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若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看見姚璉正笑眯眯地盯著自己。兩人鼻尖相距不過寸許,韋若昭頓時睡意全無、一驚而起。
“你……你要幹什麽?”韋若昭瞪著姚璉,雖然知道呼救無用,卻還是下意識地提高嗓門給自己壯膽。
姚璉一笑,道:“看來姑娘已經睡醒,可比方才有活力多了。仙子身子骨弱,能有你這般活潑的姑娘相陪,必會十分開心。”
韋若昭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她是趴在涼亭的幾案上睡著的,可她卻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睡著了的,桌子上的酒、菜一口未動,就是怕對方在裏麵動什麽手腳,可怎麽還是和姚璉說著說著就失去了知覺呢?
姚璉仿佛看穿韋若昭的心思,笑道:“我擔心姑娘一路車馬勞頓,所以特別為姑娘準備了些安息香,不過我這香卻不是那些胡人帶來的俗物,而是以這滿園牡丹作為底子、依仙子傳下的方子配製的。”
聽了姚璉的說辭,韋若昭這才想起適才花園中是有淡淡的香氣縈繞,低頭一看涼亭四角地上的確擺著四隻小巧而精致的白瓷香爐。看來這姚璉早已做好了萬全準備,而自己卻還是太過緊張,以至於忽略了對環境的觀察。
“姑娘這一覺好不長久,菜都涼了,就讓我再為姑娘準備些如何?”姚璉笑問。
“我不想吃!”韋若昭覺得不能一直這樣被姚璉牽著鼻子走,她要為獨孤仲平前來營救自己多爭取些時間,“再說,這些花花草草的有什麽好吃!”
“你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樣,”姚璉玩味地笑了笑,“韋姑娘如此沒有胃口,倒不妨先看看這道開胃菜!”
姚璉說著從懷中將獨孤仲平題過款的那幅畫又拿了出來,在韋若昭麵前徐徐展開。
“姑娘好好看看,這是不是你師父的筆跡?”
“你已經見過我師父了?”韋若昭一副輕鬆口吻,“我勸你還是盡早投降吧,現在滿城都是我們金吾衛的人,你是跑不了的!”
姚璉何嚐不知韋若昭的花招,笑道:“我與獨孤先生聊得可是投機,我還請他到舍下小坐,可他說改日,真是遺憾啊,這可就怪不得我了。”
韋若昭忍不住瞥了眼獨孤仲平的畫,看來師父和自己一樣,根本沒有懷疑過這個人就是姚璉,她強行按捺住心中的絕望,故作輕快道:“聽說你後麵還有一大堆繁瑣的儀軌,反正時間還早,不如拿出來看看!”
“哦,看來姑娘是已經認命了?”
“誰說的?”韋若昭當即反唇相譏,她知道這時尤其不能在氣勢上落了下風,“有本事你盡管來!”
姚璉於是微笑著拿出玉簫,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韋若昭起初還想著如何和姚璉周旋,可聽著聽著卻是越來越入神。
一曲終了,韋若昭還意猶未盡,道:“你怎麽不吹了?”
“這曲子已經了了。”
“可我覺得這曲子還沒有完,”韋若昭想了想,“我明白了,是譜曲子的人沒譜完,就離開了。對嗎?”
“你怎麽知道?”姚璉臉上頓時寫滿了驚訝,“這是你聽出來的?”
韋若昭點點頭,一臉沉鬱之色,道:“我還聽出你對她用情有多深,原來自她離開,你的心就死了。”
姚璉陡然站起,側過頭去,不讓韋若昭看到他的表情。
想不到自己隨口胡編了兩句,竟真的猜中了!韋若昭心中暗喜,麵上卻還得不動聲色,她知道自己要繼續演下去,於是想了想,道:“你是因為她才成了現在這樣,對嗎?你不是個無情的人,而是用情太深。你的她一定和銀翼仙子有關……”
“別說了!”姚璉猛地回過頭來,“你不可能聽出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沒有誰告訴我,”韋若昭注視著姚璉因狂怒、驚詫而有些扭曲的臉,心中反倒平靜下來,“你為什麽不相信天下還有和你一樣的人?情到濃時,可以人我不分,也可以跨越死生。”
韋若昭這時不緊不慢地笑了,道:“你要想知道我到底是誰,不如就和我說說。”
姚璉夢囈般歎了口氣:“你真的想聽?”
韋若昭已經在幾案旁再次坐了下來,道:“除了我,還有別人參透過你的曲子嗎?”
