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中國女兒
(2003-12-31 21:14:08)
下一個
我和我的中國女兒
作者:[美] 瑪莎 翻譯:白雪
中國有一個古老的說法,叫做千裏緣分一線牽。緣分是一條無形的線,它不受時間、地理和環境的影響,或者伸延,或者盤繞,但絕不會斬斷。我們和女兒的緣分跨越了國家,跨越了文化,也跨越了種族。曾多少回,相會好像永遠不可能發生。聽說許多領養孩子的人都有過這種“等待遊戲”,我們也隻有耐心等待。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七日我們終於相會了,那情形將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裏。
永遠難忘,在經曆了無數的等待和夢想後,我們得到了一張她的3.5 x 5 英寸的小照片。不是近照,大約是在她三個月大的時候照的。但我相信,在見麵的時候我一定能把她辨認出來,因為母親都會認識自己的孩子。此刻你大概已經猜道,我是一位到國外領養孩子的美國白人母親了。我和先生到中國領養了女兒,生活從此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我們早就準備建立一個領養國外孩子的家庭,這不是輕率的決定,而是經過了長期的考慮。我們認為,除了正常的撫養和教育孩子之外,還需要讓她認識文化上和種族上的差異。我們的目的不是想養一個“一刀切式”的美國中國孩子,而是要撫養一個不同種族的孩子。盡管有許多局限性,但我們會盡量讓孩子在她的文化中有交往,讓她體驗那種傳統、風尚和人情。整個過程都不會容易,但我們知道在社區裏可以得到有關信息,家人也願意提供幫助。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在賓館裏的我們迎來了盼望已久的敲門聲。一條無形的線牽來了我們的緣分。那天,我們是提前幾個小時到達了江西省南昌市的湖景賓館。中國長城領養事務局的負責人讓我們在室內耐心等待,說孩子到來的時他們會通知我們。坐在那裏,望著細雨拍打著窗戶上的玻璃,外麵的漁民正準備到湖裏撒網捕魚,我的心情格外平靜。
我和先生曾無數次地設想過怎樣去迎接這一時刻,把那一瞬間準確的拍攝下來。我手拿照相機,先生拿著攝像機,把精心裝滿了嬰兒用品的背包擱在門口。我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但做好了在任何地點拍攝的準備。在這之前,我們甚至自拍了對孩子的表情交流和動作。敲門聲響了,我們抓起背包飛快地跑到擠滿了新父母的走廊裏。但我馬上意識到,事情的發生並不像負責人告訴我們的那樣。走廊裏擠滿了抱著孩子的父母,難以置信的是我們竟錯過了孩子們到來的那一時刻。別的孩子好像都已經和父母相處了好幾分鍾。而這一切竟發生在如此喧鬧並且離我們的房間才有幾碼遠的地方!我開始從人群裏尋找我們的嬰兒,她才隻有七個半月。我提醒自己不要犯一些領養父母曾犯過的錯誤,向一個以為是屬於自己的孩子衝過去,然後發現錯了,自己的孩子實際上是在房間的另一側。我開始從人群中搜索,霎時間看到一個似乎還沒有配上父母的孩子。我指給先生看,同時邊拍照邊走近她。通過與孩子的照看人以及聯絡人的對話,確認了她就是我們的孩子。僅僅幾秒鍾的目光掃視竟像已經相處了好幾分鍾,不知為什麽沒有瞬間的辨認過程,或許因為她是那裏唯一的還沒有配上父母的孩子的原故吧。
