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中國紅

(2023-12-28 19:31:06) 下一個

卡納羅斯地區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北部。那裏丘陵起伏,陽光充裕,洋流氣候,晝暖夜寒,是個得天獨厚的葡萄產地。不過多數國人聽說這個地方不是因為葡萄,而是葡萄酒。近幾年來,加州葡萄酒在國內走紅,銷量每隔不到兩年就上長一倍。卡納羅斯因此名氣大大,加上廠家直銷的誘惑,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遊客絡繹不絕,形成了當地獨特的觀光、美食和品酒文化。

幾年前,國內先富起來的邵海東決定進軍紅酒業。他在卡納羅斯買下一座葡萄園,請設計師按照歐洲城堡的建築風格用心設計,準備打造他的紅酒王國。先後總共用了五年時間,邵海東的城堡酒莊終於建成了。城堡整體依山丘而建,坐北朝南,呈“U”型結構。正麵中央一座高大主堡,兩翼延伸連接東西兩個輔堡,繼而從東西兩個輔堡又向後伸出兩座輔樓。城堡內一共188個房間,168個壁爐,8個電梯。處處見8,一點沒有掩飾城堡主人的背景文化。考慮到現代城堡已經不再、也不可能兼備戰略或戰術防禦職能,設計師索性把門窗開的又寬又大,既能彩光,又可觀景。從主堡天台上的防護牆垛向外了望,除了北麵有山丘阻隔,其它三麵景致可以盡收眼底。

放眼望去,城堡四麵被幾十英畝的草坪環繞。城堡正麵廣場中間一座噴水池,噴水池和大門之間是一片平坦坦綠茵茵的草坪。要是回到過去,這片開闊地足夠容納成千上萬臣民朝賀。如今時代雖然變了,但這塊空間足以裝下所有到場的客戶、供應商、產品代理、和品牌粉絲人等。正麵兩側各用兩道十米高的鬆牆圍住。鬆牆之間是六百多米長的車道。來賓的汽車開進院門後按照路標指示沿左側行駛繞過草坪,經過城堡正門,再通過右側駛入停車場。

城堡山莊建成後無疑給地方上新添了一大景觀,也讓其它舊日的地標性建築悄然蛻變成陪襯。不僅地貌改觀,人氣也跟往年不同。除了駕車而來的遊客之外,還出現了許多乘坐超長型轎車到訪的貴賓。他們應男女主人邀請,前來參加城堡酒莊的落成慶典。

貴賓們是這座歐式城堡的第一批客人,其中包括地方首腦,聯邦議員,主人的中國朋友,老鄉和他們的伴侶。雖然不是純粹的峰會,準備工作也不敢怠慢。分布在城堡東西兩側總共八十八套客房早已收拾停當,可供一百八十八人同時用餐的長桌已經準備就緒,能容納各種飛禽走獸的寵物贍養室也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為了應付客人們同時訂餐,廚房裏天不亮就忙的熱火朝天。

自打住進城堡酒莊那天起,邵海東決定養成一個歐美式的習慣:早晨醒來先坐在書房裏,一邊喝咖啡,一邊聽他的美國助理史密斯報告當天的日程安排。雇一個美國人當助理不是因為邵海東的英文好,而是史密斯的中文地道。當年他父親在美國找不到工作,臨時到北京打零工教英文。本來是沒辦法的辦法,卻偏偏有人死氣白咧地勸他留下來當英文補習學校的校長。條件很優越,既有錢又有股份。後來學校辦火了,史密斯的父親便決定留在中國,後來生下史密斯。史密斯從小就在中英雙語環境下成長。遺憾的是,他在中國發展的運氣不如父親,因為中文說的太好了,到哪人們都把他當二毛子。沒辦法,他隻好恢複美國國籍,回到美國找工作。趕上美國經濟蕭條,理想職位一個沒有,隻好靠打零工養活自己。直到遇見邵海東這樣一句英文不會說的大陸移民,史密斯才算真正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

史密斯的敬業精神無可挑剔。他總是拿著一個十六開的大號筆記本,照著上麵事先準備好的順序向邵海東報告。“邵總,今天最早趕到莊園的客人是議員菲利普和夫人。他本人希望能和您共進下午茶。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安排在下午三點,拉斐廳?”

“可以。請轉告菲利普議員,我有事不能去機場接他了。”

“是的,邵總。下一位客人是派克州長,他大約中午到。之前他曾詢問直升機能否降落在城堡的停機坪上。因為我們莊園沒有停機坪,我會安排專車到機場迎接。”

“停機坪停機坪,他剛當上州長就擺這麽大的譜。他們家有停機坪嗎?我指的不是州長官邸,而是他自己花錢買的房子。”

“這個,我不知道。”

“好了,就當我沒問。接著說。”

“莊園主聯合會董事長霍特來信說非常感謝您的邀請,也非常感謝您送給他一副畢加索的原作。他說他有點受之有愧。”

“他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意思吧?我送他畢加索的畫絕對沒有絲毫影射攻擊他太太長相的意思。”

“我沒看出來他有不高興的表情。他還說為了撫慰他多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回贈您一副中國古代無名氏的畫作。”

邵海東心想,霍特真會做買賣。我送他一副畢加索,他回贈一副無名氏!“如果對畫沒意見,一定是不願意幫我的忙。霍特有沒有提到我求他辦的事?”

