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北部的卡納羅斯地區因為盛產紅酒聞名天下。做為新中國自己培養的土豪群體中的一員,也許邵海東為了拿掉那個“土”字決心跨洋發展,進軍紅酒業。不想老同學鐵牙認為他移居海外跟土不土沒關係,而是為了逃避“原懼”。什麽是原懼?像邵海東這種先富起來的從賺錢那天起就開始害怕,擔心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被什麽人因為什麽原因給一擼到底,落得個人財兩空。
不管動機怎樣,幾年前邵海東在卡納羅斯買下一座葡萄園,請設計師按照法國紅酒標簽上麵的城堡風格用心設計屬於他的紅酒王國。
城堡山莊建成後無疑給地方上新添了一大景觀,也讓其它舊日的地標性建築悄然蛻變成陪襯。慶典之日貴賓雲集,其中包括地方首腦,聯邦議員,主人的中國朋友,老鄉和他們的伴侶。
自打住進城堡酒莊那天起,邵海東決定養成一個歐美式的習慣:早晨醒來先坐在書房裏,一邊喝咖啡,一邊聽他的英文助理史密斯報告當天的日程安排。史密斯生在中國,中文英文都是母語。因為西方經濟脫鉤讓他在國內混不下去,隻好回到美國找工作,讓不懂英語的新移民邵海東撿了便宜。
史密斯的敬業精神無可挑剔。他總是拿著一個十六開的大號筆記本,照著上麵事先準備好的順序向邵海東報告。“邵總,今天最早趕到莊園的客人是議員菲利普和夫人。他本人希望能和您共進下午茶。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安排在下午三點,拉斐廳?”
“可以。請轉告菲利普議員,我有事不能去機場接他了。”
“是的,邵總。下一位客人是派克州長,他大約中午到。之前他曾詢問直升機能否降落在城堡的停機坪上。因為我們莊園沒有停機坪,我會安排專車到機場迎接。”
邵海東搖搖頭,示意史密斯繼續。
“莊園主聯合會董事長霍特來信說非常感謝您的邀請,也非常感謝您送給他一副畢加索的原作。他說他有點受之有愧。”
“他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意思吧?我送他畢加索的畫絕對沒有絲毫影射攻擊他太太長相的意思。”
“我沒看出來他有不高興的表情。他還說為了撫慰他多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回贈您一副中國古代無名氏的畫作。”
邵海東心想,霍特真會做買賣。我送他一副畢加索,他回贈一副無名氏!“如果對畫沒意見,一定是不願意幫我的忙。霍特有沒有提到我求他辦的事?”
史密斯明白邵海東問的什麽事。四個月前,邵海東雇人把莊園裏幾十英畝的葡萄園換成了草坪。為此,幾家葡萄園主聯名告到莊園主聯合會,要求恢複原樣。邵海東先是置之不理,直到莊園主聯合會董事會威脅開百八十萬的罰單。為了搞定莊園主聯合會董事長霍克,邵海東使出他多年來做生意搞定對方的慣用手法:送重禮。這重禮就是那幅畢加索原作。其實,不問也能猜出來,霍克回贈古畫的用意就是他要堅持原則,不會替邵海東辦事。果然,史密斯說又收到莊園主聯合會一封信,口氣雖然客氣些,但內容一點都沒有改變。
邵海東皺著眉頭說,“這老狐狸還是沒搞定耶。”
史密斯是個實在人,他不認為送禮能搞定民選官員,雖然莊園主聯合會董事長本來就不算什麽官員。“邵總,董事會決議是投票通過的。董事會裏有七個人七張票,既便霍克是董事長他也隻能投一張票。再說,他本人可能從心眼裏願意您種葡萄。”
不管史密斯的中文說的多好,他還是不會像中國人一樣思考。為了彌補這個缺陷,邵海東把他中學時代的老同學鐵牙請到家裏當他的規劃助理。他這個老同學之所以被人冠名鐵牙,就是因為沒人能說得過他。
有一次,邵海東趁著幾杯酒下肚正在興頭上的時候把他對酒莊生意的前景做了一番展望。他說他做紅酒生意雖是半路出家,做大做火並不難。將來他在加州紅酒業後來者居上的優勢就是壓低成本。比如說,當地酒莊都在加州收葡萄釀酒,而他卻把中國的葡萄汁運到美國來加工貼標簽,然後再利用加州紅酒的聲譽返銷到中國去。沒想到,鐵牙聽了他的大膽設想之後不僅沒有像其他親近人士那樣附和恭維,反而直截了當地說他太奸。除了奸,他還誤導了後來人,讓他們感覺所謂降低成本意味著隻能用低賤的手段。難道你對自己這麽沒信心,沒本事釀出好酒賣到美國來?
