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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憶,“文革”拾遺(7)

(2025-05-02 14:35:21) 下一個

十五

1967年,文革時的不同派別組織之間的爭執已經讓這些革命者覺得“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力量隻能通過物質力量來摧毀”,沒人去考究導師們的拗口教誨要指導追隨者幹什麽,但都知道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時用磚塊棍棒不如用軍用槍械更有威懾力。青年學生拿到槍,看不到對手也可以亂打一氣過過癮,反正誰都管不著。白天夜裏都不時聽到連發或是單發的冷槍聲,不知道真正的戰場是不是也這樣。文革後去讀書的大學教學樓正麵還留著幾個彈孔,那樓是文革前香港一富商捐建的,質量極好,12.7毫米的高射機槍子彈也沒能把牆射穿。反正我記得直到80年代末我“停薪留職”去留學海外時,那醜陋的彈孔仍在石米批蕩的牆上沒補。那時看到那些彈孔就想起“偉大的統帥”很獨特的審美觀:“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

亂世中我也不持什麽派別立場,那時十來歲,沒心沒肺的,不知道什麽是危險,碰到有像戰場的場麵,那就支起自行車,遠遠地看熱鬧。

廣州的華南理工大學(那時叫華南工學院)和廣東機械學校(現在並進廣東工學院)之間有一軍隊倉庫,平時也有哨兵站崗的。到了武鬥期間,這倉庫對於響應中央文革的“文攻武衛”號召去搜搶武器的造反派無疑是極具誘惑力的。這年的夏天,一派人馬闖了進槍械庫裏翻了個底掉,軍隊那時還有不讓開槍的命令,“革命群眾”來了還得燒開水伺候著。

其實軍隊恐怕早有準備,倉庫裏的槍大概都是內戰時40年代的老步槍,就是那種拉一下槍栓打一槍的把式。而且全部槍栓都給卸掉藏起來了。一哥們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找到一串槍栓,羨慕得好幾個家夥說話時氣都喘不勻了,直追著問能不能分一個。

工學院的學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弄一裝甲汽車開到院子裏,估計是想運點軍械彈藥回去自己的據點。可沒想車趴窩了,那幫學工科的像模像樣地挑燈搶修,可那輛30-40年代的車卻很不給臉連最後的哼哼聲都沒有了。那車可和現代意義的裝甲車沒什麽相幹,人們可以在老電影“永不消失的電波”裏找到它的身影,估計那薄皮鐵甲能扛住步槍子彈就可能是得有“戰無不勝毛澤東思想”罩著才行。

我和L同學正好路過,也跟著進去看個新鮮,反正也沒人查身份。男孩天性對槍械有興趣,何況還是第一次摸到真槍實彈。電影裏看到像扁擔那麽長的12.7毫米口徑的機槍,光槍管就能有幾十公斤,一個人是抬不動的。記得當時在倉庫一個角落,有一翻找東西的哥們不知道揪動了什麽物件,嘭的響一聲,遠遠看去那人滿頭是藍煙,不過腦袋手腳都全。我和同學說,幸虧他揪的不是手榴彈導火索。

在倉庫裏看了個新鮮,槍是沒膽量扛出去,尋尋覓覓地和一起去的L拿了幾顆12.7毫米和14毫米口徑的機槍子彈。那子彈還有後話。

那年紀不知道什麽害怕,和L同學一起用鉗子把彈頭給卸下來,把發射藥倒出來燒著玩,有點煙花的效果。有一回倒的分量大了點,大火閃過後,幾層樓道裏盡是硝煙。我們趕緊往外躲,反正得在遠處裝出一副不相幹的樣子。

那L同學有天在家閑得無聊,想著倒空發射藥的子彈殼的底火還在,估計威力有限,想試試,就把12.7毫米的子彈殼倒立起來,抄把螺絲刀對著底火片,用小錘子一砸。結果是手裏的錘子和螺絲刀一起被底火衝飛到天花板上砸兩坑,捎帶把憑票才能買到的電燈泡也撞碎一個。這老L覺得挺來勁的,雖說被他父母臭罵了一頓。我聽了倒有點後怕,所以後來這老L提議去我們宿舍後麵沒人的小山坡上把14毫米口徑的子彈放在一截自來水管裏燒的主意我覺得有點餿,沒敢去鬧騰。

那軍用倉庫也有後話。大概是過了一陣,軍隊接到命令可以開槍。一天那一派組織又糾集了二,三十輛車來搜搶武器。結果這回沒有炊事兵燒開水招待了,那原來藏起來的槍派上用場了,對著倉庫前那車隊就開槍,一時槍聲大作,硝煙滾滾。估計雙方瞄準時也沒多往人身上招呼,要不那距離要幾條人命還是不難的。派性組織的烏合之眾不經嚇,也不是軍隊的對手,丟下幾輛車跑了。我那幾天老去那兒看熱鬧,和一幫不知死活的主站在倉庫後的小坡叉著手評議論戰,捎帶指點著幾個從車隊裏逃出來的潰兵翻過哪段牆就可以逃命了。誰料到軍隊裏一個穿4個口袋軍服的解放軍叔叔,可能盯著潰兵追到後山,用手槍指著人群就開槍,子彈把身邊的石頭打的火星四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讓子彈崩著了就是一洞。這下看熱鬧的人慌了,四散找地逃命。膽大的幾個忙喊出附近幾個學校和機關的名號說不是前麵那夥的,難為那位解放軍叔叔居然在槍聲中聽明白了,操槍回到前麵的自衛反擊戰。估計這回子彈打得特爽,那時當兵服役幾年也撈不著幾次實彈射擊的機會的。

