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金吾衛官衙的大堂裏此刻燈火通明,換上金吾衛製服的韋若昭隨著韓襄匆匆忙忙走進來,就見庾瓚一臉焦急地在門前踱步,而大堂中間,一個丫環打扮的小姑娘正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還有幾個從未見過的人站在一旁長籲短歎、捶胸頓足。
“這是怎麽了?”韋若昭忍不住悄悄問旁邊的韓襄,而沒等韓襄回答,庾瓚已經神色慌張地迎上來。
“哎呀,韋姑娘,你可來了,你師父呢?”
“師父不知道一個人去哪兒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庾瓚頓時露出懊喪神色,頓足道:“哎呀!這可怎麽好?仲平老弟不能在這個時候撂挑子啊!”
韋若昭一臉不解地問道:“到底出什麽事啦?”
庾瓚歎了口氣,道:“唉,戶部侍郎崔大人家的小姐在今天的牡丹賽會上走失了……”
“什麽走失了,定是叫那淫賊劫走了!”戶部侍郎崔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此時他身著便裝,舉手投足間卻不失身居高位者的威嚴,“堂堂大唐京城,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大活人就沒了!庾瓚,你是怎麽當的差?”
庾瓚嚇得一激靈,忙道:“侍郎大人,您稍安毋躁,下官一定竭盡全力將那凶犯緝拿歸案,救出小姐!”
“我可就這麽一個女兒啊,”崔侍郎身旁的崔夫人帶著哭腔,“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崔夫人說著忍不住哭出聲來,庾瓚更是汗如雨下,卻也顧不得擦,一個勁兒作揖施禮。
庾瓚道:“夫人放心,下官一定竭盡全力,小姐會沒事的。”
“那些花戶不是都被我們捉了?”韋若昭依然有些不解,“難道什麽都沒審出來?”
韓襄趕緊湊到韋若昭旁邊,壓低聲音道:“所有花戶家都抄遍了,沒見崔小姐,也沒發現可疑之處。”
“那這麽說凶犯並不是花戶,而是夾在遊人中間,伺機下了手?”韋若昭這時想起傍晚在閣樓與獨孤仲平的對話,沒想到果然是一語成讖啊!這可怎麽辦?韋若昭一時間也沒了主意,而李秀一就在這時大踏步闖了進來。
李秀一上前一把揪住那丫環打扮的姑娘,不由分說、抽出腰刀便架在她脖子上。
“說,你是不是與那賊人串通,將你家小姐拐騙走了?”
那丫環自然便是崔萍身邊的素素,本就驚惶失措的她見了李秀一這般凶神惡煞的模樣更是驚恐,不住地搖頭,連口齒也嚇得不清楚了。
“……奴婢冤枉啊!小姐去了哪裏,奴婢真的不知道……”
李秀一卻不肯信,惡狠狠地道:“你這賤婢若有一句假話,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崔侍郎這時一臉不滿地喝道:“你是什麽人?這麽這般沒規矩?”
庾瓚不等李秀一回答便搶著迎上前,賠笑道:“大人莫怪,他是……他是我的屬下,這不是都急著找崔小姐嘛……”
崔侍郎這才哼了一聲作罷,韋若昭唯恐李秀一還要為難素素,便走上前,道:“你再把小姐走失的情形說一遍。”
眾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在素素身上,素素還是很害怕,顫聲道:“小姐……小姐隻說她碰見了姨媽和表哥……”
“我一整日都在書院,哪個去了曲江?”說話的是那個一直攙扶著崔夫人的青年,他姓盧,乃是崔夫人親姐姐的兒子,也正是那個與崔萍定下了婚約的表哥。
韋若昭當即以眼神製止了盧公子,向素素道:“你且說說看。”
素素抹了抹眼淚,道:“小姐就是突然走過來對奴婢說,她剛才碰見了姨媽和表哥,要坐他們的馬車去他家玩,讓奴婢坐自家的車回來。而且小姐還說了,靜街之前就回來,可誰想到會……”
“那你家小姐是跟什麽人走的?你可瞧見了他的模樣?”
