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之濱的牡丹賽會上,崔萍與白衣人就在一片花團錦繡中交談起來。
“有緣不敢當,隻是這花倒是極得我心。”崔萍臉色微紅,聲音也是低低的。
白衣人展眉一笑,道:“哦?小姐不去捧那名動長安的火燒雲,倒會喜歡這寡淡清冷的花色?”
“依我看,這一株寡淡清冷的碧色牡丹,卻豔過那漫天紅雲。”
“那就請姑娘說說,這花如何豔法?”
崔萍起初還頗有些羞赧,但見那白衣人溫和的笑容裏滿是鼓勵之意,便鼓起勇氣道:“世人隻知花紅葉綠好看,就算脫了紅的底子,種花也要千方百計求那些亮豔之色,卻唯恐一個綠字。無非是怕花葉相間,人我不分了。這花卻險中求勝,碧色含綠,和這綠色的葉子靠而不混相得益彰,想來這花主求的是於極素淨處反得濃豔。而且這等含綠的花色,必定極難培養,珍貴的很,可惜濁世中人未必識得。”
白衣人不禁喟然長歎道:“得千萬人識,何如得一知音?小姐真是個懂花的人!”
他說著上前將擺在那瓷盆前的花牌反過來,隻見上麵寫著“綠萼”二字。崔萍不覺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花是公子種的?”
白衣人微微頷首:“在下姚璉。”
崔萍不禁感慨地喃喃自語:“真想不到……”
“想不到我不像個粗手粗腳的花戶?”名叫姚璉的白衣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崔萍。
“不,不,”崔萍急忙解釋,“公子的人倒和這花頗有些相像……”崔萍說著說著又是一陣臉紅,不由地低下頭。
姚璉微微一笑,道:“不敢當,綠萼確實費了我不少心思。不過要說容色,舍下還頗有幾株讓綠萼不敢獨美的野花閑草。”
崔萍頓時眼睛一亮,卻又猶豫半天,方囁嚅道:“那能不能讓我……”
姚璉自然明白崔萍的心思,笑道:“若能蒙小姐這等知花人光臨品鑒,寒舍自是蓬蓽生輝了。江邊有我自用的一輛簡陋馬車,不知小姐是否乘得?”
崔萍忙不迭點頭。這時已經到了公布今年賽會結果的時候,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就在眾人簇擁下登上會場中央那座臨時搭起的高台。
“各位長安父老,牡丹賽會,幸得各位捧場,下官妄代參賽花戶,這裏一並謝過了。今日花國一甲名次已經評定,由下官即刻宣布,凡念到名字的花戶請上台聽封。”
眾人騷動著擁向台前,不少花戶也趕過去。姚璉卻看也不看,引著崔萍朝相反方向走。崔萍有些不解,道:“現在放榜了,興許你還能得個頭名呢。雖說百姓不識,這品官裏多少也會有幾個識貨的吧?”
姚璉隻笑著搖頭,道:“伯牙失了子期,就摔了焦尾名琴。今日,我既得遇小姐這樣的知音,還在乎什麽頭名不頭名呢?”
崔萍又羞又喜,想了想,道:“也好,待我去囑咐素素一聲。”
素素正湊在擁擠的人群中、瞪大眼睛期待著牡丹賽會的結果,就聽得台上官員一聲唱喝:“一甲頭名花國狀元火燒雲,花戶高仙瓊!”人群中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歡呼,素素也跟著拍手叫好,崔萍就在這時將她從人群中拉出來。
“我剛才碰見姨媽和表哥了,”崔萍吩咐素素,“他們請我過去玩玩,你坐我們的車回去,不必聲張,靜街前他們會把我送回來的。”
素素麵露難色,道:“可是老爺沒說能去別的地方啊!”
崔萍頓時麵色一沉,道:“是姨媽家,又不是別個,再說……我和表哥的事都已經定了,還有什麽關係?”
素素雖覺不妥卻也找不到理由反駁,便點頭答應了。崔萍又再三叮囑她不要向家裏人說走了嘴,這才返回姚璉身邊。姚璉已經將那盆綠萼捧在了懷裏。
“我們走吧,這些人果然有眼無珠,居然沒評你做頭名。”崔萍言語中不乏惋惜。
姚璉卻笑道:“綠萼若得了狀元,隻怕我家裏的那些花還不答應呢。”
兩人有說有笑地沿著步道離開。
而獨孤仲平與韋若昭幾乎就在同時來到了高台下,韋若昭一麵四下打量周圍眾人一麵焦急地道:“我們怎麽找,是不是盯住最漂亮的姑娘?”