史密斯明白邵海東問的什麽事。四個月前,邵海東雇人把莊園裏幾十英畝的葡萄架拆了,將葡萄秧子運回中國。原先的葡萄園如今成了一片草坪。為此,幾家葡萄園主聯名告到莊園主聯合會,說邵海東這樣做沒有得到鄰居同意,沒有申請市政府許可,破壞了地方景觀,影響周邊地產市價等等。莊園主聯合會多次寫信要求邵海東主動恢複從前葡萄園的景觀,邵海東認為信中所列條款純屬不平等條約,於是置之不理。最後,莊園主聯合會董事會決定予以處罰,並限期按照之前信中提到的條款改過。否則,將訴諸法庭。為了搞定莊園主聯合會董事長霍克,邵海東使出他多年來做生意搞定對方的慣用手法:送重禮。這重禮就是那幅畢加索原作。其實,不問也能猜出來,霍克回贈古畫的用意就是他要堅持原則,不會替邵海東辦事。果然,史密斯說又收到莊園主聯合會一封信,口氣雖然客氣些,但內容一點都沒有改變。

邵海東皺著眉頭說,“這老狐狸還是沒搞定耶。”

史密斯是個實在人,他不認為送禮能搞定民選官員,雖然莊園主聯合會董事長本來就不算什麽官員。“邵總,董事會決議是投票通過的。董事會裏有七個人七張票,既便霍克是董事長他也隻能投一張票。除非你能搞定多數董事,否則搞定一個人一點意義都沒有。相反,霍克一旦改變態度勢必引起莊園主的疑心,會引火燒身影響聲譽。再說,他本人可能從心眼裏願意您種葡萄。”

不管史密斯的中文說的多好,他還是不會像中國人一樣思考。比如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變通手段,史密斯就從未掌握要領。美國的政策要靠什麽樣的對策來對付,邵海東也不摸門。本來指望史密斯這個美國人出點主意,看起來他也隻能說幾句沒用的廢話。連送禮都搞不定的人,中國有。邵海東從前不是沒見過。現如今到了美國,國情變了。對付這種人必須根據美國國情辦理。這方麵他不行,不會說外國話就不知道外國人的思維習慣。史密斯也不行,因為他太美國人,一根筋。除了該怎麽辦之外就是不該怎麽辦,不知道兩者之間有無數種變通曲線。

史密斯太實在。為了彌補這個缺陷,邵海東把他中學時代的老同學鐵牙請到家裏當他的中國助理。他這個老同學之所以被人冠名鐵牙,就是因為沒人能說得過他。除了牙口厲害,他還有個外號叫“三個臭皮匠”。顧名思義,形容鐵牙遇事應變能力勝過諸葛亮。鐵牙當年學習好,出國早,英文過關。隻可惜這些年他在國外好歹沒混明白。邵海東到了美國就托人打聽,得知鐵牙如今還在華盛頓漂著,為了生計什麽活兒都幹,當時就打電話把他請到莊園裏住,按高級打工的標準養著他。

相處一段時間之後,邵海東便看出鐵牙挺聰明一個人,卻落得個事業無成的結局決不是偶然的。他有個致命的缺點:講話嘴太損。

比如說有一次,邵海東跟鐵牙念叨,自己和第三個太太生的那個孩子都快十歲了,到底是住在國內好還是帶到美國好?帶到美國吧,聽許多過來人說,在美國長大的孩子跟父母不親,長大不知道什麽叫孝順,骨子裏還多少有點自輕自賤,怪父母為什麽沒有給他生一張白人麵孔。留在國內吧,孩子念書壓力太大,失去了美國孩子享受的自由成長和幸福童年。要是有個什麽兩全其美的路子就好了。

鐵牙不僅沒有獻上兩全其美的辦法,反到連句人話都不會說。他跟了句,“你自己英文不好,千萬別把孩子送到美國念書。不信你試試,有那麽一天兒子罵老子,老子還傻乎乎地讚不絕口,‘瞧我這兒子,鳥語說的多流利。’”

還有一次,邵海東趁著幾杯酒下肚正在興頭上的時候把他對酒莊生意的前景做了一番展望。他說他做紅酒生意雖是半路出家,做大做火並不難。將來他在加州紅酒業後來者居上的優勢就是壓低成本。比如說,當地酒莊都在加州收葡萄釀酒,而他卻把中國的葡萄汁運到美國來加工貼標簽,然後再利用加州紅酒的聲譽返銷到中國去。沒想到,鐵牙聽了他的大膽設想之後不僅沒有像其他親近人士那樣附和恭維,反而直截了當地說他太奸,奸到家了,奸得讓天下商人跟他比起來有一個算一個無一例外全部成了厚道人。除了奸,他還成功地誤導了後來人,讓他們感覺所謂降低成本意味著隻能采用非常低賤的手段。我說你錢多錢少夠花就行了,犯不著披著一件紳士外衣去幹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你難道對自己這麽沒信心,正兒八經的釀酒一定做不出好酒來,非得動心思想歪點子?

邵海東聽了心中不悅,或者說很憤怒。他終於理解中國曆史上第一個農民起義領袖,就是陳勝吳廣兩人當中的一個人成功後為什麽對同鄉議論幾句反應那麽強烈,還把人家殺了。時過境遷,成功人士和不算成功的發小見麵還是免不了發生類似的不爽。當時邵海東沒客氣,直接了當地說鐵牙,“你該好好修修你這張嘴,都是它把你耽誤了。你也不看看,咱倆當年班了班的,幾十年後我住什麽房子,你住什麽房子?”

邵海東以為鐵牙會臉紅。沒想到幾十年過去,鐵牙還是鐵牙。他反問,“你問我住哪?我不是跟你一樣也住這嗎?你打電話把我請來的,忘了?”

