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是我姐夫在他退休後把從前的一些經曆從記憶中抽出來,展現當年生活的若幹素描。)
······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普希金
一九六八年底,大學六年屆滿,因正逢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推遲了幾個月畢業,同一年,分配了六六、六七、六八三屆大學畢業生,我們是最後一批,至十二月底才正式分配出去。雖說分配在形式上也有填報個人意願一項,但,眾所周知的,在那個時代,一切都是組織安排,個人隻能任人擺布,自己絲亳也主宰不了自己命運。這符合當時的政治環境:個人服從組織,一切行動聽指揮,黨指揮到哪就到哪,廣闊天地練紅心,到袓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一,過海
我們被分配到海南島黎族苗族自治州白沙縣。當時海南島尚屬廣東省,屬邊遠地區,不言而喻,分配到海南,而且是山區,少數民族地區,明顯帶有懲罰性質。為什麽會被懲罰?或者是因為戀愛,加上女友,也就是後來的太太的父親已經被定為要從“階級隊伍”中清除的對象。那年代,戀愛天然帶有資產階級生活行為的屬性,懲罰理所當然。類似這樣的情況,我們班一共分了三對過海南,其餘兩對分別被分在瓊山與崖縣。
1968年12月29日過海。
中午時分,站在大陸最南端的海安岸邊,麵對浪濤翻滾,海天蒼茫的瓊州海峽,心裏悵然失落,五味雜陳。海南自古是貶謫流放之地,唐代宰相李德裕曾被貶海南,寫過一首詩:“一去一萬裏,十至十不還。崖州在何處,生死鬼門關。”情調悲愴蒼涼,我們的感受亦然。當時,以及後來之每次過海,均有同樣的情感湧現。
兩個鍾頭到達海口。在海口停留一天。有人比喻說,海南島如布袋,海口則是布袋口,為進出必經之地,故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那時,海口還是一個偏遠的地級市,十分破舊,一派髒亂差,令人生畏。因正值上山鄉高潮,大量知青湧來,旅舍周圍,行人如鯽,喧囂繁雜,無片刻安寧。旅舍更為簡陋,大多是統舖,排排睡幾十人。厠所汙穢之程度不堪想象,但有一道景象則更為奇特,厠所門板及厠內四壁,密麻麻的寫滿題字,圖文並茂,嚴肅與低俗並存,多少反應當時知青的情緒與心態。後來我想,這些文字有些也許出自後來成為作家之手,隻是當時隻能屈於在厠所裏展示。
1968年12月31日啟程往白沙。
二,鬆濤水庫
白沙為黎母嶺的尖峰地帶,與五指山共為一山脈,真正是山連著山。入白沙有兩條路,一條由公路直入,但得翻越一座高山;另一條則由儋州乘船,穿越鬆濤水庫而入,叫作水陸聯運。據介紹,水陸聯運較單純陸路要近。我們選擇了水陸聯連運。未去之前,你真是想象不到,進山區竟然要坐船。原來白沙與儋州隔著一個大水庫—鬆濤水庫,白沙縣城緊靠水庫的另一邊。
鬆濤水庫是廣東第一大水庫,煙水茫茫,直如大海,波浪拍打岸邊,浪聲節奏而規律。數不清的山峰被水浪圍繞,變成孤島,據說,水庫中這樣的孤島大大小小有一百多個,渡船在諸島島中穿行,青山綠水,盡收眼底。航程2個小時,不見人煙,除了渡船的馬達聲,一點聲音也沒有,萬籟俱寂,真正進入了一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的境界。