在“產房”的那一天,有許多不巧合、不如意的事。但是有了孩子,我的精力就全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其它任何事情都變得暗淡。
在過去的幾個月裏,我一直想念著這一時刻的到來,甚至進入了我的夢裏。但是我怎麽也沒有想象到她是如此的美麗!絕妙的臉龐,軟軟的黑發四處翹著,閃亮的黑眼睛,加上美麗的棕色皮膚。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發現了她更多的特點,比如她的肺部發育很好,洪亮的嗓門很容易蓋過房間裏的任何聲音。我們領養旅行小組的人也很快發現了她的這一特征,便常常過來幫忙,試著用新的姿勢抱她好讓她平靜下來。但這種好心的幫忙結果卻適得其反,因為當孩子離開我們懷抱的時候哭的聲音就更大了。我們深知轉折對我們的孩子來說是相當困難的,在這之前她一直被一個深愛她的臨時代養家庭撫養。值得欣慰的是她能把不痛快哭出來,而不是數日拒絕與我們交流眼神或拒絕食物什麽的。
在中國我們和孩子相處的幾個星期是十分寶貴的。我們享受著親密的家庭生活,沒有日常瑣碎事務的煩愁與打擾。在整理領養手續文件準備返回美國的同時,我們有機會了解到了孩子的過去。
在美國,信息很方便。當我們在食品店裏買食品的時候,隻要看一下包裝盒背麵的說明就可以了解到它的營養成分。當買新車的時候,可以查找到各種不同車類的參考資料以及它們的安全性能指標。任何問題都會有答案,隻要去問有關人員或查找書本就可以了。然而,被領養的孩子卻沒有個人檔案可以參考。他們的生身父母留下極少、甚至沒有留下任何信息。姓名和出生日期通常都是由代養的家庭指定。作為領養父母,我們體會到這種損失並試圖尋找回來些什麽。我們把微不足道的東西拚湊起來,想從中窺視到孩子的過去。這一點點東西成為了我們的珍寶。一隻手工縫製的膠底棕色花布鞋成了孩子被精心照顧的象征。在一個棄嬰報道裏提到的地點成了重要的參觀場,領養父母們置身那裏想象著孩子的生身父母以及棄嬰的情形。參觀孩子所在省份的一個家庭變成了探視孩子過去的一扇門;另一省份的一個家庭院落變成了探視孩子過去的另一扇門。在一個住戶的門外,一位主婦正在殺雞,沿著一步階梯向裏望去,可見祖父母與兒孫共享的兩個房間,一口大鍋倚牆而立。接著,一個竹編的嬰兒搖籃抓住了我們視線,我們盯著它不忍離去。那情那景讓我們不禁地發問:“我們的孩子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嗎?她曾經在這樣的小竹籃裏被搖著睡覺嗎?”作為領養父母,我們試著把這星星點點拚湊出孩子可能有的過去,以便為她編織一個美好的故事。
一位當地研究各種不同領養方式(從寄養的家庭領養,私人領養及國際領養)的社會工作人員被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在哪些方麵國際領養父母不同於中國國內的領養父母?她列舉了三條:1)國際領養父母必須是中產階級以上。2)他們會閱讀你給的資料。你給他們一本三百頁的書並要求他們讀其中的一章,但是在下星期你見到他們的時候發現一本書已被讀完。3)當他們決定在中國領養孩子之後,即使由於某種原因使領養過程趨於緩慢、改變甚至關閉,他們仍然拒絕改變國家,哪怕是改變到另外一個亞洲國家去領養。
作為一個國際領養父母,我們全部符合以上幾點。當即將自己生產的父母忙於讀照料小孩的書籍的時候,我們這些準備去中國領養孩子的父母卻忙於閱讀中國的文化和曆史書籍。