沒辦法,邵海東隻好搖頭,希望鐵牙這點聰明勁兒有一天能用在該用的地方。如今遇見一個搞不定的霍克,正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時候,不知道鐵牙這半個美國通有沒有辦法應付。雖然鐵牙名義上是邵海東公司的雇員,實際上沒有給他規定上班時間。他比史密斯自由,幹多幹少完全取決於他的敬業態度。邵海東發現,鐵牙在工作時間方麵有優點也有缺點。優點是晚上幹多晚他都能陪著,缺點是早晨一定睡到自然醒,否則除了嘴損不會說別的。邵海東一大早遇見難題,史密斯沒辦法,鐵牙沒起床,他隻能暫時不去想霍克和草坪的事。

這時,夫人馬妍麗出現在書房門口。她穿了一身運動裝。邵海東知道溜狗的時間到了。每天早晨遛狗是邵海東三婚後培養的老規矩,比喝咖啡聽助理匯報日程安排更有曆史。自從馬妍麗從什麽地方學到一個保健秘訣,說是每日散步半小時可以免患高血壓,於是連狗帶人都算在內,每日散步便是雷打不動。

出門前,邵海東叮囑史密斯,“剩下的事你就看著安排吧。跟拓普總裁大衛打個招呼,我想和他一起喝餐前酒,有事要談。另外,我的中國客人來之前通知一聲。中國人講的是個熱情,主人一定要親自迎接,還要說‘未能遠迎,不好意思’。否則就是失禮。”

“記下了,邵總。您和夫人溜狗愉快!”

多數美國人都會表現得彬彬有禮,史密斯做的尤其出色。一句“溜狗愉快”代替了中國人常說的“您慢走”,多少有點小題大做。遛狗本身當然是一件愉快的活動。連人帶狗都算上,如果有一方不愉快,邵海東也絕不會勉強自己每天堅持不懈的做這件事。雖說剛到美國的時候聽起來感覺不習慣,礙著“禮多人不怪”,邵海東也懶得糾正。看看史密斯態度誠懇,聽長了也就習慣了。它就是一句美國人慣用的客氣話,用不著費心細琢磨。

邵海東和馬妍麗牽著三隻日本柴犬沿著草坪間的小路向山丘背麵走去。那裏有綠色凸起的草坪隔著,可以避開城堡裏每個角落向外投射的視線。自從有一次邵海東無意間聽到公司員工私下議論他的家事,出來進去總覺著有人盯著他。發射這些視線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能透過現象看本質,看得邵海東不自在。不光看,這些眼睛捕捉到的現象和本質還會通過眼睛下麵的嘴巴傳播開來。更有甚者,嘴巴傳播的內容遠遠超過眼睛所提供的客觀信息。傳播最多的應該是關於邵海東的三婚問題,以及由三婚引申出來的頭婚、二婚。

有一個周末,莊園裏除了值班人員,其他人都外出休閑去了。邵海東獨自抽了一陣高爾夫球,突然感覺饑腸轆轆。他回到書房,看看表還不到吃飯時間。叫過幾次服務員都沒人答應,隻好自己到廚房找吃的。廚房門關著,邵海東正要伸手去抓門把手的瞬間,聽到裏麵有兩個人講話。聽上去一個主講,另一個補充。兩個講話的人都是女聲。說的是主人頭婚和二婚過渡時期的故事。邵海東把手縮回來,因為兩個人講的故事很逼真,很生動,連他自己都沒聽說過。

一個說,老板的原配姓韓,能幹極了,人也長得好,都說是京城裏西城區前後胡同有名的美人。為了搞定一個中間商,跟咱們老板之間的關係出現危機。老板從前不是做紅酒的,他做的是紡織品。那時候幹什麽都要批文,紡織品的批文最難搞,沒有後台硬的中間商根本搞不定。

另一個補充說,那個中間商就是那個誰誰誰的孫子。

第一個接著說,沒錯。那個中間商好色,每次隻要老板去,他就強調困難,推三阻四。如果老板讓韓夫人去,事情辦的順順溜溜。老板心裏有數,為了做生意賺錢,隻能忍天下難忍之恨。等待有一天腰板硬了再說。合作時間一長,老板便認識了中間商的女人。

另一個糾正說,是情人。

第一個接著說沒錯,是情人。中間商自己有老婆。不過中間商每次出來應酬都帶著情人。咱們老板見了心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解解心頭多年來戴綠帽子的恨。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天中間商陪外賓去外地了,把收錢的事交給情人代辦。老板當年也是帥哥,比中間商有魅力,出手又大方,三下兩下便把中間商的情人搞到手。

另一個補充說,一搞到手他就後悔了。

第一個接著說,沒錯,因為中間商的情人認了真,非跟咱們老板結婚不可。本來嘛,她跟中間商之間就是情人關係,沒有結婚的可能。遇見老板這樣又年輕又有前(錢)途的不容易。老板可沒想跟原配離婚,畢竟人家是患難夫妻,感情基礎在那擺著哪。無奈她有辦法,在中間商耳朵裏嘀咕幾句,老板原配韓夫人辦事也難了。再想辦批文,中間商不出麵,反到把情人推到第一線,於是非得老板出麵不可。沒辦法,老板隻能跟原配分手,分了一大筆錢,還把房子搭進去了。最後一天,韓夫人跟老板說了實話,她和中間商什麽事都沒有。從前之所以沒有解釋完全因為相信咱們老板有這點自信力,沒人能從他手裏把老婆搶走。假如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她怎麽解釋他也不會相信。現在分手了,她已經沒必要瞞他什麽。咱老板聽了這話腸子都悔清了。可惜木已成舟,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他自己把韓夫人不能原諒的那些事都做了。

另一個補充說,也不虧,二婚太太自己有錢。

第一個接著說,是有錢,就是藏起來了。商場上流行一句話,“買房子砸手裏當房東,買股票砸手裏當股東,搞女人砸手裏當老公”。這話不假。老板心裏清楚,二婚太太跟他從來不是一條心。

一個沒出現過的聲音插進來問,“那現在的三太是怎麽取代二太的?”

