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仲平和韋若昭一起走出曾家大門。
韋若昭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紅瓦高牆,忍不住道:“師父,他家好闊氣啊!除了一屋子的金器,你看那家具,那屏風,還有他媳婦的衣裳穿戴,哪兒像是個手藝人?簡直和王侯大官有一比。”
“也許人家私下裏還做了什麽大買賣吧,”獨孤仲平一笑,“和你家比怎麽樣?”
獨孤仲平笑笑:“哦?你看,你看,人家也不是把錢都貼在臉麵嘛!”
“人為財死,我看他的仇家少不了。”韋若昭仿佛置氣似的嚷嚷起來。
獨孤仲平卻搖頭反問了一句:“要是為爭財報複殺人,他家總得破點財吧,你看像嗎?”
“那倒是,”韋若昭不禁若有所思,“就是這點有些奇怪!”
兩人隨即前往王朗住所,途中經過那棵大樹,韋若昭不自覺地抬頭朝上看,驀的竟發現一張臉正倒掛著與自己四目相對。韋若昭嚇得大叫一聲、幾乎跳起來,再一看才發現那人正是李秀一。
“你這是幹什麽?”韋若昭頓時不滿地朝樹上嚷嚷,“吊死鬼似的,嚇死人了!”
李秀一嘿嘿一笑,還保持著倒掛的姿勢,陰陽怪氣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長安城的神探夫妻檔,走好,不送了!”
韋若昭剛要張嘴回敬,被獨孤仲平一把拉住,獨孤仲平笑道:“李兄有此雅興,咱們就別去打擾他了!”
獨孤仲平隨即拉著韋若昭離開,李秀一等兩人走遠了,這才一個鷂子翻身、翻上樹杈。
坐在濃密的樹冠深處,李秀一有些悠閑地看著樹下來來往往的人。說起來這地方的視野還真是不錯,如果真的有一隻狼……李秀一想象著,忍不住伸展四肢,以手當爪,扒住樹幹,口中也學著狼發出一陣“嗷嗷”的低吼。
從樹下經過的行人聽見響動不禁好奇地抬頭張望,隻聽“嗖”一聲,李秀一這時竟以狼的姿態一躍而下,瞬間便將靠得最近的那人撲倒在地。猝不及防的行人頓時發出一陣驚恐的尖叫,而李秀一仿佛十分興奮,又作勢在行人胸前亂抓,學狼的樣子吼叫著,比劃著,要咬他的脖子。
周圍行人都被眼前一幕嚇呆了,而李秀一“撕扯”了一陣,驟然收了勢,起身退後。被撲倒的行人驚慌地站起來,見此時的李秀一與常人並無二致,惱怒起來,吼道:“你幹什麽?發瘋啊!”
李秀一又是嘿嘿一笑,轉眼再次作狼狀朝那人撲過去。他驟變的眼神透著野獸才有的冷酷與殺氣,行人徹底被駭住了,嚇得掉頭邊跑,還邊跑邊喊著“狼來了”、“狼來了”。
圍觀的眾人也被嚇得四散奔逃,遠處的則躲在一邊、戰戰兢兢朝李秀一張望。
李秀一被眾人的反應撩撥得更加興奮了,索性真的四肢著地,繞著大樹閃轉騰挪了一番,繼而像狼一般仰天長嘯起來。
“嗷……嗷……”這聲音真的和狼像極了,圍觀的人這下也嚇得紛紛逃開,巷子裏瞬間已變得空無一人。
李秀一這才滿意地站了起來,從懷中摸出根繩子,其中一頭放在適才撲倒那行人的位置,另一頭則朝大樹拋去,這繩子上每隔一寸就用紅藍細繩作了標記,原來是一件簡易軟尺。
他看準了繩尺落在樹下的標記處,伸手把繩子扯了回來,然後抓住那標記,量了量從這標記到繩子這頭的長度,又抬頭看了看樹冠。
“好遠!”李秀一喃喃自語著,“真是一頭好狼啊!”
他的思緒漸漸回到過去。那是多久之前呢?他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直到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
那是山間的幾間普通農舍,門前有一個枯木籬笆圍成的院子,時近正午,籬笆外,還是個瘦弱少年的李秀一手持羊鞭,正把一群羊趕進羊圈。
太陽晃得李秀一睜不開眼睛,他努力地眨眨,而母親就在這時哭泣著衝出屋子,繼父手握一根粗木棒,罵罵咧咧地追出來。男人步子大,隻幾步便已經趕了上來,一把抓住母親的頭發,手中的木棒狠狠朝她身上打去,邊打邊罵。
“老子找什麽女人用你管?自打娶了你和那個拖油瓶,老子就一直走背字兒,哼,早晚打死你們——”
母親邊哭邊說:“求求你,別拿家裏的錢去貼那藥鋪了,不然我們日子怎麽過?”
“放屁!管著你們吃喝還敢多嘴,敢管老子的事!”
李秀一憤怒了,雙眼圓睜,三步兩步衝進院子,撲向繼父。
“畜牲,你放了我娘!”
