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的理想一直是當作家。不論大學畢業當公務員、還是停薪留職做生意、直到出國陪讀打餐館,十幾年過去,這個理想都沒有改變過。也許因為始終沒有找到出版界的“伯樂”,所以寄出的手稿不是“泥牛入海”、就是“完璧歸趙”。從來未曾出現過他日夜期待的結果。難道真像編輯們說的、他寫的東西“想象力強但缺乏生活”、“用詞華麗卻空洞無物”、“語言流暢然主題模糊”?編輯長什麽樣子高翔不好品頭論足,但用的這些轉折詞著實可恨!好像存心打你、又不動手,反倒先給你按摩按摩。等你全身放鬆、暴露出最敏感的軟肋,再一頓拳槌掌拍。讓你感覺到疼還不好意思喊出來。
不管心裏服不服、作品沒有發表,當然不能名正言順地以作家自居。最多隻能算“作”了、還沒有到“家”。尤其在太太眼裏,隻有筆墨紙張、功夫郵費支出,沒有稿費收入,算那幫那派的作家?特別是讓讀研究生的太太給辦出國之後,更加失去了反駁的底氣。一家人生活需要錢,“想當作家”暫時不能當成坐在家裏不幹活的正當理由。男人嘛,打工掙錢、養家糊口是理所當然的事;加上走南闖北還可以彌補“缺乏生活”的不足。
時刻想著“體驗生活”,倒讓高翔覺得幹起活來渾身是勁。除了每周5天在餐館打整工,有機會還跟著裝修隊幹點零活。幾年下來,不僅刷盤子洗碗是把好手,房屋裝修工幹的活也樣樣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來,每天回到家坐在沙發上、翹起兩條腿數鈔票應該是一天當中最美好的時光。沒想到趕上做了一天試驗的太太正餓得發慌,怪他為什麽不先把飯煮好。還說“錢是世界上最髒的東西,別拿起來就放不下。”原想把錢交給她的同時能聽到些鼓勵的話,眼看著一疊鈔票被扔進抽屜裏、抽屜又被重重地關上。高翔隻有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把飯煮好來挽回局麵。
第二天是餐館的休息日,也是高翔跟著裝修隊到幾十裏外的富人區打零工的日子。一大早,包工頭就在窗戶下麵按喇叭。高翔拉開車門發現,裏麵已經坐好三個人。都不生分,從前在什麽地方一起幹過活。一位當年是畫家,另外兩位不願意透露“當年”的身份。說過“好漢不提當年勇”之後,也就再沒什麽別的好說。一路上幾個人都保持深沉。隻有高翔腦子裏靜不下來、總是回響著太太用女高音說的幾句話“男子漢要有作為,不能打一輩子工”;“有功夫多學學英文,不然就成啞巴了”;“看看你的同學托馬斯,人家怎麽就能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別的高翔都無話可對,隻是拿托馬斯做榜樣讓他不以為然。盡管托馬斯推銷衝水馬桶的業績讓他坐到經理的位置,拿固定工資和其它福利靠的都是過硬的真本事,可他的“成功”經驗確實不是每個人都能學得來的。為此,高翔和太太大吵了一架。
腦子裏過著不能言傳的舌戰場麵,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地方。看看人家的房子、紅瓦白牆、綠草高樹、小橋流水,停車道足夠4、5台車停泊。看不出來有什麽需要裝修的。聽包工頭吩咐,房主要拆掉地毯換地板。真不忍心把雪白綿軟的地毯切成碎片、扔進垃圾箱。高翔甚至有心留一塊整齊的,鋪在自己家的臥室裏。無奈找不到包工頭。他交待完工作就開車走了,說是去給另一家估價。也許包工這一行就是這樣,幹著眼前的工想著下一個活。如果沒有新活牽掛著,隊裏三、四個人不等你解釋完就各奔東西了。
找工頭的不止高翔一個,還有女主人的鄰居朋友。她看見這邊幹的熱火朝天,也想把自家的地板換了。尋不見工頭,好不失望。她和女主人一邊看著幾個打工仔幹活,一邊嘀嘀咕咕,想從中挑一個明白人問幾句話。用不著動用第六感覺,兩個女人一眼就看出來高翔準是當幹部出身:高高的個頭、眼神不卑不亢、知道見了生人微笑點頭。不像其他三個,就知道悶頭幹活。趁著高翔往門外扛舊地毯的機會,兩個人把他叫住、想問問下一個工能不能先給鄰居做。高翔知道行規,做工的事都由工頭做主,他無權越權。因為回答的禮貌得體、女主人一個勁點頭,眼神裏還透著幾分讚許。
高翔心裏奇怪,怎麽這條街上兩家女主人都是大陸人,而且都年輕漂亮。大白天不用上學、打工,還能住上大房子!加上一進屋就不明白為什麽這麽新的地毯非要換成木板地,真是越幹問題越多。腦子裏總是晃著女主人的影子:一身灰色的運動裝、長頭發好像剛剛洗過,緊緊地貼在肩膀上。突然聽到女主人在跟他說話,反而嚇了一跳。
“高先生,不好意思。家裏沒有瓶裝水了。幫我到店裏搬兩箱給大家喝、行嗎?”