聽到這,邵海東感覺到廚房裏麵不止兩個人,而且再說下去就要從曆史問題轉化成現實問題了。他毫不猶豫地推開房門。一看愣住!裏麵十幾個服務員圍住一套精細茶具坐的舒舒服服,正眼巴巴地等著聽“下回分解”。她們當中有國內帶來的,也有從加州幾個城市招來的。眾人一見老板進來,十幾個人同時做驚呆狀,一齊站起身。邵海東一看,她們一個個臉上都呈現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讓他分不出剛才主講和補充的究竟是那兩個人。都說法不治眾,到這種時候才知道這話精辟。當時他確實不知道如何發泄,也不想糾正剛才那些道聽途說經不起考證的“曆史”。他隻能急中生智,假裝什麽都沒聽見,隻說他餓了,問有沒有奶?當時在場的服務員是清一色的女姓,一聽老板找奶喝全樂了。樂得邵海東連事後都沒辦法找別的借口發作。

事後邵海東反複在心裏琢磨。他搞不明白自己那些事怎麽能讓員工們知道,又怎麽能傳的那麽離譜。想來想去,這些事一定是老員工把他們聽的看的猜的加在一起,傳來傳去傳下來的。從那時起,每當邵海東從空曠地帶走過,他都覺著身後有無數道目光朝他射過來,射得他後脊梁發癢。回頭看,什麽人也沒有。隻有不可勝數的門縫,鎖眼,窗簾,和易於藏身的障礙物。隻有當他一個人呆在一個封閉空間的時候,邵海東才感覺自在輕鬆。

邵海東看著三婚太太馬妍麗跟三條狗正玩的開心。她已經坐在草坪上,跟狗保持同樣的高度,時不時還讓狗舔她的腮幫子。邵海東暗暗提醒自己,以後要記住離那個腮幫子遠一點。畢竟她年輕,比他小二十多歲。蜜月期一過就嫌他老氣橫秋。作為補償,邵海東給她買了三條最好動活潑的日本柴犬陪她玩。看她那樣子,可能還不知道莊園主聯合會要求他把草坪鏟掉,恢複從前葡萄架子的通告。

一想起莊園主聯合會,邵海東便覺得心裏發堵。出國前不知道,美國這樣的自由世界也這麽不自由。什麽莊園主聯合會,分明就是人民公社。隻不過美國的“公社”裏隻有地主,沒有貧下中農。地主之間互相嫉妒,整起人來也挺黑。雖然不是帶高帽子遊街,給你帶來的經濟損失比挨刀子割肉還難受。拆葡萄架種草皮已經花了幾十萬,回複原樣又得花幾十萬,外加心裏窩火。

每當心裏煩躁的時候,邵海東喜歡把手機拿出來擺弄。有時候朋友發過來的一兩個歪段子能起到轉移注意力的效果。馬妍麗以為他又要跟誰談生意,讓他把手機收起來,跟狗親熱親熱。在草坪上跑兩圈什麽的。“這都是為了你好。別總是手機不離手的。我可不想看見你躺在病床上。要不然我為什麽每天拉你出來遛狗?其實就是為了讓你出來遛遛,鍛煉鍛煉身體。”

馬妍麗的話可以理解成對他的關心,也可以理解成遛狗是虛遛他是實。往好處想,邵海東還是心存感激。他正要收起手機,偏偏鈴聲響起。是鐵牙打過來的,問找他什麽事?

邵海東朝著馬妍麗招招手,開始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對鐵牙說了一遍莊園主聯合會董事長回贈古畫的事,明確地暗示他在草坪問題上幫不了忙。搞不定主事的,說明草坪的事真的遇到麻煩。你要盡全力想出個辦法。

鐵牙說辦法有,不過不是搞定主事的。實際上這聯合會裏麵沒有主事的,隻有民意。搞定誰都不如搞定民意。邵海東有點失望,這民意哪那麽容易搞定的?鐵牙說世上無難事,他中午之前就能拿出方案來。邵海東將信將疑,心事重重地在大門口迎接了幾個重要來賓,陪著中國來的客人吃了頓午飯,便迫不及待地約見鐵牙。

史密斯特意把談話安排在中國廳,因為霍克回贈的古畫就掛在那裏。廳裏清一色的紅木家具,闊案長幾,文房四寶,古玩字畫等等應有盡有,透著用錢可以買到幾代書香門第累積起來的文化底蘊。邵海東心裏明白,這年頭隻要有錢,別說文化底蘊,再難的都能複製出來。他最關心的是那件霍克回贈的古畫,如今已經被史密斯掛在進門右側那麵牆上。古畫顏色已經發黃,上麵有題字:《平湖草堂圖》。

邵海東說,“這就是那幅用畢加索換的無名氏。”

鐵牙湊近了細看一陣,“東家,你賺了。別看畫的作者是無名氏,但年代久遠,比畢加索值錢多了。這一定是八國聯軍偷出來的,沒人識貨。落到霍克手裏。把它轉贈給中國人非常得體。一來中國人認這個,二來也算是物歸原主,在上帝麵前圖個心靈安慰。”

“說說看,怎麽欣賞。”

“國畫注重意境,不求逼真,但求神似。而西方畫太講逼真,最終難與攝影抗衡。這就是為什麽西方繪畫後來走進死胡同,出現變態作品。古時候國畫不是為了賣錢才畫的,它是個人理想的一種再現。你坐在這看上一整天,甚至可以把自己融入畫境,百看不厭。”

“是嗎?我怎麽看這幅畫畫的有點倉卒,好像畫家原意是好好畫點什麽,用了這大一張紙,後來又急著幹別的,隻畫了幾筆就草草落款。”

“得,東家,國畫博大精深,你不懂,我也不懂。我還是向你匯報一下應付莊園主聯合會的事吧。我聽說州長要來?”

“是呀,我已經讓史密斯跟他透露過,他說莊聯會不是政府下屬機構,它們的事他管不了。白張一次嘴。”

“我的意思是,他問你莊園裏有沒有停機坪,有這事嗎?”

“他問過。剛上任就拿納稅人的錢四處招搖。還直升飛機,不怕直著掉下來!”

“你覺著建個停機坪怎麽樣?”

“不怎麽樣。那玩意建成了自己用不上幾次,別人來又不能不讓用。一天到晚轟隆隆的噪音響著,我不是花錢找罪受嗎!”

“有了,我的方案基本成型。你隻要授權我來處理,給我一萬塊錢預算,我保證給你搞定怎麽樣?”

