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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的童年(4):派仗

(2014-11-01 13:38:14) 下一個
那是1967年夏天一個清晨,我被說話聲吵醒。爭眼後,看到驚魂未定的表哥正在滔滔不絕地向母親和外婆訴說他的遭遇。表哥的鞋和身上很髒很臭,衣服上還有血跡,身上沒有大傷,也沒有行李。
 
表哥來自重慶,是姑姑的大兒子。姑姑姑父都是工人,表哥是個青年工人。“根正苗紅”的他,文革開始後十分活躍,當了重慶“反到底”的小頭頭。“武鬥”後,他們被打敗。也不知道他幹了什麽好事,表哥遭到追殺,於是逃到到我們家躲藏。我擔心人家會找到北京,打進我們家把他抓走。
 
我低估了姑姑全家保護表哥和我們的決心。表哥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下麵有四個妹妹。那一派的人到姑姑家抓表哥,得不到他的下落,便抓走了他的大妹妹、我的大表姐。還是學生的大表姐遭到毒打,被打斷一隻胳臂,也不肯“交代”。
 
每當收到重慶方麵的信,表哥總是滿眼淚水,憂傷地唱起
 
“橫斷山,路難行。
天如火來水似銀,
親人呐送水來解渴…”。
 
我笑他的四川口音將“解”唱成“摘”。外婆說“小妹你不好笑人家,表哥在想家呢。”表哥發愁時,外婆就去和表哥聊天,他們各說各的心事,然後一起唉聲歎氣。表哥的事讓我迷糊不解,為什麽出身好、積極響應號召參加文革的人也會被追殺?為什麽革命群眾之間會恨之入骨?
 
1966年底,北京高校紅衛兵分裂成“天派”和“地派”後,“派性”象野火一樣,迅速蔓延至北京各個單位。母親的機關開始成立各種“戰鬥隊”,並以“戰鬥隊”的名義貼大字報。記得有一個“亂雲飛渡”戰鬥隊,其名來自毛的詩詞
 
“暮色蒼茫看勁鬆,
亂雲飛渡仍從容。…”
 
母親說,起名的人不理解那首詩詞的意思,其中“亂雲飛渡”是貶義。
 
有一天,在四合院中,吳二姐和劉二哥突然對一個叫“BJ公社”的組織破口大罵,曆數該組織的罪行,還說“YA公社”如何好等等。我們這些不知情的聽了也對“BJ公社”十分憤慨,立即表示堅決支持“YA公社”。氣憤和表態完了,才知道這是母親機關裏分的兩派。我們把這種情緒帶回家,向大人訴說“BJ公社”的各種不是,“YA公社”才是唯一的革命派等等,母親總是冷靜地聽,一言不發。
 
1967年初一個寒冷的晚上,當我們象鸚鵡學舌一樣批BJ公社、捧YA公社之後,母親把哥哥叫到臥室,關上門,談了很長時間。之後,哥哥不再罵“BJ公社”。哥哥悄悄地告訴我“媽媽是‘BJ公社’的”。我嚇呆了:“媽媽怎麽會參加這麽反革命的組織?這可怎麽辦啊!”哥哥說鄰居中還有楊叔叔和餘阿姨也參加了“BJ公社”。這讓我的擔憂有所解脫,因為這二人都是很好的人,尤其是才華橫溢的楊叔叔,每家掛的紅太陽都是他畫的。他們兩家的孩子還是嬰兒,所以除了我和哥哥外,院子裏大孩子的家長都參加了“YA公社”。我突然明白了:原來,哪一派“好”與“壞”取決於哪一派的大孩子多少!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母親始料不及的。第二天,哥哥到機關去看大字報。回家後他自己寫了一張大字報,內容就是與院裏其他孩子們唱反調。大字報貼出去已經很晚,哥哥露出他每次惡作劇後頑皮的表情,等著第二天的熱鬧。
 
第二天上午,院子裏果然 “炸窩”了。那些孩子們將對“BJ公社”的憤恨,變成對哥哥和我們家的攻擊和謾罵。劉二哥早就對外公消失[1]有所懷疑,這會兒也不在乎情麵了,用地、富、反、壞、右、資… 把外公外婆叫了個遍。
 