姚璉不禁投降似的低下了頭,歎道:“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啊——”
——那時候的日子確實很快活。
姚璉本是洛陽人,父祖皆是富商大賈,到了他這一代雖然家境沒落,卻還是足以讓他過上衣食無憂、詩酒風流的日子。姚璉自小喜歡牡丹,長大後便將自己位於歸仁坊的宅院改做了牡丹園,一門心思培育各色珍奇牡丹。姚璉種花不是為了賣錢,而隻是種來給自己看。每到花開時節,白天他就坐在花間,賦詩、作畫,到了晚上則繼續在花間閑坐,傾聽花枝生長的聲音,飲酒、吹簫,日子過得平淡卻充實。
直到有一天,他去山上尋找野生的牡丹種。在崎嶇的山間艱難跋涉了好幾天,他終於在山崖的絕壁上發現了一株上好的品種。姚璉於是攀著山崖間的藤蔓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向那棵生長在崖壁上的野生白牡丹靠近,就在他伸手抓住那棵牡丹一部分的同時,另一隻纖細而美麗的手也從另一側伸過來,抓住這支牡丹的另一部分。兩隻手同時拉拽這棵牡丹,一時間誰都無法拉動。姚璉抬頭,順著那隻手往上看,原來,山崖頂上,有個姑娘正趴著把手伸下來,這姑娘有著一張美麗的臉龐,白白淨淨的,就仿佛是山間盛開的白牡丹。
姚璉一見這白牡丹花一般的姑娘頓時有些傻了,那姑娘卻也露出害羞的模樣。兩人就在山上聊起來,原來那姑娘也是個種花不賣花的人,兩人越聊越投機,直到天黑,姚璉不舍得讓那姑娘走,姑娘於是跟著姚璉回到了洛陽。姚璉問姑娘的名字,姑娘隻讓他喊她婷姐,姚璉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比他年紀大,也不知道她來自何方要去向何處,可這些他都不在乎,無論她說什麽他都願意聽、願意信,因為他相信婷姐就是老天爺特意為他派來的。
又到了花開時節,白天姚璉依然就坐在花間,賦詩、作畫,到了晚上他繼續在花間閑坐,傾聽花枝生長的聲音,飲酒、吹簫,而這一切因為有了婷姐的陪伴而顯得更加充實、美好。那株成為兩人定情之物的野生牡丹早已被姚璉精心種在園子裏,他還特意種了許多白牡丹,可哪一朵都比不過他的婷姐漂亮。姚璉多麽希望和婷姐就這樣白頭到老,生一群孩子,一家人永遠開開心心地在花園裏生活。
然而,婷姐就在不久之後的某一日突然病倒,姚璉四處求醫問藥,卻隻換來無藥可救的答案。婷姐就這樣一天一天衰弱下去,相比姚璉的惶恐、不安,婷姐反倒顯得豁達而淡然,她讓姚璉扶著她在花園中散步,告訴他等到她死了,就把她的屍體埋在這園子裏,這樣她就能永遠陪在他身邊、他也永遠不會覺得孤單了。姚璉隻能哭著答應,而就在那一天他發瘋似的將花園中的所有白牡丹連根拔起,可麵對那棵作為定情信物的白牡丹,他還是下不去手。
婷姐走了,姚璉按照她的遺願將她埋在了花園中央,也就是那株野生白牡丹底下。他開始日日夜夜守護在這棵牡丹旁邊,悉心為它鬆土、上肥、澆水,仿佛這樣就能讓婷姐重新回到身邊。那段時日姚璉已經瘦削憔悴到失去了人形,但那牡丹花卻顯示出勃勃的生命力。終於有天夜裏,這株牡丹開花了,原本白色的花朵竟然變成了耀眼的銀色,整個園子都被它照亮了,而同時被照亮的還有姚璉的心。
“我知道這是婷姐回來了,她終究還是舍不得我一個人孤孤單單,於是化身成這銀翼仙子回來了。”姚璉悵悵歎了口氣,顯然還沉浸在對婷姐的思緒之中。
韋若昭聽完他的講述卻還是滿心疑惑,道:“可那些女孩子是怎麽回事?總不能是婷姐找你要的吧?”
“那當然,”姚璉笑而搖頭,“仙子不會說話,我費了好大勁,才弄懂它的意思。那是三個月之後,距仙子開花整整三個月之後。”
“仙子是初七開的花,對嗎?”
姚璉又一笑,道:“沒錯,你真聰明。那天,我突然發現,仙子失去了光澤,整個花葉都萎頓下來。我急壞了,澆水、施肥、鬆土,什麽都想到了,也什麽都試過了,可還是不管用。我簡直要瘋了,失去了婷姐,我不能再失去仙子。當我的眼淚滴進土裏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仙子不是一般的花,是婷姐用她的身體供養的,要想讓它活下去,就必須還有人舍得用身體去供養它!”他說著停頓片刻,“我於是從街上找來一個漂亮女人,把她埋在了仙子腳下,可仙子的情況卻一下子變得更糟。我趕緊又把她挖了出來,天可憐見,突然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隻有幹淨的處子才能配得上我的仙子!”
韋若昭隻覺得渾身一抖,顫聲道:“這麽說,你還殺過一個人?”
“你要說這叫殺人也可以,”姚璉這時候已經平靜下來,“其實我是給她們找了個更好的去處,這世界上誰又能不死呢?包括你我,轉眼之間就會變得又老又醜。在她們最美麗、最幹淨的時候,能夠用性命去供養仙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嗎?”
“可她們並不願意啊!”韋若昭忍不住站起來,憤憤然瞪著姚璉。
姚璉卻隻雲淡風輕地一笑,道:“她們隻是開始的時候不願意,你忘了?沒有人能夠拒絕仙子。你雖然特別的聰明些,可是也不能……”他說著湊近韋若昭,“天不早了,我們都需要睡個好覺,因為明天對我們都很重要,我不想捆著你,你是我給仙子找的最好的仆人,所以我給你找了個好地方,你在那兒一定會睡的很香,不會調皮。”
姚璉拉著韋若昭穿過花園來到那間種有銀色牡丹的堂屋,隨著房門開啟,銀翼仙子的粼光便從層層輕紗中透過來。韋若昭下意識地想要扭頭避開,卻被姚璉扭住手臂、強行拖進了屋裏。韋若昭隻覺得一股甜膩、奇異的香風襲來,來不及反應便已全身癱軟、跌倒在地。而原先栽種銀色牡丹的土坑已經空了出來,姚璉將韋若昭一把推進土坑。
“你是唯一一個知道仙子來曆的人,所以你最後一個晚上,可以在這裏陪伴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