邵海東聽了心中不悅,或者說很憤怒。他沒客氣,“你該好好修修你這張嘴,都是它把你耽誤了。你也不看看,咱倆當年班了班的,幾十年後我住什麽房子,你住什麽房子?”
邵海東以為鐵牙會臉紅。沒想到幾十年過去,鐵牙還是鐵牙。他反問,“你問我住哪?我不是跟你一樣也住這嗎?你打電話把我請來的,忘了?”
有時候邵海東想把鐵牙那對門牙敲了,遇到棘手的事情又希望他能牙口對外,把草坪的事擺平。看見夫人馬豔麗在書房門口喊他出去遛狗,又增加了邵海東對草坪的眷戀。他決定立刻召見鐵牙。
史密斯特意把談話安排在中國廳,因為霍克回贈的古畫就掛在那裏。
邵海東指著牆上新掛的古畫:“這就是那幅用畢加索換的無名氏。”
鐵牙湊近了細看一陣,“《平湖草堂圖》。東家,你賺了。”
邵海東擺擺手,“草坪的事能不能擺平?”
“你覺著建個停機坪怎麽樣?”
“不怎麽樣。提它幹什麽?”
“有了,我的方案基本成型。你隻要授權我來處理,給我一萬塊錢預算,我保證給你搞定怎麽樣?”
“別說一萬,就是兩萬也沒問題。說說,你打算怎麽辦?”
“對不起東家,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候你就全明白了。不過有一點,到時候之前任何人不能幹涉我的計劃。”
“行,隻要你不違法亂紀,不殺人放火拆房子,我都答應你。”
鐵牙走後,邵海東找人搬過來一把懶漢式躺椅,準備中午就在中國廳歇了。他一個人坐在那幅《平湖草堂圖》前麵仔細端詳。圖上寬闊的湖麵,岸邊一行柳樹。青枝戀水,無風時輕點水麵,風過處淺戲漣漪。湖畔一片開闊地麵上平起一座涼亭,涼亭中間一套石桌石凳。一位老者安坐石凳,遠眺湖麵,自斟自飲。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否每日獨坐灘頭,杯中尋樂,神遊天地;還是經常有詩朋畫友造訪,歡歌暢飲,闊談人生……
一陣清風吹過,邵海東有點飄飄若仙,不記得什麽時候決定出來春遊,竟然身臨畫境。他靠著身邊一座巨石四下觀望,湖邊果然是春意盎然。一排柳樹剛剛吐芽,大地保留著冰雪消融後泥土深處散發出來的清爽氣息。遠處山坳裏好像有人家,炊煙渺渺,間或還有絲竹之聲。邵海東放眼一望,涼亭已經不遠。想必那位老者還在獨飲獨酌。為什麽不過去打個招呼,順便問問這是什麽地方?
沒想到老人眼力好,沒等邵海東走到近前已經看見他了。隻見老者起身拱手行禮。“高士遠道而來,敢問尊姓大名,去往何處?”
