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孩子藍卡的悲情歲月
佟再琦
這是一台特殊的節目。這台名為“藍卡之夜”的大型綜藝節目,就在快開始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瘦弱的、穿著藏袍的男孩兒由一女生牽著走進了演播大廳。仔細地看他的臉,我一時竟分辨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因為他長得實在太秀氣,而且雙眼外輪廓並未萎縮,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個十足的乖女孩。
他就是盲孩子藍卡。
“你是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麵?”我挨著他坐下問。
“是的。”他用好聽的普通話回答我。
“要唱歌了,你緊不緊張? ”
“有點緊張。”他卻輕鬆地說。
不一會兒,節目女主持走到我們坐的第一排,和藍卡說話。
“藍卡,你很喜歡容中爾甲叔叔是嗎? ” 女主持說後把話筒對住了藍卡。
“是的,他在九寨溝唱歌的時候,我給他獻過哈達。”
女主持提到的容中爾甲,是許多歌迷喜歡的藏族歌手。她繼續對藍卡說:“那麽待會兒阿姨給你介紹爾甲叔叔的時候,希望你能說,將來要超過爾甲叔叔。他可是全國青年電視歌手大賽的二等獎獲獎者啊。”
這時候藍卡說話卻不似剛才那般利索,靦腆地吞吞吐吐:“如果到時候我說得不太好的話,請阿姨幫幫我吧。”這孩子心裏挺明白事理的。
趁著他們談話之時,我和身邊的鄭邦君老師聊起來。鄭老師可是個重要角色,不單因為他是聲樂教學方麵的行家裏手,也還因為他最早發現了小藍卡並推薦出來。鄭老師教音樂十幾年了,發現和培養了一些聲樂人才,但對小藍卡這樣極具歌唱天賦的孩子,還是首次發現。
但是藍卡並非一個健康的孩子。眼下,他不僅因為顱內腫瘤已導致雙目失明,而且因為腫瘤的擴散使他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藍卡的父親下崗,母親是農民,無固定收入;如果加以治療,他們付不起昂貴的醫藥費、手術費。
藍卡沒有上過學,但他對唱歌有著執著的偏好。
於是,這個早春的夜晚,四川電視台為這個僅有10歲的盲孩子舉辦“藍卡之夜”節目,希望能喚起社會的警覺,為藍卡募集到一些善款。在此之前,電視台還用衛星頻道在“黃金30分”焦點欄目中播出了記者采訪藍卡的實況新聞,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為小藍卡募集到9萬元人民幣,使他能住進了醫院。此次,舉辦 “藍卡之夜”大型綜藝節目,打算現場募集到手術費和醫療費。
容中爾甲,還有川籍“作(歌曲)而優則唱”的郭峰先生,將要與藍卡同台演出。
小藍卡出生在四川阿壩州汶川縣的棋盤村。母親劉華群做零工,父親在汶川造紙廠上班。這孩子自小就喜歡唱曲,聽到電視裏麵的歌,總會跟著哼哼。到四歲時,因為頭痛、嘔吐,眼睛慢慢看不清東西;去醫院看病,診斷出患的是顱咽管瘤,而且還會長大。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別的小朋友背著書包到學校了,小藍卡的雙眼卻徹底失明了,呆在家裏。又不像城裏的孩子有玩具什麽的,小藍卡什麽也沒有。媽媽要去餐館裏上工,沒法陪藍卡;到外邊走走吧,又怕頑皮的小孩欺侮。於是,孤獨的小藍卡隻好與電視為伴,聽它發出的好聽聲音,不知不覺中學會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還學會好多歌。再大些,便慢慢地靠摸索學做家務事,比如淘米、洗菜,以及使用電飯鍋之類的活。他喜歡做這些事。
“你要不能做這些事,就不勉強,好好休息。”媽媽有時回家看見了,說。
“我沒勉強。我要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有些用處。”藍卡天真地回答。
“那麽,你活動時頭疼嗎? ”媽媽知道他頭疼起來了,可厲害。
“多數時候,還是不疼。”
隻要頭不疼就好。有時疼起來了,藍卡就把頭靠在牆上;或者躺下,把臉深埋在枕頭裏。日子就這麽過著。母親為了給兒子治病,背著他往返於成都、汶川之間,為此欠下了一筆債。醫院說如果不治療,除了失明還會失聰,甚至有生命危險。要治吧,怎麽付得起昂貴的手術費用?