高翔直起身子,發現眼前的女主人換了一身合體的時裝、頭發也吹幹了,隻要有一絲氣流就能隨時向上飄起來。感覺好像“與電影明星零距離”。他看一眼同伴們,這會兒也都直挺起身子、默默地朝這邊看著。都有心替高翔回答、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們都有水。”高翔說完了就後悔。同伴們也覺著不能總是那麽傻愣愣地看下去,好像從來沒有隔著一定距離看過“明星”一樣。都轉身到不遠的地方幹活去了。
“走吧。”女主人顯然沒有把高翔的回答放在心上,也從來沒見過任何人對她的要求真心實意地說過“不”。她轉身走在前麵,頭也不回。知道高翔一定會跟在後麵、而且肯定正在用兩隻眼睛上下打量她的背影。她錯了。高翔沒忘扛起一捆他舍不得扔的地毯、順便扔到車庫門外的垃圾箱裏。
“叫我雯迪吧。”高翔剛剛進車坐好,發現女主人已經把手伸了過來。這禮節對打工的人來說有點兒隆重、已經多日沒跟誰握過手了。高翔又多了一個不解的疑團。直到回答了雯迪提出的關於“他都會做什麽活”的問題之後,才弄明白握手的深刻含義。原來,雯迪想和他合夥搞裝修公司!條件很吸引人:她出麵接生意、出錢購買工具和工具車、管理財務;高翔負責估價、組隊、施工。兩個人平分利潤。
起初,高翔以為雯迪是在跟他開玩笑、逗悶子、或者替包工頭試探他的“衷心”。可是看她那股認真勁、又似乎不虛。單憑掰著手指頭細數熟人當中跟她打聽裝修的人數,就透著一種對未來事業成功的信心和展望。說起幾個具體的裝修項目,兩個人聊的挺投緣。好像合作多年的老搭檔。這反倒讓高翔不知道說什麽好。畢竟餐館打工熟門熟路、工作穩定,有點舍不得放棄。轉念一想,打一輩子工也不是個出路。尤其是前麵有個托馬斯,讓太太動不動就拿他做榜樣。誰知道在她眼裏,當個沒有固定工資的“包工頭”算不算有出息?又怕說出來讓雯迪見笑,說他“見小利則忘命、臨大事而惜身”。隻好拿包工頭做擋箭牌,借口“自己這些年沒少受工頭照顧,突然要跑出來單挑獨做、得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也跟太太商量商量。不過,別錯過了機會喲。”
高翔感覺到、這個女人不簡單!她居然能看出來、他屬於大小事都要和太太商量的那種人。沒錯,這件事非商量不可。不僅要商量,還得趕在太太心情好的時候提出來才行。這幾天,高翔一直在等機會。他犧牲回家後數錢的享受,先把晚飯煮好,端到桌子上。可惜,一連幾天都趕上太太加班,回來後說是已經吃過了。看她很疲倦的樣子,估計心情不會好到哪去。明天再說吧。眼看雯迪家的地板就要裝修好了,再不給她答複就有“錯過機會”的風險。最後一個晚上,高翔不得不編一個令人不能拒絕的理由,打電話讓太太早點回家。雖然答應了,他還是不放心。煮飯的同時無數次、不自覺地跑到窗前張望。好像隻要望得心誠、就能把太太望回來似的。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一次張望,太太真的出現在樓下路邊的燈光下。她沒有上樓。她的身後停著一輛轎車。托馬斯從車上邁出來,跑到自己太太對麵站住。他們說什麽聽不見,可是托馬斯用他推銷衝水馬桶的手去理太太垂到臉上的一縷頭發,讓高翔看得一清二楚。他覺著自己的頭發都直立起來、恨不得把托馬斯煮了!
