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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憶,“文革”拾遺(6)

(2025-04-17 19:48:29) 下一個

  

十三

1970年還在有名無實的中學裏呆著,社會中充斥著挑唆性毛語錄,帶血腥味的鬥爭口號,諂媚的頌歌,喋喋不休地煽動仇恨的樣板戲。那時我已經是政治賤民階層中的一員,在學校裏有些出身“紅五類”同學明裏暗裏擠兌,那種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行徑也是人性使然。手頭還存留幾張當年的照片,現在拿出來看,沒有任何一張眉宇間是帶著哪怕是輕鬆一點的表情。

至今還記得那位學俄語改教英語的任班主任的張老師,當時她應該不到30歲的年紀。我離開學校後有一回在廣州的街上偶遇張老師,站著聊了幾句,留意到路過的不少人回頭看多一眼。用現在的語言是“回頭率”高,當然那肯定不是看我這樣一個極其落魄潦倒的普通下鄉青年。

之所以記住張老師是她在那個社會價值觀和心態都被強行扭曲的年代裏不違背自己的良知,不動聲色的同情和幫助處於困境中的學生,屢屢勸說我不要太介意周圍的小環境,在許多場合像是不經意地放個小台階讓我能站得高一點,隻是這麽一來我恐怕是更遭一些人的嫉恨。

記得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的慶祝會,張老師是趕鴨子上架,讓我代表班級發言。那是第一次在公眾場合即興發言,有點忐忑但沒出洋相。

那時沒什麽娛樂,樣板戲天天給人往耳朵裏灌。聽那種不愛聽卻無從躲避的京劇聽得耳朵起毛了,但卻因此會唱不少唱段,至少不走調。尤其是“沙家浜”裏在茶館裏的對唱,從“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到“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一哼哼倒有點自娛之樂。有天上課,老師也沒什麽可教,學生也沒什麽可學,就像下麵那貼圖一樣。張老師就想到讓大家就學唱樣板戲,居然點名叫我領著唱京劇片段。這活尷尬,打小就不愛唱歌,還教人?我連忙推辭,急了趕緊找了個無可非議的理由:我實在唱不來,萬一有損樣板戲的光輝形象我也擔當不起。好像後來有別的同學自告奮勇地領著唱了一些紅歌作罷。

(網絡圖)

多年以後一個中學同學輾轉找到已經在太平洋另一邊的我的電話,告訴我每逢同學聚會,張老師都傷心地自責當年沒能幫我避開更壞的命運。實在想不到我在一場民族浩劫中的厄運居然讓一個中學老師如此掛心多年。後來一次找著機會,特地去飛到貴陽看看已經退休的老師,向她致以當年學生晚到的敬意。

中學時還有一事也是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剛和蘇俄老毛子在東北邊境交手,按官方的宣傳,中國“人民”要準備打世界大戰,並且最好是“早打,大打,打核大戰”,可以借機消滅“美帝,蘇修和它們的走狗”,解放全人類。而且天天講有上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被老毛子占據,弄得一些老百姓熱血沸騰,摩拳擦掌地準備隨時動手。

在我們中學絕無僅有的兩節地理課上,一位姓蔡的地理老師徒手畫出幾幅曆史地圖,黑板字寫得飄逸,講起山川變遷,極有吸引力。課間休息,我們幾個同學有意猶未盡之感,遂圍著老師聊上了。一同學父親是中文係的,腦子轉得快,侃了一句,你們蔡家的字寫得好是有傳承的,蔡京的字就名滿天下。蔡老師不要為忤,會意大笑。話題聊到中國被老毛子割去的土地和那幾個相關的條約,蔡老師在下一節上課鈴響起之際說:提這些話題在1958年是被官方定“右派”的標準之一。那時的社會基調是中蘇友好,還沒有給老毛子發公開信來爭論誰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者,“蘇聯修正主義”的桂冠也是後來才加的。老師的話驗證了:在那個製度下,真實曆史不是誰都可以碰的。

 