過了很多年和朋友聊到這段少年時的經曆,一朋友聽完後帶者笑意問我知不知道“望鄉台上吹胡哨-”的歇後語是什麽嗎?看我不解地張著嘴,他得意地續上:“-不知死的鬼”。

 

十六

一次,有個在廣州的一家汽車貨運公司工作的好友路過我家,邀我去客家之都-梅縣(現在叫梅州市)看看,因他自己開車,我可以免了去低聲下氣去求取官批的環節而跑出去爽一把。順帶說說,那年頭出門得去求管老百姓的“人民公仆”出份衙門證明才能成行,那種“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的”情懷得等到三,四十年後才有萌芽的機會。

梅縣的縣城沿著東江的一支流岸邊分布,城中主街兩旁都是帶騎樓的兩三層的磚木建築。那時市容蕭索,沒什麽人逛街的,也沒有什麽熱鬧店鋪。我們走了好一陣也沒看到什麽值得留意的景物,路過一小樂器店就走了進去,那是因為我的朋友當時正學小提琴,對琴和譜都有興趣。

店裏貨架上擺放的小提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最貴的大概是三,四十元。請櫃台後唯一的店員取下看看,我的朋友好像也沒什麽興趣。不過他倒是給我說了說挑琴的幾個要點。就在我們聊琴時,一位坐在邊上也許是是店員的熟人突然開口用客家話搭著普通話問我們是要買琴嗎。那人穿著幹淨,衣服褲子上都打著補丁,曬得黑紅的臉像有近五十歲的光景。他轉身取出一提琴給我的朋友看,介紹他有一好琴可以現金賣出,要價80元。說話間他較了一下音準,很流暢地拉了一曲“小步舞曲”。看著他在琴弦上滑動的手指,那是典型終年田間勞作才會有那種粗糙的骨節和膚色,簡直想象不出能拉出那種音色和曲調。那人看起來擔心買家不識貨,遂翻過琴身繼續介紹背板上那種好琴才有的“虎紋”和兩條裝飾性的繞底板邊的細曲線。他解釋那兩條黑線並非漆畫的,是木頭精工鑲製的,仔細看有一針眼小洞,那是他同村的人曾用兩碗麵作睹注說那線肯定是畫上去的,結果他用針挑了個小洞,贏了兩碗麵。前些年,社會上“破四舊”,為了保護這琴,他把原製作者的外語標簽撕掉,所以這琴的出處也語焉不詳,依稀記得標有“Germany”。這人懂外語,又是一意外。記得他還介紹了一些琴弓的背景,我沒記起來。

朋友聽完沉吟一下,後來把錢包的錢全抖出來,又問我把錢包所有整票都借出來,大概是湊到65元左右。然後很誠懇地告訴那漢子,這是我們所有的錢,雖說以前彼此不相識,這琴出身也不明,買賣全憑是提琴愛好者之間的信任,況且當局嚴禁私人問津任何商業行為,弄不好會有雞飛蛋打的結果。你掂量一下看看這錢能賣不。

這回輪到那人猶豫,像小樹根一樣粗的手指在琴盒上拂動,看得出來他很愛惜這琴。很抱歉,我們一直沒問他的尊姓大名,那年頭文明禮貌是被認為要破除的陋習。也許是他生活的窘困最後迫使他隻能割愛。實在說,他也看到我的朋友也已經是歇盡所能了。那時如果口袋裏能揣上十幾塊就能讓人有富裕感了。

我們在那買琴是犯忌的:那人拉的是古典音樂,西方文明的典型作品,是宣傳資本主義生活方式;我們是私人買賣,有借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之嫌。

我們拿了琴就快步離開,拐了幾條街,朋友還不時留意一下背後有沒有人盯著。畢竟我們在那裏人生地不熟,那位樂器店的店員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那年頭告密誣陷就是一尋常事,而且是冠冕堂皇“以革命的名義”操作的。

在梅縣那種粵東的窮困的山區,從農村公社製度分配的稻穀口糧常常平均每人每月不到二十斤,稻穀隻能碾出70%的米,那是沒法讓人吃飽的。一家終年勞作的現金分紅能拿到幾十元是幸運的。我下鄉時,看到農民買鹽和照明用的煤油錢都要問人周轉。在近代,客家能定居的地方都頗為貧瘠,客家人傳統上隻能靠學而優則仕或飄洋過海來改變將來。那條梅江邊的舊碼頭就曾是當地人離鄉背井下南洋的始點。

到了上世紀中,不間斷的政治運動浪潮又把清理出來的受過教育的“階級敵人”又衝回到那些人多地少的山村。估計賣琴人就是其中一人。

回到車裏,我的朋友說,賣琴者的技藝和講述不像是編的。從前梅縣地區外出讀書人多,基督徒多,傳教士多,西方傳教士多,教堂也多。也許這琴就出自其中某個源頭。他以前看過的琴無論音色和外觀都不能和這把琴相比。如果不是有我們不知曉的原因,這價是買不到這琴的。不過,這65元已經是他出生二十多年以來最大的一筆開銷了。

我猜那位賣琴者恐怕守候在店裏有日子了,懂琴的人少,買琴的人更少,懂琴又能掏得出錢的恐怕就是鳳毛麟角了。最後的價錢未必如願,但他可以安心的是他的琴的新主人是一位文明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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