“不,守住出口,隻盯青年男女成雙的。”
“可若是人家本來就是一家的或者是早就相識的呢?”韋若昭問。
獨孤仲平搖頭:“仔細看,在這裏搭識的一定掛相……”
然而話音未落,一大隊金吾衛士突然闖了進來,將會場團團圍住,各個刀槍出鞘,嚇的眾人縮在台前,驚慌不已。
韓襄跳到台上大喊:“我們是右金吾衛的,奉右街使庾大人的命令,在此處緝拿要犯。所有參賽花戶,一個不許走,都跟我回衙門答話!”
眾人又是一陣騷動,韋若昭大惑不解地望向獨孤仲平,道:“韓捕頭怎麽又來攪局?他們是怎麽知道這兒的?”
獨孤仲平起初也有些詫異,但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緣由,冷笑道:“看來是庾大人得了高人指點了。”他說著停頓片刻又歎了口氣,“但願這高人指點的是條明路。”
“獨孤老弟,事出緊急,我正要和你通消息,想不到你倒先摸到那牡丹賽會上去了!”
庾瓚追著獨孤仲平一路穿過金吾衛官衙庭院,獨孤仲平在前麵走得飛快,庾瓚卻是滿臉賠笑。
“既然庾大人得了高人指點,我就不在這礙事了。”
“老弟,你可千萬別這麽說。這許多花戶,我哪問得明白?少不了還得你老弟指點!”
一直跟在旁邊的韋若昭這時不滿地嚷嚷起來:“你不由分說就把場子攪了,要是凶犯混在那些看花的人裏,這會早跑的沒影了,怎麽辦?”
“可惜這凶犯定是個花戶,”一個人影這時嗖一下從旁邊的大樹上竄下來,正是李秀一,“他就算本事再大,現在也隻能蹲在牢裏,哀歎時運不濟了!”
庾瓚被李秀一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道:“秀一老弟啊,你到樹上做什麽?”
李秀一卻不理他,道:“獨孤兄若有雅興不如留在此地,看我如何三問兩問就把他捉了出來,也好把一顆為長安美女們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裏。”
“你憑什麽肯定他是個花戶?”韋若昭不服氣地問,她心裏本就對將案子的消息透露給李秀一感到愧疚,見李秀一此番又跳出來指手畫腳,便忍不住地憤怒起來。
“因為我找到了鐵證,已經呈遞給庾大人了。”
李秀一說著朝庾瓚望去,庾瓚趕緊從懷裏摸出那截牡丹枯根。庾瓚道:“秀一老弟在洛陽那凶犯的舊宅裏找到了這個。”
“這是什麽?”韋若昭依然怒氣衝衝,沒好氣地問。
“這是一節去年的牡丹根,他遷來長安時,把園子裏種的東西也都挖走了。想不到竟都是牡丹花,原來這淫賊是個種牡丹花的花戶。這倒也對,姑娘是什麽,不就是花嘛!他整天對著這花花草草,淫心大動,所以犯下這些案子,也不奇怪。”
獨孤仲平朝李秀一微微稽首,道:“李兄果然機敏過人,這案子牽動長安洛陽兩地,李兄原在洛陽行走,這案子交給你自然妥當,我們怎好掠美?庾大人,恕小弟不能奉陪了。”
庾瓚還想說什麽,獨孤仲平已經甩著袖子走了。李秀一卻渾不在意地朝韋若昭一笑,壓低聲音道:“多謝姑娘成全。”
韋若昭心裏有些發怵,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趕緊低下頭跟著獨孤仲平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金吾衛衙門,韋若昭道:“師父,你別生氣,胖大人腳踩兩隻船,我們以後不幫他就是,看他光靠李秀一能不能破得了案!”
“我怎麽會生氣?李秀一若能把案子破了,拿住那凶犯,長安百姓早日解脫,也是好事。”
“可胖大人這麽幹,太不夠朋友了,”韋若昭嚷道,“他一定也給了李秀一錢,你放心,我有辦法幫你打聽清楚!”
獨孤仲平不禁啞然失笑,道:“哪個要你打聽?快回去吧!休要多事。”
“師父,你真的沒生氣?”韋若昭還是不太相信。
“你以為我是那麽小肚雞腸的人嗎,”獨孤仲平歎了口氣,“他若是能從這群花戶中找到凶犯當然好,可如果不能……”
而就在獨孤仲平欲言又止的同時,李秀一也在摩拳擦掌地打算趕緊審問。
李秀一道:“牡丹賽會,凡長安花戶絕不會錯過,我料那凶犯定在我們抓回來的這些人中間。大人還等什麽?隻要細細盤問,他定然現出原形,勘破此案易如反掌。”
“話雖如此說,可這人……”
“大人是擔心如何問的出?有我在,這有何難?”李秀一自信滿滿,“請大人上座,我自有道理。
一眾金吾衛這時將眾花戶帶到了院子裏。李秀一大聲道:“你等都姓什麽,叫什麽?挨個報上來。”
“小的,花戶高仙瓊。”
“小的,花戶賈二。”
“小的何亮!”