十四

上世紀70年代初,我的父親在“清理階級隊伍”中因在前政府中任過職,被確定為有“曆史反革命”罪行。按共產黨的要解放全人類的寬廣心懷,當政者仁慈地給這類人套上一條“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 的既定枷鎖,按中國曆史中將犯罪者流放和充軍的傳統,我父母和我被從廣州遣送到在粵北山區農村裏落籍,當然還要向組織表示是“自願”的。

現在都不願回憶在山村裏極其不堪的艱難歲月。如同人們所提的:時代攪動的一顆塵,落在一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而無數這種個人磨難堆積起的就是一個民族的命運。

後來那位副統帥的兒子用幾頁“571工程紀要”把獨裁專製的血腥和卑鄙撩了出來,在民怨日積之下,當局收斂了一下荷政。

蒙當局“落實政策”的恩典,我家被允許從小山村遷到一個小縣城。在毫無社會關係的小城裏也沒法找像樣一點的工作,最後去一家街道辦的機械修理廠裏打工,當學徒時每月能領18塊錢,一年後可以拿到21塊。上班沒事學人不時叼上口煙在車間裏偷偷懶,聽那些葷度不一的瞎侃,度日而已。老實說,以我這樣的被認定為政治賤民階層的社會背景,不會和別人有什麽深交。何況文革時與人攀談都得防著點,弄不好讓人告個密那就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事。

因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個姓肖的工友,他在自學小提琴,也知道我懂點手風琴,隨引為半吊子知音律的對話者。彼此像江湖中人一樣都知道能來往到哪種程度就是“點到為止”。那時想學點什麽還真靠自己愛好和悟力,而且還得有毅力。這位肖工友就是自己摸到縣裏山歌劇團,屢次長時間站著聽樂隊裏的排練,直到引起一小提琴手的留意。結識後不時可以得到那位行家的點撥。後來知道那位提琴手來自世家,正式的小提琴科班出身。

一天上班時,肖工友神神秘秘地走到我身邊問我能否偷閑一陣,說他的提琴指導來了,在工廠的宿舍裏。我久聞其名,未見麵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估計溜開一夥還行,隨著肖工友上樓,見到一高大俊朗的年輕人,自我介紹姓王,果然一聊如故。過一陣肖工友提議不如趁這個機會聽一提琴曲,說拉的是《流浪者之歌》。我那時是音樂門外漢,以為說的是印度電影“流浪者之歌”裏插曲。誰料琴弦上流出像是似曾相識而又陌生的韻律,把記憶中的一些久遠的片斷重新拚接為人生的全景,帶著欲言又止的憂鬱,舉步求索的迷茫,掙脫束縛的歡樂,和渴求改變命運的奮爭,那種跌宕起伏的優美韻律有如白居易的《琵琶行》裏的意境,“弦弦掩抑聲聲思,說盡心中無限事···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一曲下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有點無言。這時聽見肖工友在旁邊幽幽地說了句:8分XX秒。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這就是我第一次聽到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Gypsy Airs》,而且是有幸在文革期間聽高人現場獨奏。過了很多年才知道這首小提琴獨奏曲的提琴技巧難度相當高,聽過伯恩斯坦,帕爾曼和穆特演奏版本,留意到大師的全曲演奏下來的時間長度就是8分20多秒。

(網絡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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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看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仁豆豆' 的評論 : 很抱歉引起您的不適。如果不寫,我們兩三代人的親身經曆將如清煙一樣飄散,專製帶來的苦難和浩劫都成為一句清描淡寫的“探索”,年輕人更把它當作改塑社會的工具之一。
仁豆豆 回複 悄悄話 學兄的發文,每篇必看,又有怕看之感,特別是這種引發痛及心裏的題材,常會引起難眠難安的日夜。回避之?
看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星98' 的評論 : 謝謝水星兄。同感,我們一起幫這個民族留下一筆曆史記錄,勿使青史成灰或讓別有用心者塗寫。
水星98 回複 悄悄話 萬惡的文革,罄竹難書。現在居然有人說它是偉大的探索,真是匪夷所思。那個時候能夠親自聆聽一首小提琴高手演奏的流浪者之歌,真是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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