邵海東見老者滿頭銀發,在頭頂打成一個節,胸前飄著一縷銀須,一件青布長衫,和古裝電影裏的行頭一般。他趕緊學著老者的樣子恭敬還禮。“我叫邵海東,您就叫我小邵,剛從海外回來。”
“邵高士一路山高水遠,實是不易。何不坐下來,與老朽同飲幾杯?”
“老先生居山臨湖,神仙一般。如不打攪,能與仙人共飲,邵某三生有幸。敢問仙師大名?”
“老朽也曾效力朝廷,如今雖然深居山野,遠近人等還叫我一聲吳翰林。”
“仙師原來是飽學之士,邵某敬仰!”
邵海東走近石桌,見老者身邊放著一個精致的木桶,石桌上擺著玉石磨成的酒壺酒杯。當老者往酒杯裏倒滿酒的時候,淺綠色的杯子被紅色的液體襯托著更顯得玲瓏剔透。
吳翰林遞給邵海東一杯酒,“邵高士,請!”言罷一飲而進。
邵海東喝一小口,慢慢品味,歎道,“好酒,比我喝過的都好!吳翰林,您這酒看上去很像紅酒,喝起來卻更加清爽順暢。”
“顏色以紅為主不假,隻是不叫紅酒罷了。遠近山裏人都叫他葡萄酒。”
“吳翰林,如果方便的話,邵某倒是更想參觀學習當地釀造葡萄酒的工藝流程。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為酒廠的事傷腦筋。今天喝過吳翰林的酒,更覺著自己應該在工藝上下功夫。不知道當地習俗,也不知道您的釀造技術是否對外保密,或者受專利保護。提出這樣的要求,希望不算過於唐突。實在不行,我們可以考慮建立某種形式的商業合作。比如……”
吳翰林沒聽完就笑了,“哪有這許多麻煩,老朽講給你聽便是。”
邵海東竊喜,正要用心傾聽,卻被一陣嘈雜的呼救聲驚擾。轉身看湖麵,分明有人在水中掙紮。
救人事大,邵海東放下酒杯衝著出事的地方跑。他一邊跑一邊脫掉風衣,脫掉皮鞋,看看距離落水者不遠,便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落水者是位白衣少女,邵海東托著她遊到岸邊的時候,聽到有人哭喊“可憐我兒玉環”。
原來少女的名字叫玉環。這會兒的玉環麵色像衣服一樣白,嘴唇發紫,兩眼緊閉,眼窩深陷,眼眶突出,心跳聽起來似有似無。幸虧邵海東還記得心肺複蘇的基本步驟。先是有節奏的胸部按壓,接著便是口對口人工呼吸。圍觀的村民顯然沒見過這場麵。眾人先是後退,接著慢慢上前細看。終於,玉環姑娘吐出一口口黃綠色的湖水。
邵海東想找個地方漱漱口,抬眼看見牽著毛驢走過來的吳翰林,突然記起那個吳翰林要說沒說的釀酒秘方。卻見他兩眼眯成一條縫,“邵高士可知你救的是誰?她可是遠近百裏出了名的美女,有沉魚落雁之容貌!可惜,她成了縣內首富韓員外沒過門的兒媳婦”。
邵海東要問釀酒秘方,忽聽身後有人喊,“吳翰林等留步!”
來人是當地保長。他的話讓邵海東吃驚不小!他想不到救活了玉環姑娘卻得罪了韓員外,在縣衙門告他猥褻少女,妖術迷人。眼下正趕上朝廷嚴打,凡是雲遊半仙言行違規的一經發現可以先斬後奏。
吳翰林眉毛一豎,憤憤地說,“韓員外此舉,一定是衝著老夫來的。他覬覦我的酒莊不是一天兩天了。”
保長說,“我得走了,翰林務必將邵高士送到外鄉。”
吳翰林點點頭,“邵高士,事到如今隻有一條路可走。你一直向南便是黃河,黃河那邊又是另一個惡霸的天下,韓員外奈何你不得。”
邵海東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場夢而已。大不了自己掐掐大腿根兒,醒過來便可脫身。唯一舍不得的,便是還沒有得到釀酒秘方。他說,“我若逃走等於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將來就是跳進黃河也難以洗清。我不怕死,隻是沒有見到您的釀酒秘方,死不瞑目!”