懂事的小藍卡說:“媽媽,我們不治了。我慢慢養病,相信能好。”
“娃娃,病可不是你想的這麽簡單啊!”媽媽含著淚,如芒刺在心。
偏偏在這時候父親幹活的造紙廠因為環境汙染而停產了。下崗的父親連微薄的收入也沒有了保障。他難堪地流下淚來:“我對不起這個娃娃。他怎麽生在我們家庭?我們廠快林紙一體化了,有了法我一定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但母親劉華群差不多抱持放棄的念頭,帶著小藍卡從汶川去了九寨溝淘生活。
沒想到,生活會從此出現拐點。
在母親打工的餐館裏,來往的遊客很多。九寨溝風景區自有航班起降後,每逢節假日遊人更是絡繹不絕。客人們來餐館吃飯,喜歡上了這個盲孩子的歌聲。有一天,一個遊客送給了藍卡一個隨身聽。這隻神奇的小匣子打開了藍卡的另一個世界。他不停地聽啊聽,跟著學起來,就會唱好多歌了,而且都是些大歌星的歌。
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九寨溝九安賓館歌舞廳的領班聽到藍卡唱歌,就逗他說,你再唱一首,我給你買瓶飲料。就這麽著,他一口氣唱了三首高難度的歌。從那時起,九安賓館就留下這孩子唱歌,每晚給他10元錢。因為怕落下個雇傭童工之類的話柄,也不願給個什麽名份,或者給他簽個什麽約之類的待遇。但藍卡不知道這些,心裏還滿高興;雖然隻掙10元錢,他想,我可以自己掙錢治病了。
小藍卡的歌越唱越好。《青藏高原》、《珠穆朗瑪》、《一個媽媽的女兒》、《玉樹,我的故鄉》……他能唱的,幾乎是西部高原的係列歌曲。
也就在這裏,他認識了一個好心的成都遊客,她叫張瓊。張瓊聽了藍卡的歌,聽了他成長的坎坷,認他做了幹兒子。
時間到了這年平安夜的前夕。在大都市裏,年輕人正忙著買回聖誕禮物,忙著互道Merry Christmas,而在崇山峻嶺中的汶川縣,縣上即將舉辦一次迎接新年的歌舞大賽。人們給藍卡媽媽出主意:讓這孩子去參參賽,說不定會有出息的。
“他一個貧寒家庭的娃娃,能有啥出息哩!”藍卡媽怯怯地回答著。
“可不該這麽看。俗話說了,珠玉買歌笑,糟糠出賢才呀。”還是歌舞廳的領班勸說著,“你要有什麽顧慮,我領他去吧。”
藍卡媽隻好托她去報了名,心裏卻仍然自責和忐忑。她覺得讓一個病娃娃去拋頭露麵,心窩子總有些隱約的痛。因為參賽者年齡底線必須是12歲,而藍卡隻有10歲,這會不會被人笑話或者引來一些挖苦的蜚語?