由水庫上岸,有汽車接送,大約10多分鍾便到達縣城車站。我們到達時,車站空蕩蕩的,沒有停泊的車,也沒有來往的人。隻見一個年青人獨自拉著一部小板車過來,一眼便看出,不是本地人,其衣著外形都象廣州客,一問,果然也是畢業分配而來,比我們早一天到,姓梁,是從廣州醫學院畢業的,被分配到青鬆衛生院。後來在縣城唯一的一間旅舍,遇到許多同樣剛分配來的,不同學校的大學畢業生。
第二天便是元旦,無絲毫節日氣氛,靜悄悄的,於孤寂傍惶中,我們在白沙縣城度過了1968年的最後一天。
三,牙叉
牙叉是白沙的縣城,地處山中的小盆地,環抱皆山,一條小河沿山腳流過,河床極淺,河水清澈,可直觀河底,河灘寬闊,鋪滿沙石,河沙雪白,石頭滾圓光亮,一條新建不久的多孔橋跨越河道,由城區通向對岸,構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如此自然之美,若在大城市邊上,必定遊人如鯽,可惜在此偏僻之地,隻落得養在深閨無人識了。
牙叉雖為縣城,其實基本未成為城,連墟鎮也不及。馬路在砂石地上開出,路麵上留有許多鵝卵石,凹凸不平,基本未成為路。一些與日常生活相關的部門,諸如百貨商店、郵電局、銀行、旅舍、汽車站等,散落分布在馬路兩邊。有幾幢二層樓房,主要還是平房,還有不少茅草屋。政府部門及一些機關事業單位,如學校、醫院等,則在周邊各佔一個小山頭,散落分布著。白沙人口5萬,比不上內地的一個公社人口多,也難怪其縣城之小了。城小,行人更少,白天疏疏落落,晚上更是靜悄悄的了。
剛分配來的畢業生,在縣城學習三天,內容自然是思想教育之類。記得是在一個小山頭上的縣黨校裏進行,此校隻有幾間平房,一個坭地大院子,空蕩蕩的,沒見幾個人影。我們在一間小房裏討論。這小房不象是辦公室,沒有桌子;也不象是宿舍,沒有床。在一個角落裏堆放著兩個小紙箱,裏麵放有一些書,多是些政策文件類,但有兩本《紅樓夢》和兩冊《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均為文革前所出,這在當時十分罕見難得。我想,既然冷落在屋角,不如跟隨我吧,於是順手牽羊,拿走了。這些書不隻是供當年閱讀,並隨我轉輾近半個世紀,至今仍靜靜地插立在書架上,也算是盡其所用了。魯迅在《孔乙己》中說:“竊書不能算偷。”信焉。
四,山區公路
學習結束,笫二天則各自分頭下去被分配到的衛生院。這天是1969年1月4日,星期六。
汽車從牙叉開出,不久便進入一座大山,公路在山林中穿行,曲折逶迤,如入迷宮。公路應是新開不久的,路上及路旁的泥土砂石明顯地露出新開挖的痕跡。路旁天然生長的樹木密密麻麻,葉子重重疊疊,綠悠悠的,一塵不染,尤其是那大片的原始蕉林,闊葉,蒼翠,一望無邊,山風掠過,綠浪翻滾,真正是蒼山如海,空氣絕對清新。汽車越走越高,帶給你的卻是另一番感受。這裏是大山,公路削山而建,沿山邊緩緩伸延,許多地方走出“之”形,這是山區公路所常見的,靠山一側懸崖鬥峭,靠外一側則麵臨萬丈深淵,坐在這樣的路途車上,能不驚乎?由公社進出縣城隻此一路,來往幾次之後,慣了,也不懂得驚了。但第一次,卻著實讓你不由得心驚膽跳。
還有更原始的公路。道路基本就未有修造,隻是車子一路顛簸著可以開得過,走多了,便自然形成了一條路。由光雅至青鬆便是這樣的一條路,約25公裏。青鬆是一個公社,三千餘人,更在深山裏,那裏天然生長有大片鬆樹林,棵棵高大蒼勁,盛產鬆香。有一個鬆香廠在那裏,一些信宜、高州過來的水庫移民在那裏割鬆香。該廠有兩部貨車,拉鬆香或運一些貨物進出海口或縣城。這條路便是由這個廠的汽車輾出來的。沿路有不少山穀溪流,沒有橋,汽車涉水而過,倒也方便。但不要以為溪流總那麽水淺流緩,如若碰上雨季山洪暴發,瞬間,那洪水有如脫韁野馬,鋪天蓋地而來,從上往下直衝,人畜走避不及則被衝走,據說,有一年曾衝走十多個人。這段路我隻坐汽車走過兩次。
