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坎布拉的記憶
(節選之二)
以曆史斷代而論,自己正遇著一個改變的時代。於個人而言,自己似久已習慣,一個很自我的小世界,在歡言離緒裏,成就著平淡日子的庸常。我以文字鋪展對過往的感懷,點點滴滴釋解著心藏,那些繽紛意氣、那些青春不知愁,曾有過洋洋灑灑的激情,幾多對錯是非,已然為昨日逝。對歲月的感念,總令我懷有莫名的憂傷,無奈亦不舍;不忍提,亦不忍久久寂言無語。
安妮寶貝寫過一句話,這是一個告別的年代。
依我的感覺,現今年代,新生的與流失的東西太多且太快,能去堅守於心的事與情,卻是少之又太少。時下人們,太過熱衷去遺忘,太過看淡已所擁有;總將奢念寄托在未來,以至於不在乎眼淚,不辯真情,不屑誓言當應惜,輕易就將自己蒼老在世故市俗裏。常見著,二十歲剛出頭年輕者,已在訴說自己那等滄桑失意了。隻是,時光中驀一回首,用心者方才有知,倏忽間,離經本來的願望初衷,已是相去很遙、很遠,不可回身再拾。
雖是多少年過去,自己時常還記起,曾經那次青春裏的散場,感悟在今,竟也昭示著許多人生裏不解的讖意。
其實,緬懷便是一種認真,珍惜更意味著態度。
那是臨大學畢業,四年在校結束符,是那一紙分配“派遣單”。留城名額總是有限,此時才突覺出,苦讀時老師講過的課似都忘淨了,獨獨是其所雲雲,表現不好會影響你畢業分配的……,之類的告誡,在心間生生發酵著、困擾著。
係裏安排每一名將離校學子,須在班裏當眾表出決心,主題就一個——服從國家分配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當然,臨場態度也是係領導考量分配的因素。明知被擺布,同學們也隻得默認著,依次作了秀場的走台者。
我仍是冒險掙紮了一下,偷換概念般,將決心書信誓旦旦表讀成“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其時,台下老師們雖已聽的明白,卻無一顏容不悅。會後不久,係領導找到我,要我重新寫出書麵決心。在盯著我看定有五分鍾之餘,冷冷的拋出一句,你以為什麽地方最需要你?
我心知,寫出到最艱苦地方去的決心,便是將來可隨意決定我去向的注腳,是我自願的選擇,立字便不可悔,雖滑稽卻真實。那年月,政治模式已滲透在每一可能處,生逢其時,悲兮歎兮。
終於拿到了“派遣單”,青春便就意味著真正散場了。昔日同窗四載三十幾位學友,竟也安然自顧奔赴他方,去找尋自己人生的位置。不幾日,就悄然淹沒在天南地北人海裏。
就今天已走過歲月的心態而言,於過去我隻持著感懷,無以有抱怨。人生曾經曆的風霜,教誨自己去寬容,懂得相互理解之不易。況且我們那時所遇著,是那樣一個年代,那般計劃體製下的政治生態。
角色使然,老師們並無錯。
到今日,自己才漸漸看個明白,人生中許多事,原就是我們根本無法去把控,去做決斷的。如同那場畢業分配,我們隻是世間中平常的隨機樣本,被隨機散落在世間不同的角落。自己所能做的,不過是接受而已。
畢業分配,我拿到去省某廳級單位報到的“派遣單”,心中頓生竊喜。總是按捺不下那點激動,很快便露色在顏麵上,卻未顧及過半學友,遣派到遠遠的黃河上遊地區,至今仍有多人無回還。憑心論,能夠留在城裏,自己並無強於他人的學業優勢,僅是慶幸發到一張好牌而已。
隻是,很快經曆著複而無常的變化,是我沒料想到的。
興致衝衝的趕往接收單位,報出姓氏遞上檔案臉上凝固著笑容,與同時同在,來自國內其他院校一眾學子們,虔誠靜候著發落的回應。
負責接待的處長,很是親和熱情:歡迎大家來我單位工作,……廳黨委已經研究過了,為了充分施展你們的才能,學有所用,你們這批大學生,全部下到基層……。
二次分配,我所交換到的,是離省城有一天長途車程,一個縣級農業單位報到的介紹信。陌生而偏遠的地方,我僅是知道,去到那裏,路中要途經高原上的小鎮,德令哈。
麵對這等結果,長時間以來為分配歸向所焦慮,疲憊已極的心,似乎終是懸念落定,驟然間便覺著踏實下來,未見得有情緒微瀾泛起。這原是臨畢業時,那位係領導找我問話後,便自知是留城無望,已將自己分配的定位,意向在了偏遠艱苦的牧區藏鄉,心態早已完成了調整。也許,那一紙去向遠方工作的介紹信,才是自己本該的宿命定位。
於是,將行李和書籍打包成二大件,提前一周,托運去將要奔赴的那個工作單位。其時間,家人、女友對我行將離家遠走,生出許多感傷與難舍。很實現的結果前,隻得強支微笑,反反複複聽著那些囑托,那些叮嚀。
臨起身前的一個夜,自己獨閉家中小屋,合著微弱燈光的照明,用手指在省份地圖上,模擬式的行走著。行間,指端停留在一個地名上,是德令哈鎮(現已更名為德令哈市)。
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詩集,翻到海子那首著名詩作,《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輕輕讀過: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
姐姐, 我今夜隻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
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隻想你
想著一個柔情男人從此不再“關心人類”,驀然感動,深情永遠比事業更重要。想著隔壁睡房,臥病在床的母親;想著未來大把的日子,將淹埋在比德令哈更遙遠更蒼涼的他鄉……
心,覺著了沉重。
那夜,我獨自動情時握不住一顆淚滴。而那夜,我亦知深深愛著我的人,因我即將的遠行,感傷著。
至於後來,我又留在省城工作。這卻不是我命裏的造化,原是母親多病,需我床前照顧,用人單位給予善意體諒,著意重新安排我的工作去處。於此,我始終是銘記與感恩在心。
幸運否,皆是緣意。佛說過,我信。
(未完待續)
二〇一四年七月三日夜(修訂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