“奴婢隻遠遠地看見,她和一公子模樣的人走了,”素素又抽咽起來,“奴婢也沒看清,隻當是表少爺……”
“你說小姐過來找你,你們為何沒在一處?”韋若昭又問。
“那時候,大家都圍著看高仙瓊高師傅的火燒雲,可小姐卻說不喜歡,就走到了別處。”
“好你個死丫頭,居然拋下小姐,看我不打死你!”崔夫人聽了素素的話頓時大為光火,上前便要打她,又被庾瓚攔住。
“夫人息怒,”庾瓚滿臉堆笑,“這奴婢是該打,可眼下還是先找著小姐的下落要緊啊!”
韋若昭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道:“這麽看來,這凶犯確是個花戶,隻不過放榜之前就提前走了。”
“何以見得?”
“你怎麽知道?”
庾瓚、李秀一幾乎同時提出疑問。
“崔小姐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想來不但容貌出眾,也是頗有見識的。尋常陌生人三言兩語之下,怎能就引得小姐就隨他去?他也不可能用強,畢竟周圍還有那麽多人。我想一定是他的花極中崔小姐的意,由此得以同崔小姐搭上話,他便順勢又說家中還有更好的,請小姐去看,這才得手。”韋若昭說完看向崔氏夫婦,“崔小姐可是極愛花的?”
“是啊,是啊,”崔侍郎與崔夫人對望一眼,各自露出期待的神情,“我這女兒聽話懂事,決不是那輕浮之輩,就是自小酷愛牡丹。本來這幾日,城中遍傳淫賊肆虐,我不讓她出門,可這牡丹賽會她卻是說什麽也要去看,我也想著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理應不會有事,這才勉強答應了。這位姑娘……不,這位捕頭見事極明,可有良策?”
“為今之計,隻得將主持賽會的人找來,查訪所有可能參會的花戶了。”
“哦,”韓襄一拍腦門,“對對,白日捉拿那些花戶的時候,還抄得有一本名冊!”
庾瓚一聽就惱了,怒道:“飯桶,怎麽現在才說?”
韓襄心說不是你也沒問,嘴上這時也不敢多說什麽,當即說聲“小的這就去拿”,隨即一溜煙跑了。
眾人仿佛都鬆了口氣,唯有李秀一一臉不屑,冷笑道:“名冊有何用?那賊人再蠢,也不會留下真名的!”
韋若昭卻毫不示弱,道:“就算不是真名,若能查到賊人的筆跡,也是個線索!”
韓襄這時拿了名冊回來,庾瓚一把搶過遞給韋若昭,道:“韋姑娘,你快看看,可有可疑之人?”
庾瓚一心要在崔侍郎麵前表現得盡心盡力,而韋若昭卻氣定神閑地接過名冊,不緊不慢地深吸了口氣,繼而開始迅速翻閱。她一目十行的速度令包括李秀一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禁瞠目結舌。原來這就是這小丫頭的本事,李秀一不禁暗暗讚許。而崔氏夫婦與盧公子更是滿懷期待,一心指望著韋若昭能從這本薄薄的名冊中找到崔萍的下落。
“這裏,”韋若昭看了一陣突然停下來,按住其中一頁,“這裏有個人,登記的姓名是姚璉。”
李秀一一聽便忍不住怒罵:“媽的,這狂徒忒大膽,居然敢用真名!”
庾瓚卻一臉不可思議,喃喃地道:“不會吧,還真有個姓姚的……”
崔侍郎漸漸聽出了名堂,道:“怎麽?這賊人姓姚?你們事先已經知道了?”