五,邦溪公社
白沙縣有九個公社,每個公社一個衛生院,共九個衛生院。四個衛生院在大山北麵,不用翻越靠近縣城的這座山。白沙的山靠北,越往北走山越多,越高。五個衛生院在大山南麵,得乘車翻山一路向南走,越往南地勢越平坦。沿路先是到打安,然後是光雅、七坊,最後是邦溪。我被分配在邦溪衛生院。
邦溪在白沙縣的西北部,正在西線公路與白沙縣內公路交叉點上。東距白沙縣城50公裏,西距八所港63公裏,西南距昌江石碌鎮17公裏,北距儋州市62公裏,交通運輸頗為便利,是全縣最平坦的地方。但十分炎熱幹旱,最高氣溫可達40C。地上砂多泥少,荒草枯黃,樹木矮小,稀稀蔬蔬,散落不成林。每年的3~6月份都有一次強烈的季候風吹襲,十分熾熱與幹燥,風勢猛烈,被人們稱為“西風天”。熱風吹刮,草木枯黃,自然環境惡劣,土地貧瘠,一看便知是個貧窮的地方。
在邦溪北麵有一條河流穿過,名字很美,叫珠碧江。我國的江河大多向東流,而此江則由東向西流,經儋州市海頭鎮注入北部灣。沿河流域有許多農場分布,在邦溪境內便有邦溪、芙蓉田、大嶺等農場,當年有一部小說叫《珠碧江邊》,寫的就是這裏的農場生活。想不到現在我也到了這一帶工作。西線公路橫跨珠碧江的大橋叫大溪橋。橋北麵那片叫榮邦,屬邦溪管轄,有一個衛生所在那裏。有一位老醫師,五十多歲吧,他不在衛生院,長期在那裏工作。這個地方我未到過,離西海岸比較近。老醫師曾對我說,解放初,他曾多次過海到一個小島上去發藥及打預防針,當時該小島由儋縣管轄,後來不知怎的劃歸越南了。聯想到近年北部灣海界的劃定,深知作為普通老百姓對很多事情是很難知情的。
該小島實際便是白龍尾島,孤懸於北部灣中心。該島在曆史上一直由中國實際控製,清代中法戰爭後被法國殖民者占領。1952年7月,中國人民解放軍奪回該島。1957年我國為支援越南抗擊美法,給河內增加防空襲的空間,由周總理出麵,把這個島無私借給越南。2000年12月25日,中越兩國政府簽訂了《北部灣劃界協定》和《北部灣漁業合作協定》。正式確認越南對白龍尾島的主權歸屬。北部灣劃界後,僅廣東一省就減少了傳統作業漁場3.2萬平方公裏,占傳統作業漁場的50%;導致北部灣中心線以東的漁業資源爭奪進一步加劇,近海資源狀況堪憂。廣東省常年在北部灣中心線以西生產的6000艘漁船,也被迫退出,回到中心線以東作業。廣東省有66萬漁業人口受影響,其中湛江市63萬漁業人口的生產、生活受嚴重衝擊,10萬漁民被迫轉產轉業。
邦溪是海南坡鹿的原生地,生長有100多種坡鹿喜食的植物,是坡鹿生殖繁衍的理想之地,設有一處國家級的坡鹿自然保護區。海南坡鹿屬國家1級保護動物,是珍貴的熱帶鹿種,僅分布於我國的海南島。保護區內除海南坡鹿外,還有穿山甲、原雞、蟒、野豬、熊、海南兔、海南山鷓鴣、山馬﹙水鹿﹚等。
六,邦溪衛生院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邦溪公社人口八千,是全縣最大的公社。公社所在地既不是墟,也不是鎮,那時全縣境內都沒有墟鎮,沒有墟日,沒有市場。邦溪就隻有一條泥路直入,全長500米左右,在路的兩旁分布有公社機關、供銷社、糧站、信用社、郵電局、學校等,還有一個林場,衛生院在最後,旁邊便是黎族孟果村。
衛生院有四間房子,與大路平行排列,前麵一間為門診,第二間為宿舍,後麵一間算是病房,平行捱著第二間瓦房的還有一間茅草房,亦是宿舍,我就被安排住在那裏。衛生院有十多個工作人員,都是參加工作不久的,很年青,均畢業於島內外大中專醫學院校,我算是第一個本科生。
