,他表情嚴肅、眉頭緊皺。火車快要啟動了,父母突然象兩個年輕學生一樣起哄,要我和哥哥這兩個打架的冤家握手告別。我們都乖乖地伸出了手,互相碰了碰。父母則高興得拍手慶賀,表揚我們有風度。
 
那時北京到合肥沒有直達火車,我們要乘京滬直快,到蚌埠轉去合肥的車。車箱內一位乘客是個中年軍官,看到我哭,就給我講窗外的風景和地理知識。軍官講了黃河的源頭、河套平原、河西走廊、黃河改道……。經過黃河,我被那深褐色的、湍急的流水、寬廣的河麵震撼了!
 
想到送我到合肥後,母親還要去鳳陽,我們家從此天各一方!這時,我才感到,家再小,也是我頭頂上的一片天,我哭的更厲害了。黃河,你可否告訴我,為什麽革命要把一個個普通的家庭,象壇壇罐罐一樣地砸碎?家是拆了,但“國”從中間究竟得到了什麽好處?
 
多年後,紀錄片《河殤》試圖從傳統和文化的角度探討類似於這樣的問題:為什麽文革時七億人民都“失明”了,跟著失去理智的人走進深淵?我們要怎樣再造文明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河殤》最終被批、被禁,可是,問題的根源依舊存在!
 
[1] 混沌的童年之9、10
[2] 混沌的童年之9
[3] 混沌的童年之7,8
[4] 混沌的童年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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