沒想到四川省群眾藝術館的聲樂老師鄭邦君被邀作這次歌舞賽的評委。他十分震驚地流著淚聽完了藍卡演唱的《一個媽媽的女兒》。一個小小的病孩兒,竟能這麽完整成熟地演繹成年人也十分困難的高難度歌曲,這是罕見的。他聽了九寨溝來的人對藍卡身世的介紹,即刻決定要為這個處於持續性貧窮家庭的孩子做點什麽。他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留下了200元錢,告訴他們如果願意就上成都去找他。
12月26 日,母子倆到了成都,住在幹媽張瓊的家裏。鄭邦君老師聞訊後開始了熱線行動。他想,這件事必須由媒體通過全社會來做,於是找到電視台的記者朋友,讓她來聽小藍卡演唱。她來了,在無任何音響合成的情況下,聽一個有病的小小孩原聲清唱《青藏高原》時,她被歌聲強烈地震撼了。她流著淚,顫抖著嗓音向欄目組報告,希望能給藍卡組織專題節目。於是便有了這個二月早春的“藍卡之夜”。
當約請的各界的觀眾紛紛進入演播大廳時,現場的氣氛不知怎麽變得沉重起來。我手裏拿著將要播出的工作台本和節目單,上麵寫著:獨唱,《一個媽媽的女兒》、《青藏高原》,藍卡。郭峰、容中爾甲以及其他演員的節目也漸次排列著。
可以這麽說,現場的氣氛的沉重,全因為觀眾們的竊竊私語。他們有的說著藍卡的家庭多麽多麽清苦;有的說這孩子既然有病,演出節目能否吃得消呢;還有兩個中年婦女,就坐在我和小藍卡的後麵議論,一個說這種病例,醫院先幫一把該多好,另一個說,現在缺錢的家庭還少麽!看病門檻又高,誰有病不是自己先扛著,說醫院話就說遠了……等等的話語,傳進我的耳裏,我相信聰明的藍卡也能聽出些苗頭來。我看見他低下了頭,用紙巾擦拭眼眸。這會影響他隨後的演唱。我和鄭老師把他領到了後台。
我問藍卡:“你剛才是心裏難受吧?”
“是的。”他點頭。孩子心裏有什麽話就怎麽說:“後排阿姨說還有好多生病的沒法醫治,我聽見了,鼻子酸一下,就想哭。”
我說:“你要穩定情緒。如果沒法參加演出的話,就告訴我。”
他又點點頭。但很快說:“我不可能不演出。在九安歌廳,我有幾次挨罵了,才哭過也唱得好。這算啥呢!”
這個10歲的孩子,真有超乎你想象的倔強。是窮家的孩子早明理?還是處於困境中的生命之苗原本就不柔弱?我一時想不出來。
小藍卡由於有著較多的演唱經曆,他真的能唱得好。輪到他出場時,一首《青藏高原》,那濃鬱的藏家山歌曲風,那華美自如的轉音技巧,那歌聲中傳達出的清澈純粹、空曠悠遠的境界,被他充分地演繹出來。這支歌的最高音域達到了C3,但小藍卡卻能如李娜那唱得輕鬆唱自如,聲情並茂,令台下觀眾含淚傾聽。
在他與郭峰演唱完《讓世界充滿愛》組歌中的一首後,容中爾甲與小藍卡牽手出場了。他們演唱著他們最愛的流行歌。這是e時代青藏高原的生活活圖,是新一族康巴男兒奔走四方傾吐的衷曲:
“離鄉的行囊,總是越來越重。滾滾的紅塵,難掩你的麵容。青藏的陽光,與我朝夕相擁。茫茫的雪域,何處尋覓你的影蹤……”
鄭老師告訴我說,如果小藍卡能夠安全地切除腫瘤,以後再能過好變聲期,那麽他極有可能脫穎而出。他是具有音樂潛質的。
可是令我遺憾的是小藍卡以後並沒有脫穎而出。他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
就在“藍卡之夜”演出後不久,我曾去到醫院看過他一次。但我沒有可能與他說上話。因為那天很不巧,我是要離開成都了,趕著去看他,而去時,醫生們都忙碌著,正在無影燈下為他做手術。再後來就是我遠別了成都,一直待在北京,對蜀地的話語關注甚少。我也曾去電話問過同行,得到的答複是,因為有了二十多萬元的募集善款劃撥給了醫院,小藍卡已經順利出院了,但眼疾仍需慢慢療治。此後是進了學校,還是仍輾轉於汶川和鬆潘的九寨唱歌,這都是無從知曉的。汶川地震以後幾年,有四川電視台的朋友來家,問及藍卡,她說現在做傳媒的都忙碌,過去了的事誰還纏著追蹤報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小藍卡在大地震中沒有遭遇不測;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那新聞一定是早出來感動百姓了。小藍卡是善良聰穎的孩子。他在急難中受到搭救,他的未來理應被生活安置在高處。可現在,莽莽的川西北高原,何處才能覓得他的影蹤呢?
我隻有在心裏默默祈禱:小藍卡,一路走好。
(轉載自《散文》雜誌,原標題為《藍卡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