“別說一萬,就是兩萬也沒問題。說說,你打算怎麽辦?”

“對不起東家,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候你就全明白了。不過有一點,到時候之前任何人不能幹涉我的計劃。”

“行,隻要你不違法亂紀,不殺人放火拆房子,我都答應你。”

“空口無憑,筆墨伺候,咱們立個字據。”

“歇了你的吧!該幹什麽幹什麽去。跟我來這套。看你辦不成怎麽跟你算賬。”

鐵牙走後,邵海東找人搬過來一把懶漢式躺椅,準備中午就在中國廳歇了。他一個人坐在那幅《平湖草堂圖》前麵仔細端詳。圖上寬闊的湖麵,岸邊一行柳樹。青枝戀水,無風時輕點水麵,風過處淺戲漣漪。湖畔一片開闊地麵上平起一座涼亭,涼亭中間一付石桌石凳。涼亭裏正有一位老者安坐石凳,遠望湖麵,自斟自飲。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否每日獨坐灘頭,杯中尋樂,神遊天地;還是經常有詩朋畫友造訪,歡歌暢飲,闊談人生……

一陣清風吹過,邵海東有點飄飄若仙,不記得什麽時候決定出來春遊,竟然身臨畫境。他靠著身邊一座巨石四下觀望,湖邊果然是春意盎然。一排柳樹剛剛吐芽,大地保留著冰雪消融後泥土深處散發出來的清爽氣息。遠處山坳裏好像有人家,炊煙渺渺,間或還有絲竹之聲。邵海東放眼一望,涼亭已經不遠。想必那位老者還在獨飲獨酌。為什麽不過去打個招呼,順便問問這是什麽地方?

沒想到老人眼力那麽好,沒等邵海東走到近前,已經看見他了。隻見老者起身拱手行禮。“高士遠道而來,敢問尊姓大名,去往何處?”

邵海東見老者滿頭銀發,在頭頂打成一個節,胸前飄著一縷銀須,一件青布長衫,和古裝電影裏的行頭一摸一樣。他趕緊學著老者的樣子恭敬還禮。“我叫邵海東,您就叫我小邵。今天沒事,出來隨便走走,不留神打擾老先生了。”

“邵高士不必客氣,我們這裏民風好客。高士既是閑遊至此,山高路遠,實是不易。何不坐下來,與老朽同飲幾杯?”

“老先生居山臨湖,神仙一般。如不打攪,能與仙人共飲,邵某三生有幸。敢問仙師大名?”

“老朽也曾效力朝廷,如今雖然深居山野,遠近人等還叫我一聲吳翰林。”

“仙師原來是飽學之士,邵某敬仰!”

邵海東走近石桌,見老者身邊放著一個精致的木桶,石桌上擺著玉石磨成的酒壺酒杯。當老者往酒杯裏倒滿酒的時候,淺綠色的杯子被紅色的液體襯托著更顯得玲瓏剔透。

吳翰林遞給邵海東一杯酒,“邵高士,請!”言罷一飲而進。

邵海東喝一小口,慢慢品味,歎道,“好酒,比我喝過的都好!吳翰林,您這酒看上去很像紅酒,喝起來卻更加順暢。”

“顏色以紅為主不假,隻是不叫紅酒罷了。遠近山裏人都叫他葡萄酒。你們住在京城、州府的人習慣飲用糧食釀造的酒,葡萄酒卻很少見到。它在我們鄉下很普通。平日裏自家喝喝,偶爾也送送朋友。我在各地都有些故舊,有些人忘不了每年傳書過來,預訂一車。邵高士喜歡,臨行時不妨帶上幾桶。”

“吳翰林,如果方便的話,邵某倒是更想參觀學習當地釀造葡萄酒的工藝流程。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為酒廠的事傷腦筋。今天喝過吳翰林的酒,更覺著自己應該在工藝上下功夫。不知道當地習俗,也不知道您的釀造技術是否對外保密,或者受專利保護。提出這樣的要求,希望不算過於唐突。實在不行,我們可以考慮建立某種形式的商業合作。比如……”

吳翰林沒聽完就笑了,“邵高士看來真是遠道而來,對我們這裏的風土人情不甚了解。學習不敢當,您若願意屈尊到我的作坊裏看看,老朽不勝榮幸。若能把我的法子用在您的作坊裏,那更是對老朽的看重,豈有保密的道理?你若釀的好,我便到你那裏喝好了。大家有酒一起喝,我們鄉下人就是這麽合作的。”

邵海東慶幸外麵世界殘酷的商業競爭、技術壟斷、唯利是圖的風氣還沒有刮到偏遠地區。“吳翰林,聽您這麽一說,真是我的榮幸。如果我的作坊成功了,一定搬著酒桶來感謝您。不過,邵某還有一事不明,翰林您釀的好酒,沒有想過建立自己品牌,做些市場炒作,聘請名人代言,每桶賣個好價錢,看好勢頭兼並幾家同鄉的作坊,然後擴大生產,壟斷造酒業?”

“邵高士如此說,是要陷老夫於不仁不義嗎?”吳翰林說罷起身,一摔長長的袖子,離席獨自走到涼亭外,仰頭遙望寬廣無際的湖麵。

邵海東見吳翰林生氣,反而覺得好笑。就說對賺錢不感興趣吧,也不至於說愛錢的人是不仁不義。這年頭你要是仁義的普通人,別人就以為你軟弱可欺。你要是個仁義的商人,那算計你的人黑壓壓一片,都在暗地裏給你使壞,不出兩年你就得把生意賠個精光。常言道,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地方有那麽偏遠嗎,連這麽流行的道理都沒有傳到這兒來?

他起身走到吳翰林近前,施了個禮。“吳翰林息怒,我剛才指的不是您。我的意思是,換個地方換個人,一定會這麽做的。”

聽了這話,吳翰林怒氣好像消了大半。“邵高士,那樣的地方但願今生不用去。你看這茫茫湖麵,貌似平靜,但每日氣象皆有不同。日出日落,陰晴雨雪,天地造化,那裏欣賞得盡?賺錢必須有個定數。本來賺錢是為了生計,超過生計所需便是累贅,為了賺錢顧不上生活,賺錢何用?”