我們領養家庭旅行小組的代理人建議大家帶一本照料小孩的實用書籍去中國,以作為參考。在和孩子相處了幾天之後,大家共同認為應該把它擯棄,以便讓箱子多出一些空隙去裝中國紀念品。那書是一點兒指導意義都沒有。我們七個半月的嬰孩已經習慣於吃稀飯和麵條,並且用飯碗喝水。在我們小組裏,一歲半的孩子都已經會使用廁所。而書中卻沒有任何章節提到怎樣幫助孩子去適應新的環境或告訴你孩子屁股上的青胎記何時消失。
為了給孩子拚成像樣的故事,領養父母往往會引入一些幾乎不相識的人物。比如領我們去見孩子的聯絡人成了阪叔叔或者琳達阿姨,從未見過的孩子臨時代養母親的照片掛在我們家中最顯耀的地方。曾經一起去中國的領養家庭每年有一次聚會。領養父母把孩子的照片和關於孩子生活的信件寄往孤兒院或者臨時代養家庭,讓他們知道孩子們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並且生活得不錯。有些領養父母甚至舉行某種形式的蠟燭晚會來讓孩子們記住他們的生身父母。所做這一切的目的都是試圖為孩子創造一個過去,並且讓他們懂得自己與過去的關係。
在信息不發達的地方,領養家庭集聚在一起,分享他們所得來信息、並且互相給與幫助。國際家庭互聯網上領養中國孩子的部分成了大家交換意見和交流信息的巨大場所。國際家庭有不同的分支,並在美國、加拿大和英國都設有當地的服務機構,目的是對領養中國孩子的家庭提供養育方麵和中國文化方麵的幫助,鼓勵從中國領養孩子,幫助等待中的領養家庭,保護和讚助仍然滯留在中國孤兒院的孩子們。
幾年前,我和丈夫及女兒去LAX飛機場的時候,路過洛杉磯的唐人街。我身上背著幾個印著中國字的花色背包。在通往機場的公共汽車上,司機看著我的背包,笑著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用堅定的語氣回答:“是的!” 盡管我在種族上不屬於中國人,但是我的靈魂隨著女兒通向中國。十分感謝中華人民共和國允許我領養我們的女兒,我為成為一個中國孩子的母親而感到驕傲。我要教她為給她生命的國家而自豪,並且讓她意識到她是一個中國美國人。
女兒仍在她的旅途上行進,作為母親我將接著為她編織過去。不久的將來這些故事將從她的口中講出。我真誠地希望她能夠串出一個美麗的故事,認識到她自己有無限的價值,被中美兩個國家所愛,並且每個人都希望她幸福。在這裏我用Betty Jean Lifton的話語來結束:“作為一名作家,我常常被其它的題目所吸引,但終究要回到領養的主旋律。無論是幻想還是現實,領養與非領養的問題總是困擾著我們。人類行為的特征之一,就是試圖解開人類與人類之間,人類與所有生物之間互相關聯的秘密,並在其過程當中去認識自己。”
後記
白雪
第一次和瑪莎打交道是我負責中文學校的時候。正忙於學校的開學事項,有一位美國婦女給我打電話,說是要送她四歲的中國女兒學中文,問有沒有合適的班級。我說我們學校隻有中國孩子的班級,如果你願意把孩子送到專門針對領養孩子開的班級,我可以把你介紹到其他學校。對方馬上說:“不,不,我想把女兒送到全是中國孩子的班級裏,讓她和中國孩子打成一片,了解中國文化。”我既吃驚又欣喜,吃驚的是竟有這樣為養女著想的母親,欣喜的是我們學校又多了一位學生。
四歲的彤彤進了拚音班。她是典型的中國女孩長相,膚色略黑。看得出她是個受爸爸媽媽溺愛的孩子,並且性格靦腆害羞。每次上課,彤彤從頭到尾都由媽媽瑪莎坐陪。她坐在椅子上,媽媽坐在地上,有時她還坐在媽媽腿上不下來。老師讓大聲讀拚音,彤彤從來不張嘴,倒是媽媽“阿、哦、呃”地為她念。因此,全校都知道彤彤有個具有十分耐心和愛心的媽媽。
