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長安裏坊圖再次被掛在了牆上,上麵用墨線勾了兩個圈,分別以東西市為中心向外延伸,正是獨孤仲平與韋若昭圈定的查訪範圍。
獨孤仲平盯著這幅圖已經足足有兩個時辰了,庾瓚自作主張的大肆搜捕徹底打亂了獨孤仲平的計劃,凶犯十有八九已經洞悉了己方的行動,想用排查的方式找到他已經變得不可能了,而更糟糕的是,萬一凶手逃離了長安,人海茫茫,想要再找到他就更困難了。
現在隻能寄希望於這個凶手的膽量足夠大,且對於依照計劃行凶的偏執不會改變了。獨孤仲平想到此處不覺苦笑著搖了搖頭,韋若昭就在這時一臉喪氣地走進來。
“韓捕頭他們把這兩片都搜遍了,沒什麽收獲。”
獨孤仲平對這一結果絲毫不覺意外,道:“他們這麽明打明地搜,對方有太多辦法遮掩了,不在家啦,由別人出麵打掩護啦,我們得另想辦法。”
“師父,我在想,咱們在數著日子過,凶犯也在數著日子過啊,他如果一定要在預定的那一天殺人,也沒有幾天了。他應該也會和我們一樣著急吧?”韋若昭今天穿著金吾衛的製服,頭發也如青年男子般梳成簡單的頂髻,顯得分外英姿颯爽。
“不錯,”獨孤仲平點點頭,“而且現在全城的百姓都把閨女往城外往鄉下送,雖說動手更容易了,可也有一大弊端。”
“什麽弊端?”
“挑人不容易了。他很講究的,之前弄的可都是中上人家的,他不為綁票求財,那為什麽?隻能是因為這些人家的姑娘姿色打扮,相貌氣質更好,他還要給她們供衣服,梳頭發。尋常的小家碧玉他不會要的。”
韋若昭深以為然地點頭,道:“還有談吐,他既然靠花言巧語拐人,那太傻太俗的人恐怕他也看不上吧?一定得談吐得體,就算比我差些也不會太差!”
獨孤仲平一笑,道:“那他要是碰上你,一番試探又沒選中你,怎麽辦?”
“你也太看不起人了!”韋若昭頓時不滿地嚷嚷起來,臉上滿是小女孩的天真嬌憨,“我有那麽糟糕嗎,再說我是你的徒弟,他要看不上我,你臉上也沒什麽光彩。”
獨孤仲平啞然失笑,道:“沒聽說過以讓殺人凶手選中為榮的。你還是趕快想想,如今大量姑娘去了城外,他想挑人會去哪兒?”
“那就是城外年輕姑娘容易紮堆的地方?隻有這樣,他才有的挑。”
“沒錯。城外有些什麽地方是你愛去的?”
“鬼市。”韋若昭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獨孤仲平卻搖頭,道:“他要的是良家少女。”
韋若昭一撅嘴:“我也是良家少女啊,可我就是喜歡去鬼市轉。”
“你太特殊了,算不算良家可說不好!”獨孤仲平笑了笑,“快去查查,城外,不用太遠,三十裏之內吧,有什麽地方是年輕漂亮的姑娘愛去的,快去快回。”
天色微明,一騎快馬就在明德門開啟的一瞬衝進長安城。騎在馬上的正是李秀一,他打馬飛馳過一條條街巷,卻在一家藥鋪門前驟然停下。
李秀一從馬背上躍下,大步流星地闖進藥鋪。藥鋪掌櫃正忙著擦拭藥櫃,見有人進來趕忙招呼。
“這位客爺,您抓點什麽藥啊?”
“不抓藥,賣藥!”李秀一粗聲粗氣地應了一聲,“上好的人參你們收不收?”
掌櫃一愣,道:“哦,您是做藥材生意的?好啊!拿出來看看。”
李秀一從懷裏掏出那根從菜園裏撿到的植物根莖遞給掌櫃。卻沒想到掌櫃的隻掃了一眼便笑了。
“您這是人參?”
“東家說就是,”李秀一大聲嚷道,又伸手指了指門外的坐騎,可以看見馬背上拴著個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外頭還有好多呢!”
掌櫃又好氣又好笑,道:“你這什麽東家啊?做過藥材生意嗎?這也差的太遠了吧!”
李秀一一臉不服氣的樣子,道:“那你說這是什麽?”