我既害怕又氣憤,心裏想“你憑什麽罵我們?你爸還是右派呢!”。劉二哥的姐姐和哥哥都很低調。劉二哥和劉阿姨一樣很革命。劉阿姨與右派丈夫離婚後,連孩子們的姓名都改了。我們從來沒見過這位右派。劉阿姨在1976年將參加“四五”運動的我和小毛姐舉報,這是後話。
 
我隻敢想不敢戰。父母不在家,外婆和我躲在屋裏不感出聲,外婆說“罵人人不理,等於罵自己”。哥哥也沒有出去應戰,他在觀察外麵的動靜,然後不顧勸阻,又貼出一張回擊的大字報。這又引來新一輪的攻擊,然後又是大字報回擊…。
 
派仗徹底改變了小四合院和諧氣氛, 而且越打越不理智。就拿哥哥這邊來說吧,到後來隻是在出氣。他聽院中的孩子議論譚厚蘭和聶元梓先後率高校紅衛兵到機關奪權,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馬上寫大字報歡呼聶元梓奪權。而此時母親他們正被來奪權的紅衛兵困在機關裏。好心同事擔心母親和另一位家裏出(類似外公)事的同事被紅衛兵找麻煩,幫她們翻窗戶逃到機關外的胡同裏,才得以安全回家。幾個星期後,哥哥敗陣下來,這場“大字報對舌頭”的派仗停止了。
 
接著是“遭遇戰”和“冷戰”。哥哥自己仿佛喜歡“找罵”,時不時在院子裏扔個小紙條,上麵寫有激怒人家的話。院裏的孩子沒人搭理哥哥,哥哥索性整天和他在胡同裏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而我學校的朋友都在西單北大街西邊,院裏的孩子隻有小英妹和小毛姐還和我玩。她們對我一如既往,令我十分感動!
 
有一天,我們三個正在玩,大孩子們把她倆叫走玩別的遊戲。我好奇地跟去了。自知不受歡迎,我站在邊上看,他們笑,我也笑。劉二哥很不高興,又開始攻擊我家。這時小毛姐等幾個孩子開始可憐我。於是他們開會討論我的問題。會開得很激烈,最後以吳大姐生氣收場。吳大姐是個文靜溫柔的姑娘,參加過《東方紅》的演出,我一直很喜歡、敬佩她。吳大姐氣憤地說“小妹還小,不該這麽對她”。吳大姐的話挺管用,他們宣布我通過“審查”,絕大多數孩子開始重新接受我。
 
至此,母親十分後悔將哥哥卷入機關的派仗。父親擔心調皮搗蛋、終日無所事事的哥哥走上邪路,就教哥哥搞無線電。當時父親已回國,還沒有被“揪出來”,隻是“靠邊站”,這使他難得有較多的時間和家人在一起。父親對政治不敏感,甚至很糊塗。身為工程師的他希望兒子將來也搞技術。父親先教哥哥在塑料煙盒裏裝單管收音機。哥哥很快迷上了無線電,肯鑽研、願動手,沒過多久就會裝多管收音機,還裝了個“七管超外差”。小毛姐上大學的哥哥裝不好的收音機被哥哥整好,同時他還給鄰居和同學修理收音機。從此這就成了哥哥最大的愛好和特長,一生受用不盡。
 
哥哥和院裏孩子們之間的隔閡,卻難以消除。小英妹的三哥大我兩歲,變得比吳二姐和劉二哥還激進,時常在院子裏衝我們家喊幾聲。有一天,不記得他說了些什麽,母親忍無可忍,像母獅子一般衝了出去。麵對一個孩子,母親想緩和一下氣氛,就笑了一下。賈三哥立即說“你笑得像蛤蟆叫!”這時,賈大哥和賈叔叔出麵製止了他。
 
之後,賈大哥覺得這一切都太荒唐了,他找到哥哥,提議講和。賈大哥和賈二哥是溫和沉靜的青年,也從未參與對我們的攻擊,哥哥沒有理由拒絕他,就表示不再打派仗。於是賈家兄弟率先與哥哥和好,我們兩家又成了好鄰居。

[1]:《混沌的童年》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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