鳳凰衛視來采訪中文學校,特別提出要采訪領養中國孩子的家庭,我帶他們去了彤彤家。他們住在較遠的新區,房子和在門外停著的車都很一般,顯然他們不是很富有的家庭。屋裏的擺設也很簡單,沒有多少家具。牆上掛了幾幅中國畫,還有兩個中國燈籠。桌上放了一本厚厚的影集,打開一看,都是彤彤的。細細看來,像是小彤彤的傳記。第一頁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抱著幾個月的彤彤的照片,旁邊有一份領養證明書,還有媽媽瑪莎寫給彤彤的一封長長的信。信中說讓她長大了知道自己的源頭。密密麻麻的紙上寫滿了彤彤被領養的過程以及美國爸爸媽媽對他傾注的愛。瑪莎說剛接觸七個月的彤彤時,她隻讓爸爸抱,不讓她抱。影集裏有爸爸抱著彤彤在中國機場的照片,還有彤彤在美國和其他被領養的中國孩子的照片。領養中國孩子的美國家庭有個一團體,他們經常聚在一起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
在攝像機前,瑪莎顯得更加漂亮,她的天生麗質與誠實真摯混為一體,顯得格外動人。她高大的丈夫長著一幅厚道相貌,他是搞地質工作的,瑪莎在家裏照顧彤彤及料理家務。隨著記者的提問,他們說,不是因為生理上不能生育,而是選擇了這樣生活。他們講述了領養彤彤的過程以及他們夫妻對彤彤滿腹的愛。在講到愛女給他們生活帶來的喜悅時,瑪莎流下了熱淚。他們兩口子的人品給采訪的鳳凰衛視的付台長和記者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無不感歎地說小彤彤可真有福氣。
在中文學校一年一度的結業典禮上,彤彤一家三口都來了。瑪莎和先生坐在那裏,認認真真地觀看著,小彤彤在他們身旁邊玩兒邊看。有些家長嫌時間拖得長帶著孩子先走了,他們卻一動不動。我們的新舊董事會和新舊校長都進行了交接儀式,然後是學生表演節目。我們在台上台下忙著,等注意到他們的時候,已經快結束了。我跑過去問他們是否聽得懂,他們搖頭說聽不懂,但說願意坐在這裏,光聽聲音就十分好聽。我們後悔沒有找個家長坐在旁邊給他們當翻譯。
暑假期中,瑪莎給我打電話,她果然不知道我們已經換了校長和董事長,畢業典禮上隻是看了個熱鬧。她問我中文學校是否能到彤彤所在的幼兒園去表演中國文化節目,她們要辦一個中國周活動。我欣然答應了她。一個月後,我和校長穿上了旗袍,帶了幾個孩子到了彤彤的幼兒園,裏麵擺的滿是中國的畫、旗袍、大褂、扇子,茶壺等等。我們的孩子們做了充分的準備,打扮成了中國舊式的小姐或小地主爺,拿上了道具和用英文寫的關於長城和中國節氣的介紹,繪聲繪色得向黃發碧眼的小孩子們作了介紹和表演。我的小兒子表演了中國悠悠,大兒子表演了中國武術。那些小男孩們對武術最感興趣,伸胳膊翹腿跟著舞了起來。中午,瑪莎堅持為我們付飯錢。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告訴她我和一些朋友在寫關於中國人在美國的生活,問她是否能寫一篇關於彤彤的文章,她欣然答應了,並說一個月以後交稿。她還義務負責編輯一份關於領養外國孩子的雜誌,說願意把我用英文寫的一篇關於全美中文學校介紹的文章登在她的雜誌上,並且為我們中文學校刊登廣告,還說將多介紹一些美國家庭來學中文。
新學期開學的時候,我們中文學校增添了成人中文班,學員大部分由瑪莎介紹來的。同時,瑪莎給我遞交了她寫的文章,就是上述這篇。我看了之後很感動,說希望她多寫。她說目前暫時沒有時間,因為她和先生馬上要到中國去領養第二個孩子。她又說,將來有時間一定把兩個孩子的故事都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