衛生院負責全公社的醫療及預防工作,其實最集中的任務是防治瘧疾。海南少數民族山區是高瘧區,一年四季瘧疾肆行,當地蚊多,百姓大多沒有蚊帳,其一生反複發作瘧疾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來診的病人,特別是對有發熱的病人,幾乎不用多想,治療的首選便是三天的氯化喹寧。那時,農村實行合作醫療,看病基本是免費的,國家為防治瘧疾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廣州中醫學院有個專家組常年紮住在那裏,觀察研究青蒿素及針灸治療瘧疾的效果,後來果然獲得很大成績。青蒿素治療瘧疾是中國首創、國際公認的醫學成就。
有時,衛生院也會碰上急危重症。記得我剛到不久,有個晩上一下來了二十多個腹痛、腹瀉、嘔吐的病人,原來都是食了大雨之後村邊生長的野蘑菇而迅速發病的,醫學上稱毒蕈中毒。我立即翻書,查找急救方法,全院出動,迅速補上液,使用阿托品,很快見效,全部病例獲救,無一例死亡。這是我從醫後的第一宗成功病例,印象深刻。
亦有失敗的病例。有一天晚上,公社一幹部的愛人來分娩,嬰兒娩出後窒息,助產士呼我過去幫忙搶救,隻見嬰兒全身烏黑,怎麽弄也無自主呼吸,產婦無事,但嬰兒救不過來,是個男嬰。家屬悲傷,我們也心情壓抑許久。
醫為仁術,救死扶傷是醫務人員的天職。麵對生命,救治成功,自然欣慰,倘若失敗,雖不是親人,亦會感到悲傷。這也許亦是人性的自然表現。
那年月,當地缺醫少藥,提倡使用中草藥,並成為一項政治任務。衛生院曾召集當地黎村的民間草醫介紹草藥治病的經驗,也時有組隊上山采藥。山區草藥豐富,諸如黃連藤、金不換等常可采到。邦溪雖屬白沙,但離白沙縣城50多公裏,且要翻山,而到昌江縣城石碌才10多公裏,平路直達,重病人上送,也隻是往石碌的礦區醫院送。石碌是海南鐵礦總部,有一次,去那裏的山上采藥,整座山都是裸露的鐵礦石,但亦樹木扶蔬,巨藤蔓繞。我們采集了不少黃連藤。
還有一次是上邦溪嶺。邦溪地勢較為平坦,最高的山便是這邦溪嶺,海拔705米,屹突而起,狀如圓椎,山色黛綠,雲霧繚繞,頗為壯觀。俗說望山跑死馬,那天我們一早出發,步行到山腳已是中午時分,在樹蔭下竭息一會,吃些幹糧後便開始進山。順著溪流而上,流水淙淙,石頭濕滑,長滿青苔,周圍的樹木密密麻麻,藤蔓交錯如織網,唯有踩著溪邊的石頭才能上山。山溝陰涼濕潤,是山螞蟥滋生的環境。大多數人見過水中螞蟥,那是生長於水裏的一種水生動物,離水則幹死。而山螞蟥則在水中、地上均可生存,還可爬上樹上。其狀如小毛蟲,有火柴枝那麽大,頭部棕紅,屈伸前進,有人說它還會飛,我未見到,也不大相信。也許是山螞蟥原先在樹葉上,嗅到人氣後,掉下到人身上來。此物嗜血,專往人體夾縫的地方,如腳趾縫、膕窩、腹股溝及會陰等處鑽,來無蹤影,吸飽喝足才脫落,而傷口處好長時間還流血不止。據說有一女地質隊員,毫無感覺,被山螞蟥爬上腹股溝及會陰部,直至出血暈倒才被發覺。在海南山區,沒有比山螞蟥更令人可怕討厭的東西了。據當地人經驗,用一根尺把長的樹枝,一頭用破布包一小攝鹽,進山之後遇到山螞蟥咬上,就用鹽包去搓,即可把它搓掉。當地人還告知,進山必須在午後三時退出,否則容易天黑迷路。所以那天在山上的時間很短,沒采到多少草藥,也沒有被山螞蟥咬到,卻是有了一次上山的經曆。
