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110)
聽床，是人類窺探他人隱秘這個共同愛好的表現形式之一。一般親友鄰裏之間的聽床，古往今來，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早已了無新意，不值得一說。但是，發生在宋朝的這一次聽床，卻是如此地與眾不同，以至於我不忍心獨享，而要轉述給朋友們聽。
宋朝這一次聽床，與眾不同之處有三：其一，聽床之人既不是頑皮孩子，也不是三俗青年，而是當時便已赫赫有名的詞人周邦彥（字美成）；其二，被聽男女，既不是普通百姓家的新婚男女，也不是富貴人家的才子佳人，一個是名滿天下的名妓李師師，一個是當朝皇帝宋徽宗趙佶；其三，周邦彥聽過之後並非秘而不宣，而是將聽來的男女對話寫成了詞，保存至今。更有意思的是，這一首聽床得來的詞，使得詞作者的命運發生戲劇性的變化。周邦彥聽皇帝的床，而且將其寫成了詞，勇敢之極，文藝之極。
根據宋人張端義《貴耳集》等文獻記載，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是這樣的：
宋徽宗潛出皇宮大內（有說是通過地道去的），跑到名妓李師師家尋歡。湊巧，著名詞人周邦彥先他而至。事發倉促，回避不及，周邦彥便藏身床下。宋徽宗當時親手帶了一個新鮮橙子去，對李師師說：“這是江南第一次進貢來的果子。”接著，徽宗跟李師師調情說笑等等情節，周邦彥全都聽在耳內。很快，周邦彥根據這次聽床得到的情況，寫成了一首【少年遊】詞。詞如下：
並刀如剪，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棖。錦帳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家宿，嚴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詞說不上有多好，難的是，寫了常人無法見識的皇帝狎妓情形。
後來，李師師在宋徽宗麵前唱了這首詞。宋徽宗問是誰寫的，李師師據實回答。宋徽宗一聽，勃然大怒。原因大約是，周邦彥竟然膽敢竊聽他狎妓言語並且將其寫成詞，泄露出去。第二天坐朝時，便指使蔡京說：“開封府有個叫周邦彥的稅務官，聽說沒能完成收稅任務，為什麽京尹（首都長官）沒有將案子上報來？”蔡京一頭霧水，隻好奏請：“容我退朝之後，問過京尹，就來複奏。”京尹一到，蔡京就把皇帝的意思告訴了他。京尹報告：“所有稅務官中，隻有周邦彥所收稅款是增加了，也是最多的。”蔡京說：“皇帝的意思是這樣，隻好將就這麽辦了。”於是稱周邦彥玩忽職守，下令即日押出京城。
過了一兩天，宋徽宗又跑到李師師那裏，想跟她幽會。不料，沒見著李師師。問其家人，得知給周邦彥送行去了。宋徽宗正在為周邦彥離開京城心中竊喜，沒想到見不著李師師，坐在那裏等她，一直等到夜晚一更時分。隻見李師師回家時，愁眉苦臉，睫毛上掛著淚痕，神情憔悴，楚楚可憐。宋徽宗見狀，打翻醋瓶，大怒道：“你去哪裏了？”李師師回答道：“臣妾萬死，聽說周邦彥犯罪被趕出國門，我去簡單陪他喝一杯酒權當告別，不知道皇帝來我家了。”
宋徽宗畢竟也是文藝範的皇帝，隨口就問，周邦彥臨走時有沒有作詞。李師師回答說有，就是【蘭陵王】（柳蔭直）那首。宋徽宗當即讓李師師唱一遍。於是，李師師在給宋徽宗敬了一杯酒後，唱了一遍這首詞。不料，聽完之後，宋徽宗不怒反喜，很快又下令召周邦彥回京，封了他一個類似今天中央樂團團長的職務，“大晟樂正”。
周邦彥【蘭陵王】（柳蔭直），全詞如下：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毫無疑問，這是一首表現離別的佳作，是周邦彥的代表作，也是宋詞中的精品。
故事情節或許有杜撰的成分，別的文獻還有宋徽宗聽了周邦彥那首【少年遊】而給了他一個官做的不同說法。但對文學史專家以外的普通讀者而言，這是無關緊要的。對於將近一千年後的我們而言，宋徽宗曆史功罪也不妨暫擱一邊。單純把它當作一個曆史故事，順便吟哦一下兩首詞作，回味一下故事背後的人性世情，也還是有一點點趣味的吧。（作者：丁啟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