“小的曹六!”
……
一時間報名聲在院子裏此起彼伏,李秀一眯縫著眼睛側耳傾聽,等眾人都報完了,這才轉向庾瓚。
李秀一道:“第二個,第六個,第七個,第十個,第十四個,第十六個口音有洛陽味道,讓他們速速報上住址,派人去抄,特別是家中有花田的,一定要掘地三尺!”
崔萍隨著姚璉離開牡丹賽會,早有一輛裝飾素簡的馬車在江邊等著。
姚璉殷勤地扶崔萍上了車,又拿出一塊白色絲帕遞過來。但見這絲帕質地十分上乘,上麵還有銀線繡成的牡丹。
“請小姐權且用這帕子蒙上眼睛。”
崔萍一愣,道:“這是為什麽?”
姚璉笑道:“我是擔心那花會上的凡俗花色迷花了小姐的眼睛,待到進了我的園子,反而不辨五色,賞不了花了。小姐不妨蒙上這帕子,也好讓眼睛歇息下。”
“原來如此,公子真是個細心人。”
崔萍順從地接過絲帕將自己的眼睛蒙住,原本她心裏還有些許不安,可不知怎的,當絲帕順滑冰涼的質地擦過皮膚的一瞬,所有的忐忑竟都化作了憧憬與喜悅。
這位姚公子真是位花中妙手,而且還生得這般一表人才,崔萍心裏不覺小鹿亂撞,要是自家表哥有他一半的情調就好了,若是能嫁給這樣一個風雅、溫柔又體貼的人……
她一路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中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崔萍隱隱感覺到有人挑起車簾,姚璉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就在這時響起:“我們到了。”
崔萍在姚璉的攙扶下繞過回廊來到宅院中央的花園前。崔萍隱約聞到花香,伸手想要將蒙在眼睛上的絲帕取下,卻被姚璉攔住。
姚璉從自己身上取下一隻精巧的香囊遞給她:“這是個香囊,請小姐掛在身上才可到園中賞花。”
“這又是為何?”崔萍不禁好奇地問。
“我所用的花肥有些異味,掛了這香囊,就不至於衝了小姐雅興。”
“多謝公子!”
崔萍接過香囊在手中摸索著,掛到腰間。姚璉這才引著她走到了花園中站定,隨後已極其輕柔的動作解下了覆在崔萍眼睛上的絲帕。
崔萍緩緩睜開眼睛,忍不住驚叫起來,但見滿園都是各色絕美的牡丹。種得並不十分緊密,卻錯落有致,姿態萬千。崔萍疾步走向花間。
“純絳紫的?”
崔萍指著一株紫色牡丹驚歎連連。姚璉在一旁跟著,微笑道:“總比那‘紫氣東來’要純些。”
“想不到公子也會種出這麽大的。”
“就怕崔小姐嫌它像這長安城,大而無當呢!”
崔萍聽了姚璉的打趣當即連連搖頭,道:“不會,不會,你家這大花,大的很是妥當。”
姚璉一笑,道:“就如崔小姐所說,花若有魂,何忌小而淡,又何懼大而濃呢?”
“就是這個道理,”崔萍又走到一株金黃色的牡丹近前,“這黃色的是金元帥?”她見姚璉微微蹙眉,急忙改了口,道:“不,不,這麽俗氣的名字,怎麽配得上它!你這黃的比那金元帥強上千倍,我從來沒見過牡丹能開出這等黃色。”
“牡丹花黃,最忌浮誇,又不應失了黃色的熱鬧,這一株確實也費了我不少心思。”
“這等絕色真不知該叫個什麽名字好呢!”
“讓崔小姐見笑了,因想起一句詩,甲光向日金鱗開,就取下個金鱗開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俗了?”
崔萍幾乎為之絕倒,歎道:“李長吉鬼才蓋世,你點化他的句子,大俗大雅,大雅又大俗。可見得公子不光會種花,也是個別具詩才的人啊!”
姚璉這時卻一聲長歎,神情中滿是落寞之色:“奇花出汙泥,詩心隱濁世。花守住花魂不易,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我這滿園的芳菲其實也不過是寂寞地開寂寞地落罷了!”
崔萍心中一動,幾乎想都沒想便伸手拉住姚璉衣袖:“姚公子,你不要這樣說,就算整個長安的繁華都是一種寂寞……”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臉因羞澀而泛紅了,卻又浮起一絲甜蜜的笑,“……也有一個人想去懂,願意懂的……”
“人生得一知己足已,這話我原是不信的。不過今日得遇崔小姐……”
姚璉含情脈脈地看著崔萍,一雙眼睛裏似有春水浮動。
而崔萍的聲音已幾乎細不可聞,垂著頭不敢看姚璉:“隻怕我資質愚鈍,唐突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