赤腳醫生也是那個年代的產物。那時候,每個大隊都配有赤腳醫生,衛生院有負責培訓與指導的責任,與他們常有接觸,其中有一位赤腳醫生至今仍記憶猶新。這是一位黎族姑娘,長得十分漂亮,皮膚晢白,頭發烏黑,大大的眼睛,笑起來很甜,很討人喜歡。見過她的人無不讚歎,說這樣漂亮的黎族姑娘實在少見。可是沒多久,卻傳來她自殺身亡的消息,花樣年華,才不過十多歲吧,委實可惜,誰也說不出她自殺的原因。也許由於她的美麗與過早的凋零,才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合作醫療與赤腳醫生組成農村龐大的醫療網絡,農民隻花很少的錢甚至不花錢便可得到簡單的醫療服務,而醫務人員卻是盡心盡意的。今天的醫療服務水準是提高了,但昂貴的醫療費用卻成了壓在民眾身上的大山。孰好孰壞?孰是孰非?糾纏不清。看來什麽事情都有正反兩方麵,不能隻對一麵唱讚歌。我們這一代人曾在底層生活過,經曆的時代演變大,最能體驗國情與了解民生,從衣食短缺到物質過剩,從思想單一到信仰迷失,都有著切身經曆,凡事均有所感,並非過眼雲煙。想要忽悠這一代人,難矣。
七,黎家村落
海南島的居民分布大抵是,周圍沿海區域住的是漢人,中間山區地帶則為少數民族所聚居,黎族靠外,苗族靠裏,苗族比黎族更要住得深山一些。邦溪地勢較平坦,住的都是黎族,故隻有黎村,而無苗寨。
上世紀六十年代黎家村落的原始落後真的無法想象。村子裏清一色全是茅草房,隨意散落分布,無一間磚瓦屋,無路無巷,四處雜草灌木叢生,大片的飛機草長得比茅房還高。茅房均是獨間,呈倒V字形,竹木為架,茅草為蓋,四壁半截牆,用竹片或泥巴糊成,不開窗戶,門口也隻用攔柵阻隔。進門正中地上挖一個淺淺的火坑,坑邊放三塊石頭,或從房頂上麵引一條鐵線,用以架起或吊起泥罐或鋁鍋,用及燒水和煮飯,靠裏的角落用竹杠或木頭稍為架起便是睡床。牆上掛著獵槍、鬥笠、蓑衣等,屋內則空蕩蕩的,沒有枱椅,甚至連小木櫈也沒有,更別說其他家具了。
黎人的一日三歺很簡單,早上煮好一鍋粥,家中各人需要時自已去撈,端著碗吃,由早吃到晚。這些粥到中午時分大多開始酸餿了,變酸了照吃,他們認為,酸了可以清熱解暑,適合當地氣候。沒有下飯菜,鹹萊也沒有,頂多有鹽,或者採摘些野生指天椒,加上鹽搗爛,醮著吃下飯。黎人不種蔬菜,也無處可買,想吃菜可到野外採摘,如馬齒莧、革命菜等四處都有,也很少養禽畜,但狗則比較多,間或靠野外打獵可吃上一些肉類。由於營養不足,缺少蛋白質,當地黎人普遍身材矮小,膚色暗晦欠潤澤,小兒的佝僂病很多。
當時當地人的衛生習慣很差,基本不洗臉,不洗澡,不洗衣服。新衣穿上身,由新而舊,直至破爛廢棄,很少更換清洗,海南的天氣炎熱,可以想象得到其身上發出的氣味。黎人沒有蓄糞做肥料的習慣,村中沒有廁所,小解隨便,在屋角牆邊即可解決,大解則跑到樹林中去,回歸自然。不要說村子裏了,連衛生院也沒有廁所,大小便也向黎人效法。但大便有個麻煩,你還未在小樹林中蹲下,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豬呀、狗呀便迅速圍上來,令你精神緊張,甚至驚恐,無法開解。後來學會了,要拿上一支竹竿或木棍,邊解便向四圍橫掃,消除了幹擾,可以安心便完。還有一個奇觀,黎家女子與男子漢一樣是站著小便的。她們穿的水桶裙,有些有花邊,有些則沒有,其實就是一塊布,在腰臀部圍上一圈,開口在一側,用一條繩帶在腰間綁紮緊,裙很短,也不穿內褲,稍一張腿便就解決了。初時很是驚諤,慢慢見慣也就習以為常。不要見笑他們的原始落後,文明需要物質基礎,也需要長時間的培養積澱,據說,在中世紀,巴黎也是隨地大小便之都。