看來,吳翰林趕上好時候了。要是換個地方換個時候,你不做大還想欣賞湖景?門兒都沒有。有錢的開發商早就扛著大捆鈔票到這裏開發旅遊業,投資房地產了。那時候的湖景恐怕真是一天三變。邵海東心裏這樣想,卻不好直說。“翰林的見識就是高人一等。邵某要是有您這樣的福氣和雅興就好了。”

吳翰林又回到石桌前坐下,繼續飲酒。“說了半天,還沒問過邵高士從何地而來?”

“邵某從海外來。”

“可是東瀛外島?”

“這麽說吧,東瀛是必經之地。”

“原來邵高士冒風浪之險至此。這樣吧,我明天就請高士到作坊指點。”

邵海東高興,兩人又幹一杯。正在這時,忽聽見遠處有不少人喊叫,聲音太雜,不知叫什麽。再一看湖麵,分明有人在水中掙紮。眨眼間湖麵上漣漪突起,大圈套小圈。借助情景,邵海東聽出來岸上的人在喊“救人”。

救人事大,邵海東放下酒杯衝著出事的地方跑。他一邊跑一邊脫掉風衣,脫掉皮鞋。眼看著落水者體力漸漸不支,岸上身穿古裝的人們越聚越多,就是沒人下水救人。這些人一個個長袖寬帶,脫衣服下水應該比他方便。其中有人看見邵海東跑過來,好像見到救星,一個勁招呼他跑快些。邵海東心想,難道這些人生長居住在湖邊,就算生不出個浪裏白條,總不會沒有個把水性好的吧?或者,當地人人精於算計,認為自己身價比落水者高,不值得舍命相救?時間緊張,他沒工夫多想,看看距離落水者近到一定程度,便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身體沾水才意識到,這個季節遊泳還早了點。山上的雪水融入湖中,幾個晴天是曬不熱的。身上穿的衣服不僅起不到保溫作用,遊起來還平添不少阻力。邵海東把頭露出水麵,看不見落水者掙紮。他心想來晚了,落水者已經開始下沉。岸上傳來一陣陣弱勢群體特有的歎息聲。可是邵海東不死心。就像早年做生意一樣,別人說沒戲,他偏不信邪,不到最後時刻絕不輕易放棄。他憋一口氣,又潛入水中。這一次他在水裏睜開眼睛,隻見湖水中無數細微的顆粒在陽光的照射下閃亮。他突然看見前下方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正緩慢下沉,潛過去一看,是一個穿著白色衣衫的少女,腰間紮著一條藍色布帶。她頭朝下,雙臂張開,任憑身體的重力作用向湖底沉下去。

邵海東一把抓住少女的腰帶,使盡全身力氣向明亮的湖麵遊。終於,邵海東的腦袋露出水麵,他貪婪的呼吸著,同時將少女的頭部托出水麵。岸上一陣歡呼,有人喊“玉環”。少女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喘過一口氣。邵海東沒想到一個少女會這麽重,帶著她遊了半天才靠近岸邊。他扛起少女的胳膊艱難地在淺灘上走。這時,有人趟水過來攙扶少女。邵海東這才感覺到左腿正在抽筋,他一撒手,攙扶少女的人反應不及,少女癱倒在水裏。邵海東回頭衝著拉扯少女的老鄉喊,“她沒氣了,需要馬上搶救,快把她抱上岸!”

聽邵海東這樣說,不僅沒人上去抱,剛才過來扶少女的兩個漢子反倒後退一步。邵海東迅速返回身,彎腰抱起少女,用盡全力衝到岸上。因為衝的急了點,最後兩步是跪著走的。岸上的鄉民先是閃開一塊空地,馬上又圍了上來。有人又在叫“玉環”,邵海東這才聽清楚,原來少女的名字叫玉環。這會兒的玉環麵色像衣服一樣白,嘴唇發紫,兩眼緊閉,眼窩深陷,眼眶突出,心跳聽起來似有似無。幸虧邵海東還記得心肺複蘇的基本步驟。一年多以前,他欣賞的兩位曲藝界名人先後因心髒病發作早逝。他們的死對他觸動很大。為了防備萬一,他特意帶著馬妍麗參加了一個心肺複蘇自救訓練班。夫人學的怎麽樣不知道,他本人倒是每一個細節都牢記不忘。先是有節奏的胸部按壓,接著便是口對口人工呼吸。胸部按壓的目的是恢複心髒節律性收縮,接下來再用口對口人工呼吸的辦法增加肺髒氧氣含量,這樣做的綜合效果是幫助循環血液把氧氣從肺髒帶到全身,特別是那些維持生命活動必不可少的重要器官,比如心髒,大腦,腎髒,等等。邵海東在學習班的時候被評為好學生。本來上學習班是為了自救,學成之後才知道自己學好隻能為別人服務。邵海東能感覺到,現場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受過心肺複蘇訓練。因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讓周圍鄉民看得目瞪口呆,鴉雀無聲,有人甚至忘記呼吸。就這樣兩種動作相間交替完成數次之後,玉環全身一震,開始咳嗽。邵海東將她翻過身來,幾股綠中帶黃的液體從嘴和鼻孔裏竄出來,逼得圍觀的鄉民連連後退。

邵海東一邊拍著玉環的後背一邊問,誰是玉環的家人?