“不不,”庾瓚急忙掩飾,他可無論如何也不敢讓崔侍郎知道發生在洛陽的事,“不過是個小小線索,也是前日排查淫賊時發現的。”
“這名字我好像記得,應該是住在城南的!”
“你怎麽知道?”李秀一粗聲粗氣地問。
韋若昭道:“前幾日我曾把全城姓姚的查過一遍,有九百多人,那時候不知道他是個花戶,所以無從下手。”
“姑娘能從九百多人當中,記住一人的姓名?”李秀一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韋若昭卻自信一笑,道:“這也沒什麽難的。”
“難為姑娘記得,既如此,庾瓚,你還愣著做什麽?還不趕快去查?”崔侍郎當即朝庾瓚嚷道。
庾瓚忙不迭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就聽見韋若昭這時候又道:“我將這些姓姚的抄在一張單子上,放在檔案庫裏了。”
眾人隨即前呼後擁地奔向存放檔案的倉庫,韋若昭將桌案上下的各類文卷全部翻找了一遍,卻發現原本擱在硯台下的那張名單不見了。
“奇怪,”韋若昭自言自語道,“明明擱在這兒的,怎的不見了呢?”
“那可怎麽辦?”庾瓚一聽額頭上的汗就下來了。
眾人也是麵麵相覷,而韋若昭這時候用眼角餘光瞥見在桌案下歪倒著一隻空了的酒瓶,原來獨孤仲平已經來過了,看來那張名單也是被他拿走了的。
想到獨孤仲平看重自己的勞動成果,韋若昭隻覺得很是開心,她於是自信滿滿地轉向眾人,道:“沒關係,我能想起來!”
韋若昭說著快步走到堆積著無數案卷的書架前,努力回想著曾經翻閱過的案卷,很快便從一堆戶籍簿子中挑出一冊、打開。
“在這裏了,姓名姚璉,司業花戶,居所豐安坊東二巷。”
話音未落,李秀一已經如離弦之箭一般衝了出去。
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夜晚的寂靜,紛亂的影子從街道兩側的石牆上閃過,更顯得氣氛緊張而陰森。
李秀一一馬當先,韋若昭也緊隨其後,而庾瓚更是調集了大隊人馬,金吾衛士們個個摩拳擦掌、氣勢洶洶,直奔那凶犯的巢穴而來。
“豐安坊東二巷,就是這兒了!”
李秀一剛勒住馬,正待翻身躍下,一個瘦高的身影就在這時從小巷的陰影中慢慢地走了出來。李秀一頓時長刀出鞘,跟在後麵的金吾衛眾人自然也受到不小的驚嚇,一時間哐啷哐啷的拔刀聲不絕於耳。
“什麽人?”李秀一一聲斷喝。
隨著對方走近,眾人這才看見來人竟是獨孤仲平,但見他手裏提著盞即將熄滅的燈籠,身形微微有些搖晃,顯然醉意已深。
“你們來了,”獨孤仲平的神情有些落寞,“都回去吧!”
李秀一滿臉疑惑,道:“怎麽講?”
“豐安坊東二巷,這裏住的是個殺豬的,姓陸。”獨孤仲平低沉的聲音隨著夜風傳來。
庾瓚策馬上前,疑惑道:“這是怎麽回事?仲平老弟,你怎麽也……?”
韋若昭突然一拍腦門,懊喪地歎了口氣,道:“定是那姚璉,姓名、司業都寫了真的,居所卻是假的。”
“入戶的時候寫的是真的,入了戶再退租去別的地方,自然無從查考,不過是江湖上的老招數罷了。”獨孤仲平說著徑自從眾人身旁走過,還不時舉起酒壺喝上一口。
“這淫賊太可惡了!”庾瓚不禁罵道。
眾人一時半刻都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麵麵相覷之際崔侍郎夫婦以及盧公子正驅車趕到,一見眾人神態頓時明白撲了空,崔夫人頓時哭號起來。
韋若昭牽著馬追上獨孤仲平,低低地叫了聲“師父”,她很想知道獨孤仲平是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便找到這兒的。而獨孤仲平卻隻側頭瞥了她一眼。
“果然如你所說,他已經得手了,”獨孤仲平又喝了口酒,“這次弄的是誰家的女兒?”
