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高中和大學時代都是在1949年以後,屬於“長在紅旗下”的進步青年。黨讓向雷鋒學習,舅舅就默默無聞地當好人、做好事。大學畢業後,他自願去艱苦的地方,先被分配到東北,後來又響應“支援內地”的號召,來到舉目無親的安徽省。
舅舅單純得通體透明,對人的險惡毫無防範意識。文革前,他靠努力工作、誠心待人立足社會。可是在一群羊中,突然一些羊變異成了狼,還有一些原本就是披著羊皮的狼們去掉了偽裝,一個從未見過狼的羔羊,唯一的命運就是任狼撕咬。
文革開始後,壞消息接二連三地從安徽傳來。舅舅奉命布置會場,一不留神,將“要掃除一切害人蟲”的標語,貼在了毛的畫像附近。又在奉命寫標語時,“毛澤東”的“東”字沒寫出頭,“萬歲”的“萬”字帶了個大鉤。在那個捕風捉影的年代,這就象現在給人家找到不勞而獲、大發橫財的機會一樣。於是,舅舅的“反動綱領”出籠了:“要掃除毛主席”,“毛主席是害人蟲”, “殺毛澤東的頭”, “毛主席五歲,而不是萬歲”,……。就這樣,一心努力當“活雷鋒”的舅舅,雷鋒沒當上,反而輕而易舉地當上了“現行反革命”。
外婆和母親趕緊拿出舅舅以前的所有來信,從中找出有“東” 字和“萬”字的,寄給他當技術員的工廠,證明這是他一貫的寫法,而不是在寫“反動標語”。但是,外婆和母親盡其所能,還是無法澄清“害人蟲”的“問題”。
禍不單行!舅媽家又出事了,舅媽的哥哥自殺,她自己被隔離審查。她哥哥單位的專案組找到舅舅,逼迫他交代。可是,舅舅對舅媽家以前的事一無所知,專案組就說他不老實,對他不依不饒。或許能交代出一點點,專案組也會放他一馬,但是舅舅沒有那樣幹。他用單純的心靈,抵擋著人間的醜惡。魔鬼造了上帝的反,舅舅的精神,象殉道者一樣地倒下。
外婆即盼望、又害怕舅舅的來信。每當安徽來信,外婆總是戰戰兢兢地將信打開。到1969年初,舅舅的來信越發語無倫次。正當母親和外婆感到奇怪時,外婆收到了一封陌生筆跡的信。信來自一個自稱照顧舅舅的朱姓鄰居,通篇隻有一個意思:“你的兒子瘋了!”
六十多歲的外婆馬上收拾行裝,去安徽照顧她唯一的兒子。不久,外婆來信說,舅舅不認識她了,舅舅的家也慘不忍睹,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了。與此同時,舅舅也來了一封信,聲稱外婆是“蘇修特務”,來安徽監視他。
外婆又來信說,舅舅不承認自己有病,不肯去醫治。她隻好再三懇求舅舅的工廠,出麵送舅舅去精神病院治療。舅舅被整怕了,領導一句話,他便乖乖地進了醫院。醫生的診斷是“精神分裂症”。送走舅舅,外婆象在災難後的廢墟上一樣,收拾殘破物品,重建舅舅的家。後來外婆逐漸得知,那個朱姓鄰居其實是個地頭蛇,誰也不敢惹他。他借照顧舅舅為名,將舅舅洗劫一空,這才給我們寫信“甩包袱”。
同年10月下旬,我也因母親下放被送到外婆和舅舅這。那時舅舅已出院,在服藥。可我感到,他的精神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我們住在合肥市郊一個叫“三裏庵”的地方,居民大都貧窮困苦。令我十分不解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為什麽有些人要歧視精神病人?!
那時還有個衣衫襤褸、無家可歸的精神病人,總是遭到人們的取笑打罵。一群穿著破衣濫衫的孩子,以追打他為樂趣。這個精神病人據說也是大學畢業,能背誦很多詩詞。隻要不被打疼,他總是很高興。看到他那完全超脫的神情,好像瘋的不是他,倒是那些欺負他的人。我猜想,他的精神是完全錯亂了,但是與舅舅膽戰心驚地度日相比,他是多麽開心啊!
舅舅每天誠惶誠恐地上班。下班後,他象個驚弓之鳥,把工廠裏發生的每一件事,仔細地回想一遍。舅舅回想領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個眼神,上至廠革委會主任、副主任、軍代表,下至車間主任、小組長……。他最怕、提的最多的,就是那個喜怒無常、滿嘴粗話的車間主任。他疑神疑鬼地認為這些人的話、表情、動作和眼神,都是衝著他來的,又要整他了。舅舅就開始回想和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麽事。他鑽進牛角尖,不能自拔,就象契克夫筆下那個可憐的小公務員。
外婆很想幫舅舅。可是外婆畢竟不是受過訓練的精神科醫生或心理學家,她老人家有時就會忘記舅舅是個病人,掉進舅舅構織的無底洞。有一次,外婆“掉”下去,我也跟著下去了。工廠的幹部,通過舅舅這個棱鏡折射過來,無一不是凶神惡煞的妖怪,張著血盆大口向舅舅撲來。這時的我們如臨大敵,舅舅更是緊張到了極點!
無奈之下,外婆給母親寫信求救、商量對策。身在“五七幹校”的母親,不顧繁重的體力勞動帶來的疲勞,立即給我們回信。她用邏輯推理分析什麽是舅舅的想像,什麽是事實。母親告誡我們,如果與舅舅一同緊張,對他的病毫無益處,反而會加重。從此,我們試圖將舅舅從他的牛角尖裏拉出來。但是,高齡的外婆,為備受折磨的兒子而心焦,還是時不時地“掉” 進舅舅的無底洞。
那個熟悉的老是逗我玩的舅舅消失了,相反,我必須處處留心、不說任何刺激他的話,還要事事讓著他。有一次,我想用下棋轉移他的注意力,又怕他輸了受刺激,就出點子幫他。誰知舅舅卻認為我在害他,說我是個“狗頭軍師”。從此我們再也沒有下過棋。
文革中很多人被逼瘋,舅舅的悲劇隻是冰山一角。很多人在文革後,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最終痊愈。文革後,舅舅的工廠也給他落實政策、恢複了名譽,可是舅舅的精神,卻永遠留在了混沌的世界裏!
現在有些人吹捧文革,他們是無知、是“羊變的狼”,還是生來就沒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