掌櫃斜了李秀一一眼,再看看那根莖,又將鼻子湊上去聞了聞。
“這明明是一節牡丹根嘛!還是跨了年,枯死了的。要是牡丹剛落季,截下來熟製好了,還有人收,那也不值錢。您這個出門右拐,垃圾堆扔了得了。”
掌櫃毫不掩飾言語中的嘲諷,李秀一卻露出得意的笑容,劈手將那根莖奪回來往懷裏一揣,二話不說轉身便走,很快便連人帶馬消失在熹微的晨霧之中。
韋若昭推門走進獨孤仲平的閣樓,就看見獨孤仲平和衣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著了。韋若昭急忙輕手輕腳地轉身想要出去,獨孤仲平的聲音卻在這時自房間裏響起。
“進來吧!我沒睡著,查的怎麽樣了?”獨孤仲平邊說邊坐起來。
“長安城外,三十裏之內,沒有什麽大集市。有幾處莊園別墅,不是皇帝的就是那些大官的,尋常人等根本不準靠近。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年輕姑娘喜歡去的地方。”
獨孤仲平一聽沒什麽進展便沉下臉來,道:“肯定會有,你是怎麽查的?”
“我……我又不是長安人,這種地方那些文檔裏又沒寫,我隻好去問碧蓮姐手下那些女孩子。她們說的幾個地方,我估摸著我自己都不想去……”韋若昭隻覺得十分委屈,話音裏不覺帶了哭腔。
獨孤仲平有點不耐煩,道:“我不過是說了兩句,你哭什麽?”
沒想到韋若昭這下竟啜泣起來,道:“我就知道我做的不好,你早晚把我轟走。”
“女人就是麻煩,哪個說轟你啦?”
獨孤仲平不禁長歎一聲,這姑娘也實在是太敏感了,簡直聽風就是雨。他最看不得女人的眼淚,韋若昭這一哭攪得他更加情緒低落。
“你怎麽沒說?”韋若昭卻不依不饒,“隻要犯三次錯,就不要我做徒弟了,不是你說的?”
獨孤仲平又歎了口氣,道:“算啦!這次我又沒說你犯了錯,別哭了!我們一起去和她們聊聊。這些女人感興趣的地方,我也不了解啊!”見韋若昭還在低低抽泣,獨孤仲平隻好站起來,“行啦!別抹淚了,走吧!”
獨孤仲平拉著韋若昭來到酒店大堂,距離營業還有幾個時辰,聽說要找城裏城外好玩的地方,侍女們頓時來了精神,圍著兩人嘰嘰喳喳地出謀劃策。
“青雲山莊吧?那裏怎麽也得算一處,他家的葡萄酒可好喝了。老實說,比咱們店裏的還要強些呢!”說話的是一個胡姬。
“可別叫穀大廚聽見!”另一個胡姬笑道,“要我說,春明門城樓上那家胡餅鋪也得算!”
眾胡姬連聲附和,獨孤仲平卻搖頭,道:“酒樓食肆不能做數,大唐女子,到底比你們臉皮薄些。就算在城裏,若沒家裏男子陪著,也不好意思到酒樓坐下來呼酒叫菜。再說,葡萄酒還是你們胡人更愛喝些。”
胡姬們相互看看,道:“那讓翹翹說,她是你們大唐人,來長安的年頭也不短了。”
被點了名的翹翹不由地臉色一紅,想了想,道:“剛才韋姑娘來問,我也想了。隻記得出開遠門不遠,有個莊子,專門做花炮的,每逢五逢十的晚上都要燃放自家的花炮,我以前在別家做事時跟著東家去看過幾回。”
“晚上恐怕也不太合適!”獨孤仲平還是搖頭,“最好是在白天,人多,還得熱鬧。”
胡姬們不禁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忍不住打趣道:“哎呦!獨孤先生,你打聽這年輕姑娘喜歡去的地方幹什麽?要是想相個合適的,我們這裏這麽多還不夠你挑嗎?”
“胡說什麽,是公幹,幫庾大人打聽的。”
韋若昭看著獨孤仲平一臉窘迫的樣子,臉上也漸漸有了笑意。碧蓮就在這時捧著一盆牡丹花走進來,見眾人聚在一處,不免有些奇怪。
“你們聚在這幹什麽,在偷懶嗎?”
“不是!不是!”韋若昭趕緊解釋,“庾大人讓我們打聽,城外,哪裏有年輕姑娘喜歡去的地方,碧蓮姐你知道嗎?”
碧蓮搖頭,道:“要說好玩的地方,怎麽也是城裏的多啊!”她邊說邊將懷裏的牡丹花放在櫃台上,獨孤仲平的眼睛這時候卻死死的盯住了那盆牡丹。
“牡丹花到季了?”
“可不是,今天四月初四,每年這日子我不都要買牡丹花的?”
“這盆花哪買的?”