“戶部侍郎崔鈺。”
崔夫人壓抑的哭聲在這月光明媚的夜晚聽起來分外淒厲。
獨孤仲平一聲歎息:“庾大人要吃苦頭了。”
低沉的哭聲同樣飄蕩在姚璉的宅院深處。
屋子裏昏燈如豆,姚璉此時正端著一隻粗瓷大碗,蹲在那名喚“銀翼仙子”的牡丹花前。粗瓷大碗中盛的乃是些銀粉、魚膠勾兌成的顏料,姚璉便用畫筆蘸著這碗中的顏料,一筆一筆、小心翼翼地替那牡丹上色。
“仙子啊仙子,你的新仆人已經找到了,你也該高興起來不是嗎?”
姚璉一邊上色一邊喃喃自語,原本已有些黯淡了的花枝在姚璉畫筆勾勒下再度恢複了光澤,在幽微的夜色中閃著光。姚璉放下筆,又退後看看,滿意地笑了。接著,姚璉又從身上摸出一隻小巧的琉璃瓶子,從裏麵倒了些不知是什麽的白色粉末在那牡丹根下的土壤裏。
“這樣才對,”姚璉深深吸了口氣,一臉陶醉的神情,“有了這香氣你才是我的仙子,我的主人!”
一陣夜風就在這時裹挾著低沉的哭泣傳入姚璉耳中,姚璉不禁露出無奈而厭倦的神情,他又無限深情地凝望了那銀色牡丹一眼,這才舉起油燈朝屋外走去。
姚璉穿過夜色中的花園來到與堂屋遙遙相望的另外一處屋宇門前,這是間涼軒式的四方形建築,與堂屋、涼亭幾成一線,卻因為假山與花木的隔絕,從涼亭的位置是看不見的。雖說是涼軒,可三麵牆上的軒窗卻已被磚石、木條牢牢釘死,唯一的大門上也掛著拳頭大的銅鎖,看上去仿佛一座堅固的牢籠。
姚璉摸出鑰匙開了門,哭聲漸漸大了起來。屋子裏同樣垂掛著無數輕紗帷幕,而隨著一層層紗簾的掀起,可以看見在這層層薄紗圍裹之中的是一間妙齡女子的閨房,柔軟的茵毯、華麗的屏風、精巧的妝台,鏡台旁的幾案上放置著同樣精美的文房四寶,筆架上擱著毛筆,紅箋上的書信隻寫了一半,銅鏡前還胡亂放著些釵環手勢,一切都顯示這屋子的主人隻是暫時離開。
仿佛是聽見姚璉的腳步,那哭聲變得更響了,可以聽出是個女子,哭泣聲斷斷續續,仿佛透露出無限的壓抑與哀怨。
四下無人,姚璉卻知道這哭聲是從閨房深處那頂羅帳中傳來的。
“為什麽要哭呢?”姚璉歎息著朝羅帳走去,他輕輕挑開羅帳,帳中坐著個年輕女子,黑漆似的長發幾乎將她整個麵孔遮住,雙手被一條白絹在其頭頂上方牢牢困住、固定在房梁上。女子的身體因為姚璉的出現而顫抖起來,姚璉上前輕輕撩起蓋在女子臉上的頭發。
崔萍驚恐無助的臉頓時露了出來,一塊手帕堵住了她的嘴,因此隻能發出一陣抽噎似的壓抑的哭泣。
姚璉此時望向崔萍的眼神難以言喻的溫柔:
“不會錯的,我記得,我什麽都記得。婷姐,一切都跟你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這樣,你回來的時候就不會找不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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