吳翰林顯得有些感動,“與其讓韓圓外惦記,不如現在就講給你聽。那是一座水車帶動的摔桶架,轉起來飛快。它能把木桶裏的葡萄汁和皮、子、肉質分開。葡萄汁留在上層,取出後直接釀酒。每一桶葡萄都要分五次摔汁。第一次葡萄僅僅被挑破,第二次攪,第三次搗,第四次擠,第五次榨。經過這‘破、攪、搗、擠、榨’之後便得到五個等級的葡萄汁。我發現,用這五等葡萄汁釀酒當以‘破’汁最為上乘,榨汁為家常下品。今日我等在湖邊所飲乃搗汁所釀。”
忽聽見背後人喊馬斯,火光中有人喊:“邵海東休走!”
邵海東醒了。他發現馬妍麗和史密斯都站在身邊。邵海東一時顧不上想。此時此刻他必須立刻找張紙,把吳翰林剛剛講述的釀酒秘密在他遺忘之前全部記錄下來。
馬妍麗有點等不及了。她說剛才接到霍克太太打來電話,突然問起修直升機停機坪的事。鐵牙把一圈紅旗插在草坪最高處,還立了個“停機坪建設”的牌子。那可是狗最喜歡玩的地方!他要把停機坪建在那?史密斯說,鐵牙發了停機坪設計費詢價單,請了工程師開會,還要預約直升機銷售演示。這些都沒聽邵總提起過。
邵海東皺皺眉,“不管他,先把酒廠工程師給我叫過來。”
馬妍麗聲明,隻要動工她就飛到法國巴黎逛商店去!
馬豔麗走後邵海東問史密斯剛才他說沒說夢話,史密斯壞笑,“邵總隻說‘醒醒,玉環姑娘’,我希望夫人沒有聽到。”
幾天後,工程師按照邵海東口述吳翰林的方法在國內立項實驗。
安排好釀酒的事,邵海東才想起質問鐵牙。
鐵牙搖頭晃腦顯得很得意。“東家,做直升機停機坪不過是給自己添個籌碼,目的是吸引周圍莊主的注意力,想辦法影響民意。大家根據各自利益做出讓步。我們不建停機坪,他們撤訴。”
邵海東笑笑,“沒喝多就好。”
十年後,邵海東為他的紅酒上市舉辦發布會。產品分貢品、藏品、珍品、精品、佳品五個等級。一隊身著紅色長裙的模特端著托盤在人群中穿梭。
議員菲利普舉起酒杯,看看杯中酒,又看看模特的長裙說,“邵總,我看你的紅酒係列不妨就叫“中國紅”,聽起來扣題、響亮、有時代感,象征著一個古老民族紅酒文化的再次崛起。這個名字加上產品的優秀品質,一定能在美國市場火起來!
邵海東笑聲朗朗。他和菲利普握手表示欣賞他的建議,同時感謝菲利普帶頭定購一個集裝箱。
他高舉手中酒杯,“女士們、先生們,為‘中國紅’幹杯!”
偷眼看鐵牙,他正跟一個模特套近乎。“那孫子真能吹,他明知道我們拿不出一個集裝箱的好酒。”
一位模特來到邵海東身邊和他碰杯,仔細一看,竟是身穿模特一樣長裙的夫人馬妍麗。當周圍人們都以為她在跟他談論什麽輕鬆話題的時候,那個讓邵海東擔心的問題終於浮出水麵。
“還記得城堡落成慶典前一天下午你做的那個夢嗎?這些日子我一直想問問你,誰是玉環姑娘?”
邵海東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如何為自己開脫解釋,而是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可以把自己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