“還是街角趙四家。其實他家的牡丹,也就還過得去。這不店裏忙嘛,要不然我還真想到曲江池的牡丹賽會上去看看呢!”
獨孤仲平兩眼放光,道:“這牡丹賽會什麽時候辦的?”
“就是今天啊!”
獨孤仲平一言不發轉身便走,韋若昭也瞬間明白了,跟著便往跑。
碧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哎,這一大早的,你們兩個是怎麽回事?”
韋若昭的聲音這時從門外遙遙傳來。
“碧蓮姐,謝謝你啊——”
牡丹賽會會場是沿著曲江池旁搭建的,栽種於花盆中的各色牡丹,堆滿了這個露天場地。
時人對牡丹的熱愛已經到了近乎瘋狂的地步,從宮廷衙署到寺觀園林,牡丹幾乎遍布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每到花開時節,出門賞花的車馬、人群竟時常會將寬闊如許的朱雀大街擠得水泄不通。
賞花自有名所,這曲江牡丹賽會便是每年花季最盛大、最隆重的活動。如織的遊人穿行其間,觀賞、品評著,不時去看牡丹花前擺放的參賽花戶名字和花名。不用說,其間許多是華服濃妝的美麗女子。
崔萍也是其中一員,身為戶部侍郎家的女兒,雖說唐風開放,但她平日裏還是鮮有機會到這麽熱鬧的地方來。崔萍在花叢中流連,除了賞花,一雙眼睛卻不住地朝身邊來來去去的年輕男子瞟去。
這個好生魁梧,這個生得真是白淨,而這一個書生樣的,從方才起就一直偷偷地看她……崔萍心裏漣漪不斷,臉上卻一副淡漠神情。
“小姐你看,高仙瓊高師傅的火燒雲多漂亮啊!今年一定還是高師傅拿狀元!”
隨行的貼身丫頭素素興高采烈地指著不遠處,那是一棵千頭紅牡丹,高大茂盛的花枝上結滿了盛放的花朵,個個都有碗口般大,嬌豔欲滴、燦若雲霞。眾多遊人被這“火燒雲”的風姿吸引,駐足、讚歎,崔萍卻隻遠遠掃了一眼。
“高仙瓊的花倒也不錯,隻可惜有些像這長安城,大則大矣,濃則濃矣,就是少了些靈氣。”
“靈氣?”素素歪著頭想了半天,“小姐,你在說什麽呀!我怎麽不懂?難道牡丹還是越小越淡才好嗎?”
“那倒也不見得,”崔萍微笑搖頭,“隻是人有魂魄,這花生於天地之間,吸取了日月雨露精華,也是有花魂的。要是一味的求大求濃,你用紙疊個花好了!”
素素隻聽得一頭霧水,道:“哎呀,你們讀書識字的人可真怪,我看這火燒雲就是好嘛!別人就種不了高師傅這麽大,要是能采一朵戴在頭上才好呢!”
崔萍不禁撲哧一笑,道:“你個死丫頭,還想做采花大盜啊!”
主仆二人說笑之際,高仙瓊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擁下走了過來,不少看花的人也湊過去。素素便道:“高師傅來了,我們去求求他,有沒有他不要的,賞我們一盆。”
崔萍卻搖頭,道:“要去你去,我在這裏隨便看看。”
素素朝圍著高仙瓊的人群跑去,崔萍則繼續沿著鋪了碎石的步道前行,道旁擺滿了許多各色牡丹,或濃或淡,但顯然沒有一株能夠打動她。
看來這曲江牡丹賽會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呢,崔萍想著,到了秋天她就要和青梅竹馬的表哥成親,嫁作人婦之後就不可能再這般自由自在了。崔萍對同表哥的親事並沒有任何不滿,但她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甘,這般如花的青春,卻還沒怎麽享受便要凋謝了。
崔萍不覺有些自傷自憐起來,而一株與眾不同的牡丹就在這時映入崔萍眼簾:那牡丹通體碧綠,花色比葉色略淺,纖弱而單薄,孤零零佇立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卻是滿眼濃黃豔紫都沒有的風姿與情調。
崔萍當即走到那牡丹近前,仔仔細細賞玩許久,她想要查看這花的名字,卻發現那瓷盆前的花牌上竟是一片空白。
崔萍不禁喃喃自語:“這麽好的花,怎麽沒有名字……”
一個溫和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就在這時自背後響起。
“未逢有緣人,何必露真名?”
崔萍嚇了一跳,急忙回頭,就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相貌清俊的年輕人正麵帶微笑向自己走來,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袍與黑發隨風飄舞,竟頗有些高蹈出塵之意。
崔萍心底砰然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