他說著和繼父糾纏在一起,繼父拋開李母,手中的棍子劈頭蓋臉打向李秀一。瘦弱的李秀一根本就不是繼父的對手,很快便被打得口吐鮮血。
李秀一這時也被徹底激怒了,他摸起身旁的鐮刀,如同一隻野獸,弓起背,眼中透出攝人的寒光。
“怎麽著,你個小野崽子,想殺我?來啊!”繼父看出李秀一的企圖,卻有恃無恐地大喊道。
李秀一一聲怒吼,應聲撲了上來,但很快就又被打倒在地,鐮刀也到了繼父手中。母親哭著上前,卻被繼父一腳踢開。
繼父接著撲上來按住李秀一,罵道:“讓你長個記性,這世道殺不了別人,就會被別人殺!”
他說著揮起鐮刀,朝李秀一身上亂砍,白色的羊皮襖頃刻間已被豁開,鮮血四濺。李秀一不禁慘叫著,母親這時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死死抱住繼父的腿。
“快跑!孩子——”母親大叫起來。
“跑啊!”母親聲嘶力竭地喊著。
李秀一一跺腳,翻過籬笆,飛奔而去。
渾身是血的李秀一跌跌撞撞沿著山路往前跑,突然間腳下一滑,順著山坡滾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少年李秀一醒來,漫天的雪花正從陰沉如鐵的天穹飄落而下,漫山遍野幾乎都被白雪覆蓋,細碎的雪片落在李秀一頭上,觸碰到傷口,冰涼而刺痛。
挪動疼痛的身體,李秀一欠起身,但馬上動作就僵住了。他緊張地環顧四周,幾聲淒厲的嚎叫就在這時響了起來。
有狼?李秀一急忙搖晃著站起。
眼前彌漫的雪花中,一隻,兩隻,三隻……一群灰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雪地裏冒了出來。李秀一急忙回頭,身後的山坡上,也跳出一隻,兩隻,三隻……
李秀一知道自己是遇見狼群了,他緊張的喘著粗氣,順手從地上抄起一根木棍,緊緊握住,慢慢往後退。
冬日裏狼群覓食不易,所以分外危險。少年李秀一不停地環視,稚氣的臉上既有慌張、也有倔強。
漸漸逼近的狼群在距離李秀一不遠的地方也停了下來,它們形成了一個包圍圈,一雙雙綠幽幽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瞪著眼前的獵物。
突然,李秀一掄起棍子,劈頭蓋臉地便朝最前麵的一隻狼砍了過去。狼群一時間仿佛都愣住了,似乎根本想不到就要到嘴的獵物會主動發起進攻。
坡上的頭狼一聲長嚎,群狼蜂擁而上。
李秀一開始還能擊中幾隻,但更多的狼撲到了他身上,嚎叫著、撕咬他的羊皮襖。
更多的血流了出來,李秀一也嚎叫著,除了疼痛,更多的卻是憤恨!
“打死你!打死你!”李秀一瘋了似的揮舞著手裏的木棍,迎麵而來的群狼在他眼中已經變成了繼父的化身。少年手起棍落,幾乎棍棍命中。
然而,狼實在是太多了,它們前赴後繼地湧上來,李秀一漸漸沒有了力氣,“哐啷”一聲木棍脫手,他急忙後退幾步,後背抵在一片低矮的石壁上。群狼在他麵前調整隊形,呈半月狀圍了上來。
殷紅的血水順著李秀一破碎的褲子,嘀嘀嗒嗒流在了白皚皚的雪地上。李秀一低頭看看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又看看麵前逼近的群狼,突然間鼻子一酸,抽泣起來。
難道我就要這樣死了嗎?李秀一忍不住用頭猛磕了下身後的石壁,臉上是徹底的絕望和恐懼,繼而,他發出了一聲綿長而撕心裂肺的哀號,聽起來卻後回蕩在空曠山野間的狼嚎一模一樣……
此時,王朗家狹小的廳堂裏,獨孤仲平左手端著畫板、右手拿著畫筆,正按照王朗媳婦的描述替亡者作畫。韋若昭在一旁仔細打量整間屋子,發現內外陳設十分簡單,甚至頗有些寒磣,與金匠曾大頭家自然是天壤之別。
“眉毛有些挑的,這裏有顆痣,”王朗媳婦指指自己臉上,繼而忍不住哭起來,“先生改日再說吧,現在實在是……”
獨孤仲平聞聲放下畫筆,不動聲色地朝韋若昭使了個眼色。韋若昭會意,急忙打岔道:“你家相公平日可曾和什麽人結仇?”
“街坊四鄰誰不知道,我家相公靠小買賣度日,最是忠厚老實的。生意上寧肯自己吃虧,不肯欠了別人。要說有仇,就是那個曾大頭,明明是他欠了我家相公一大筆錢,卻說我家相公騙了他!”
聽了王朗媳婦忿忿的控訴,韋若昭、獨孤仲平不禁對視一下。
“此話當真?”韋若昭問。
王朗媳婦點點頭:“錯不了!有一次他們在我家門口吵了起來。那曾大頭說,早晚找人殺了我家相公。”她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不少人都聽見了,你們可以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