高翔不記得當時是怎麽衝下二層樓梯的。隻記得托馬斯恬不知恥地笑著說,“高翔,看看我買的新車!”話音未落,就被高翔的拳頭封住了嘴,趴在新車上抹鼻子裏流出的血。出國幾年打工練粗的胳膊所造成的打擊效果讓三個人都吃驚不小。托馬斯自不必說,連太太都用手捂著自己的嘴。不知是怕高翔的拳頭,還是不允許自己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她想說“有話好說,君子……”,又後悔不該一直反對高翔當作家。如今的高翔已經是做粗活的小人物,“君子動口不動手”、對他已經不再適用。高翔本來準備交手若幹回合,看托馬斯無意反擊,心裏的火無處發泄。他想照著小說裏描寫的那樣:跳上自己的車、狠狠地關上車門。然後,狠踩油門、在一陣隆隆的引擎聲中飛馳而去。可惜,他還沒有自己的車。能做的、隻有狠狠地踢了一腳路邊被遺棄的超市小推車,然後大步向小區外走去。
高翔在大街上走了一夜。他終於明白,太太為什麽看他那都不順眼。打工、掙錢、煮飯、當經理,恐怕都不能讓她滿意了。
天大亮的時候,高翔發現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雯迪的家門口。看來沒有包工頭開車,他也能找到東南西北。
“決定了?”
“隻要你還沒有找別人,就照你說的辦。不過有一點,該出的錢裏麵、一半算我借的。將來一定還給你。”
這點麵子雯迪還是肯給的。她了解男人,尤其是高翔這種類型的男人:出國幹粗活已經是“降級使用”,剩下的隻有一層勉強撐著的麵子。對高翔來說,除了麵子,他還想和雯迪保持一定距離。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把生意做大、超過托馬斯,讓太太刮目相看。最起碼也要讓她想起他來就後悔、不該把他看低了。當然,他的家事變故雯迪一時還看不出來。第一天買了輛八年舊的福特工具車,高翔就悄悄地住了進去。表麵上開車回家,卻在半路掉頭駛進一家酒店的停車場,大模大樣地免費使用酒店衛生間。一星期後收到一筆施工費,高翔把他的一半分出一半存入太太的賬戶,用另一半租了一間不帶睡房的單元。結束了“吉普賽人”式的、到處流浪的生活。有時候,他開著工具車在自己從前的家門口轉悠,停下來看看窗簾後麵的燈光。有時候,他也能看到那輛托馬斯新買的“現代牌”轎車。像見了瘟神一樣,每次他都狠狠地踩下油門、讓工具車在一陣隆隆的引擎聲中飛馳而去。
半年後,他在太太的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
雯迪確實認識不少有錢、有主意、又喜歡改變生活環境的太太。確切地說,應該是“二太太”。注意到高翔驚異的目光,雯迪連忙解釋:“別這麽看人,我可不是喲。”不管怎麽說,她們看了雯迪家裏的裝修效果,都怪她為什麽沒早打個招呼。除了忙著熟人的、和熟人介紹的生意,地方報紙上連續刊登的廣告也讓兩個人忙的不可開交。對那些沒有見識過高翔裝修手藝的人,廣告上麵雯迪微笑的照片具有不可小看的說服力。兩個人坐著工具車,從一幢房子轉移到另一幢。不到三年,施工隊已經增加到八個人、可以同時做兩、三個工。外人看來,兩個人一定最愛唱“你測量來我記錄,你報價來我施工”。事實上,高翔每天還是一個人回他那個“沒地方翻跟頭”的小單元。不同的是,他已經不數鈔票了。因為數額大,他收的都是支票。高翔不僅還清了雯迪墊付的“啟動資金”,而且看著銀行戶頭上的數字一位一位的往上長。心想用不了兩年,他也可以有錢買房子了。等到有了自己的房子,自然有了向雯迪求婚的勇氣和麵子。