過去,黎家婦女是要紋麵的,故有“花麵黎” 之稱 ,即在瞼上紋上一道道條紋,青藍色,初看顯得猙獰,看多了,也就習慣了。我們去的時候,老一輩的婦女還保留著,年青的一代女子就很少有了。男子的最大特色是身上常掛著一個行軍水壺,但壺中裝的不是水,而是酒,多是度數不高的甘蔗酒或木薯酒,隨時可往嘴裏送上幾口。冬天,寒冷的夜晚,圍著篝火喝酒是最快樂不過事兒。火與酒是黎人的兩件寶。有一則小故事,家中的男人上山砍一條茅竹,扛下供銷社的收購站,換得三角錢,一角買酒,一角買鹽,一角買糖,回來便是合家歡樂了。
海南島土地肥沃,陽光雨露充足,十分適宜作物生長,可惜黎人不善耕作,部份地方還保留著刀耕火種的習慣。在一片山坡上,先用彎刀砍芭,即將雜草灌木砍伏,放火一燒,再把燒剩的樹頭挖掉,稍稍平整好土地後,用木棍戳上洞,種上玉米或木薯等。收獲季節,在地旁搭一個草棚,日夜守候,主要是驅趕野豬。山區的野豬很多,破壞力強,必須看守好,否則一個夜晚則可以讓莊稼全毀。另外,在山上守候,等於同時在守獵,可以有機會打到野豬、水鹿、黃猄、果子狸、大田鼠及各種飛鳥,有時還可抓到穿山甲、蟒蛇等,這也是黎人的肉食來源。平時勞作時,他們總背著一個小竹兜,叫作“籠加” ,田中遇見小魚、小青蛙、蚱蜢等小動物,抓到便放入裏麵,收工回家,用鹽水煮煮,便是他們的佐餐美食了。
白天落村出診,有時會路過這些莊稼地,有一次,大約是1969年吧,卻在半夜專程去過,目的是傳達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半夜三更,對著一個睡眼矇鬆的老頭,鄭重地宣讀毛主席的最新講話,也不知他究竟聽懂沒有,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已把主席的最高指示,傳達到了千家萬戶。每個年代都有其獨具特色的奇特事,這也算得是一宗吧。
莊稼成熟了,收下的玉米,在屋外搭一個棚架,成排的掛在架上,任由風吹日曬,需要時才取下煮食。但曬幹了的玉米,即使打成粉,仍十分粗糙耐嚼難咽。海南的木薯卻十分好吃,特別是剛挖出的木薯,剝去外皮,煮熟,其薯身爆裂開來,顏色雪白,香氣誘人,粉嫩鬆軟,十分可口。海南木薯基本無毒,挖回來就可煮食,在那裏那麽多年,未碰上一例木薯中毒的病人。
少數民族總有原始式的浪漫,黎族也一樣,最具特色的便是三月三。每年的三月三,是黎族青年最為快樂的日子。天黑以後,青年男女穿上漂亮的衣服,在山坡下樹林邊,聚在一起對唱情歌,追逐玩耍,跳竹竿舞,歌聲高亢嘹亮,湧動著青春激情。這時,若男女雙方情投意合,便可以到偏僻之處或小茅舍去繼續尋歡到天亮。這叫放寮。黎人認為放寮是一種福氣,父母縱容自已的女兒去放寮,若女兒無人追,則要受到奚落,被人瞧不起。男子也一樣,長到十六歲左右,長輩便會催促他去追女子,有些膽小不敢出門,便會遭罵,指責其無用,父輩則會感到羞恥。我下村就見過一個年紀不大的父親,說他的兒子無用,不會追女仔,是個廢物,自誇“我這麽大不知追過多少女仔了” 。在邦溪,我倒未見過典型的三月三活動,但平常的夜晩,青年男女也會結伴遊弋在山坡田野上,放寮的風俗也是有的。
黎族的婚姻風俗也很奇特。新婚三天之後,新娘便要返回娘家,繼續在娘家生活,必須待到懷孕了,才由丈夫接回,此後則在夫家共同生活。解除婚姻也很簡單,男方隻要把女方的衣服等東西放出門外,便告婚姻結束,女方不能再入門。我就見過一個年青人,才20多歲吧,據說,結了10多次婚,換了不知多少個女伴。可見,當地婦女是備受欺淩的。 由於物質貧乏,過早婚育,拖兒帶女,很早便衰老,婦女一生的命運十分悽苦。