話音未落,從遠處跑來一位婦人。她邊跑邊叫,“玉環呀玉環,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娘可怎麽辦呀。”

邵海東站起身,看一眼還在咳嗽的玉環,然後對跑過來的婦人說,“別哭了,短時間內她那也去不了。幸虧她的命大,回家以後好好照顧她吧。”

婦人怔怔地看著邵海東,又彎下身把玉環摟在懷裏。周圍的鄉民分明在說什麽,可邵海東沒聽見。他已經走遠了。他不是那種做好事不留名的人,而是受不了眾人衝著他七嘴八舌的誇獎個沒完,讓他不知道如何應答。說“他實際上沒做什麽”吧,顯得太虛偽;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要謝就謝朝廷和皇上”吧,有點兒不合群;說“別虛頭把腦耍嘴皮子,動點兒真格的”吧,未免太實惠。為了避免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說法而尷尬,每逢遇見類似場合,邵海東都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

因為走的快了點兒,他沒聽見鄉民們議論的內容。實際上,他們沒有花太多精力誇讚他或者感謝他,而是為他整個救人過程中使用的手法感到震驚。為此,邵海東將付出他預想不到的代價,那是後話。

當下邵海東已經走近涼亭,吳翰林上前迎接,手裏還舉著一杯葡萄酒。“邵高士大義救人,出手不凡,老夫敬佩。來,幹了此杯,然後隨我去換件衣服。今晚就請在寒舍住下。明天一早咱們去作坊一遊。”

邵海東大喜。他喝幹一杯酒,隨吳翰林沿蜿蜒小路向小山後麵走去。一路上腳下泥濘,深一腳淺一腳。他心想幸虧沒有開車過來,不然肯定陷在裏麵不能自拔。就是大馬力的四輪驅動越野車也開不進去。吳翰林說,“邵高士,你來的正是時候,雪剛化掉沒幾天。不然,就更不好走了。”

邵海東有他自己的顧慮。“腳下道路如此泥濘,鄉裏人出門很不方便,造出來的酒也很難運出去吧?”

“過幾天就好了。再說,鄉裏人出門騎馬騎驢,何懼泥濘?”

兩人邊走邊聊,轉過山腳,眼前出現一片村宅。夕陽照著家家院子裏的樹梢,一縷縷炊煙慢慢升起,消散在幹草味很濃的空氣中。

突然,身後有人喊吳翰林。兩人回頭望去,隻見一人一驢正從身後走過的小路趕上來。驢蹄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騎驢的人也跟著一顛一顛的感受著道路的折磨。看得出來,他是為了什麽急事趕來。盡管他時不時用手拍打驢的屁股,行進速度仍然提不起來。毛驢的蹄子踩進泥裏容易,從泥裏拔出來難。遇到低窪處,每走一步都需要時間。

吳翰林說,“來人是鄉裏的保長,是方圓幾十裏最忙的人。平日裏大到張貼州縣告示,小到調解家務糾紛,都歸他管。此人消息靈通,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說話間,保長已到近前。他翻身下驢,和吳翰林拱手施禮。又轉向邵海東,“這位高士一定是救活玉環姑娘的神人了?”

邵海東一拱手,“在下邵海東,神人不敢當。我隻不過現學現賣。還是玉環姑娘命不該死。”

“高士不必過謙,我聽說玉環家裏已經準備呈報縣令,希望將高士的義舉告示全縣,載入縣誌。高士可知,你今天相救的玉環姑娘是誰?”

邵海東搖搖頭。他覺得名字耳熟,忘記什麽地方聽說過。他公司旗下員工很多,見過名字沒見過人的事經常發生。

“她可是我們縣裏出了名的美女,有沉魚落雁之容貌。”

邵海東眼前出現一個麵色蒼白,嘴唇青紫,兩眼緊閉,眼窩深陷,眼眶突出,後來噴出黃綠色液體的玉環。

“邵高士可知道她又是誰?”

邵海東又搖搖頭。

“邵高士可是救對了人了。她就是縣內首富韓員外的兒子沒過門的媳婦。”

邵海東想,美女既然已經許配給人,為什麽還說我救對了人?仔細推敲句子前半部分提到“全縣首富”。心說千萬別提獎金的事,俗。真有緣分,倒是可以坐下來談談有什麽潛在商機。

“好了,您慢慢走,我這就將高士大名告知玉環家族長。”

保長說完轉身上驢,沿著泥濘小路返回。

吳翰林說,“這個玉環姑娘是個好孩子,她家住鄰村,幾年不見就長大了。可惜,因為家道中落,不得不許給韓員外的兒子。這個韓員外不僅是首富,還是當地一霸。平日裏為富不仁,魚肉鄉民,做下壞事被告到縣衙,他又會用錢買理。去年秋天,他看葡萄收成不錯,想買我的作坊,被我拒絕了。他以為他是誰?想把老夫當成尋常百姓欺負不成!”

兩人就著“為富不仁”這個話題開始議論,談到世態炎涼,因果報應,不覺又走了一段路程。看看天色漸晚,吳翰林說時候不早了,晚飯想必已經準備妥當。兩人便加快腳步。忽聽的身後有人喊,“邵高士留步!”

聽聲音像是保長。邵海東和吳翰林回頭一看,朦朧中似有人騎驢而來。這回來的更急,轉眼已到近前。果然是保長。他顧不上拱手施禮,開口便說,“邵高士做的好事!”

邵海東笑笑說,“區區小事,還煩勞您又跑一趟。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這也是為自己積德,以免不留神傷害過那個競爭對手,將來到陰曹地府嚼我的舌頭。”

保長急著臉說,“哎呀,邵高士誤會了!你救人救出大禍了。”

看保長急成那樣,邵海東不明白救人能救出什麽大禍。“保長所言,是否跟‘通告全縣,編入縣誌’有關?”

“那就好了。如今事情有變,韓員外把你告到縣衙了!他說你妖術迷人,猥褻少女,縣裏正派人前來拿你!”

邵海東一聽急了。他不擔心誰告他誰拿他,卻舍不得失去明天參觀吳翰林作坊的機會。吳翰林的葡萄酒那麽好喝,一定有世人不知的秘密。既然老人家不在乎技術外泄,樂意做無償技術轉讓的好事,怎麽能輕易在牢裏坐失良機?