都說環境改造人,不虛。高翔已經忘了曾經想當作家的事。
心裏想著快速賺錢買房子,高翔對客戶的裝修要求,不管做過沒做過,總是一口答應、先收了定金再考慮怎麽做。偏偏趕上住在雯迪鄰居的女朋友想在房子側麵加蓋2000尺,而且希望等她回國旅遊歸來的時候就能住進大房子。高翔答應之後、馬上開始為難。真的接了吧、他半路出家幹的本行是室內裝修,從來沒有蓋過房子;找借口推了吧、200塊錢一尺,比內裝修賺錢快多了。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雯迪一句話幫他下了決心:“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高翔覺著雯迪的話有道理。房子用什麽材料蓋成的、裝修之前看的一清二楚。公司發展到今天、經手的房子已經不計其數,都是萬變不離其宗。沒什麽新鮮的。最主要的是,做完這一單,買房子的錢就不用愁了。
建房工程竣工的那天,雯迪開了一瓶上好的紅酒慶功。借著酒勁兒,兩個人正式住到了一起。不知道為什麽,高翔總是擔心有人會突然敲門、或者破門而入。重演當年他和托馬斯之間發生的一幕。不同的是、這回因為猝不及防而挨揍的可能是他自己。盡管這麽長時間的接觸並沒有發現雯迪有什麽男性朋友,但是這樣的女人絕不可能是上天白給的。日子過得越平淡、高翔心裏就越不安。腦子裏總是回響著什麽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沒動靜,就是快了。”
難怪一聽到敲門聲,高翔就反射性地跳起來、衝到門口、通過門上安裝的了望鏡觀察虛實。隻見門外站著一個美國人,一臉胡子。像是逃犯、或者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心想這回可能遇見勁敵。開門一問,才知道是稅務局做房產稅評估的馬克、找隔壁房子的主人。剛剛鬆一口氣,又聽說加蓋房屋需要重新估價,然後按照新的房價繳稅。如果房主不在規定時間內申報,稅務局將自行定價、定稅。得知房主正在外地旅遊,便請雯迪轉交通知單。這還沒完。說過“再見”之後、又補問了一句:“你們知不知道,你的鄰居朋友加蓋房子之前有沒有得到市裏的許可證?”
“許可證?”雯迪和高翔相對搖頭,本意是沒有,馬克卻善意的理解成“不知道”。他接著說:“沒有關係,我隻不過隨便問問。市裏的事不歸我管。”
雯迪很會轉移話題,“馬克,你看上去對房產評估很有經驗。做了多少年了?”
一句話問得馬克興奮起來、居然忘了已經說過再見。“多謝誇獎。不瞞你說,我幹這一行才一年多。從前我是搞建築的,因為便宜的施工隊太多了,逼得我失了業、不得不改行幹這個。你們猜結果怎麽樣?我發現許多新房子蓋得不合標準。聽說過海邊有幾幢大房子地基滑坡、一半家業落到鄰居的後院嗎?到現在官司還懸著那。簡直成了笑話。我們公司建的房子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當然,我們公司是貴一些。但是,蓋房子不是開玩笑。那可是一輩子的投資。”
馬克一走,高翔和雯迪就跑進鄰居家的院子、仔細查看了加蓋房的周圍環境。他們暗自慶幸四麵都是平地、絕對沒有滑坡的可能。
2009-11-26
修定於202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