有一點必須指出,少數民族群眾是十分淳樸、忠厚的,雖然貧窮、落後,但民風很好,不偷不搶,誠實善良,對外來人充滿善意。當時,由於夥食差,有些農場知青餓得發慌,趁黑夜上山去偷挖鄉民的木薯,有時被守夜的碰個正著,這些少數民族兄弟大多不計較,不打不罵放任他們走,未聽說過有知青被傷害。那時農場那麽多女知青,天未亮便在膠林幹活,未出現過她們被侵犯的案例。住地周圍,連小偷小摸的事件也未曾發生。雖然生活在荒山野嶺,安全感卻很好,真正有“路不拾遺,夜不閉並戶”的社會風貌。有說,“衣食足而後知廉恥”, 現在物質可謂足夠豐足了,但寡廉鮮恥的事卻無時不發生,對比思索,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
八,物質的貧乏
文化大革命時期,據官方後來承認,當時的國民經濟已走向崩潰,故物資短缺司空見慣,一盒火柴、一塊豆腐也得憑票,更不屑說肉類與米麵了。最近有人在網上曬,有一票證顯示,可購買月經帶一條。現在看來真是啼笑皆非,可在當年卻是欲哭無淚。少數民族地區的物質缺乏則更為顯著,公社所在地算是個鄉鎮,但與漢區的鄉鎮差距甚遠,沒有集市,則無農貿市場,無雞、鴨、魚、肉、蛋等食品可在市麵購買,所有商品隻在國營商店裏出售,而且憑票。我在邦溪那麽多年,未曾在商店外買過一樣東西,連一隻雞蛋也未曾買到過。那時工作人員大都年青,未成家,一日三餐都在飯堂解決。早餐青一色白粥,天天如是,正餐午晚都隻有一個菜,大多是冬瓜,少有青菜,碰巧有時有少少肉,那時飯堂沒有冰箱,那些肉煮熟後放著吃幾天,豬皮都變成粉紅色了。要想大口吃肉,得碰上老鄉獵到野味,而又正巧給我們買到。
肚子指揮腦袋,誰都想辦法弄點吃的,可有錢也買不東西,奈何!偶爾聽聞食品站殺豬,聽到消息急急趕去,往往隻是看到賣肉的在刮豬肉台了。有時實在嘴饞或來了客人,就到供銷社買罐紅燒肉,玻璃瓶裝的那種,現在已經絕跡了。最好的肉類罐頭是午餐肉,午餐肉得從大陸帶過去,吃多了,那股味直到現在一聞便知。
有一次,公社水庫打魚,買到一飯盆非州鯽,有10多條吧,煎好後放著慢慢吃,幾天後拿出來,正吃著,嗬!聽到一些絲絲聲從盆底傳來,將魚揭起一看,滿盆底蛆蟲在蠕動著,馬上惡心作嘔,差點連胃也吐了出來。
還有更奇特的,有一次,買到豬骨頭煮湯,湯正喝著,骨頭啃幹淨便丟棄地上,在門口守候的狗馬上撿到又在啃,一中山醫畢業的醫生忽然覺得,還可以再熬一次湯吧,於是立馬追狗,從狗嘴裏把骨頭取回來,真的又再一次熬了湯。飽漢不名餓漢饑,現在你怎樣也無法想象當年的這些思維與舉動。
物資短缺年代的生活就是這樣過的,要想大口吃肉,得碰上買到野味。我在邦溪還真有機會吃了不少野味,諸如穿山甲、水鹿、野豬、果子狸、蠎蛇等,還吃過一次熊肉,不知是那條村獵殺的,公社很多人都有份吃到。最寶貴的那個熊膽,公社指令要賣給了衛生院,70塊錢,由我放著,也不懂製作,有人來要,就這樣糊糊塗塗地用完了。吃野味得靠機會,不是想吃就能吃到。最奇特的是,有時吃野味不用花錢,不隻不花錢,有份吃還可以分到錢,譬如吃穿山甲或大蟒蛇就這樣,因為穿山甲的甲片、蛇皮比穿山甲與蛇的本身還值錢,買回來,吃過後,將甲片或蛇皮往收購站一賣,除去本錢,多出部分便可以按人頭分錢了,所以有份吃便有錢分。這些事若不是親自經曆,真是無法想象。在物資匱乏年代,賣熊膽或熊皮的錢是非常有誘惑性的,隣近公社就有人去獵熊沒獵到,被熊咬掉了一隻手。也聽說過,去打山豬,看到對麵茅草搖動,以為有獵物,一槍射去,卻打死了同是上山打獵的老鄉。
野味即野生動物,吃野味未免過於殘忍,但在當時,食物短缺,特別肉食短缺,那有保護動物意識?現在想起,仍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