吳翰林眉毛一豎,憤憤地說,“韓員外此舉,一定是衝著老夫來的。說什麽‘妖術迷人’,分明是假借當今聖上最狠江湖術士蠱惑人心,決心嚴打‘遊走半仙兒’的聖旨,偷梁換柱硬把救人性命的義舉和妖術混為一談。我就不信,天下公理是他一個人可以拿錢買賣的不成!”

保長說,“義憤歸義憤,如今我們必須想個法子把邵高士藏起來,或者送到外鄉。”

吳翰林點點頭,“邵高士,事到如今隻有兩條路可走。你若沿著這條小路一直向南便是黃河,隻要一過黃河就沒事了。黃河那邊又是另一個惡霸的天下,韓員外鞭長莫及隻能望河興歎,奈何你不得。如果邵高士不願暫避一時,須知那牢獄之苦可不是容易受的。天下多少好漢不是屈打致死就是屈打成招。還望邵高士三思。”

邵海東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場夢而已。大不了自己掐掐大腿根,醒過來便可脫身。唯一舍不得的,便是失去明日參觀作坊的機會。他說,“吳翰林和保長的好意我懂,可是這樣不明不白的逃走,說明我心虛,本來毫無道理的罪名反而順理成章變成事實。那時我就是跳進黃河也難以洗清。如果載入縣誌,那我將遺臭萬年。邵某不才,願與韓員外對質公堂。看看天下到底有沒有正義和公理!退一步說,假如牢獄裏真的那麽恐怖,我自有辦法脫身就是了。”

保長心裏慌亂,不想多聽。他說反正消息傳到了,何去何從,隻能好自為之。說罷跨上毛驢沿另一條小路匆匆而去。

吳翰林邵海東繼續前行。因為心裏有事,腳步便顯得沉重。忽聽見背後人喊馬斯,回頭一看,小路上一隊人馬舉著火把向這裏追來。看樣子估計有七八個人,一個跟一個像一條火龍一樣。轉眼間來人喊叫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辨,他們分明在喊,“邵海東休走!”

邵海東心想,多大的事,追來這麽多人。

吳翰林說,“這個韓員外,把官府當成他們家開的一樣。仗著財大氣粗,抓人都忘不了講排場。衙門的捕快就是一群會說話的狗,誰得勢就聽誰的。看我殺殺他們的氣焰。”

話音未落,馬隊已到近前。為首的說,“那位是邵海東?我等奉縣太爺口諭,前來拿你。識相的趕快服綁,免得動起手來皮肉受苦。”

吳翰林站的直直的,用手裏的拐杖戳地三下,厲聲道,“何人在此喧嘩?本朝先帝欽點翰林在此,還不下馬?”

捕頭要下馬,又一想,別讓這老頭子給唬了。真是欽點翰林,在這窮鄉僻壤的幹什麽呢?“欽點翰林,可有文書為憑?”

吳翰林說,“這是當朝皇上欽賜手杖,你可認識?就算你短見識,可曾聽說過‘見杖如見君’,‘杖責無禮之人,打了白打’的說法?”

捕頭就算沒聽說過,也犯不上以身試杖。他翻身下馬,朝吳翰林行禮道,“翰林在上,小人有眼無珠,不識真人。萬望恕罪。無奈今日公務在身,必須把邵海東帶回複命。得罪之處,小人日後當負荊請罪。”

“既有公務,老夫便無話說。有一事相求,我的這位朋友遠道而來,希望你等好生待他。明日我便親臨縣衙感謝。”

捕頭當然明白吳翰林說的‘感謝’意味著什麽,便上前又施一禮,然後扶著邵海東上了囚車。他小聲對邵海東說,“拷手的枷鎖在這裏,大人暫且站好,等到了縣城附近我再把珈給您扣上。全當是遮人耳目。”

吳翰林跟過來小聲說,“在牢裏少講話,尤其不要跟犯人們說話。免得韓員外派‘托’假扮犯人套取底細。這種事從前有過。別害怕,我馬上派人上下走動,你放心在牢裏歇著就是。”

邵海東往囚車裏一坐,才開始感覺緊張。他這輩子做事總有貴人幫忙,這次不一樣,鄉裏鄉外一個人不認識。就算吳翰林仗義,萬一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自覺闖蕩半生,從不畏懼強勢,也從不輕視弱者。如今舍己救人,即便不算英雄可也沒做狗熊。落得這步田地,不知天下事到底有沒有個老天爺在上邊主持公道?

一行人一路顛簸來到縣城。當日已晚,捕頭回家歇了不提。邵海東自然被鎖在牢裏。牢裏一股股酸腥腐臭味道,外加黑暗中不時傳來一聲聲低沉的呻吟和高亢的喘氣聲。四下裏陰沉黑暗,隻有當中兩盞油燈明一陣暗一陣的燃著。邵海東坐在一張草席子上,半天才看清楚周圍形勢。隻見一排排木頭樁子把牢房隔成許多空間,每個空間裏都有一塊草席,上麵卷縮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隻有呻吟聲、喘氣聲、鐵索聲、和翻身換姿勢的動靜讓邵海東看出原來是個活人躺在那裏。

隔壁牢間裏有兩個閃亮的東西,邵海東每次看都在哪,一動不動。出於好奇,邵海東凝神注視一陣,同時慢慢將身體向亮光移動。沒曾想亮光也向他移過來。近到相隔一道木柵欄的時候,邵海東猛的向後一閃。他看清楚了,那兩點亮光竟是人的兩隻眼睛。他滿臉血跡,黑乎乎的難以辨認。

 “趴下。”一個沙啞的聲音傳過來。那個滿臉是血的人終於開口說話了。

邵海東不知道是沒聽清楚還是怕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說趴下。剛剛挨了殺威棒的人不能坐,隻能趴著。”

“我是剛來的,沒挨殺威棒。”

“殺威棒打的就是剛來的。第二天以後挨的棒子都叫流水棒。名目不同,一樣打得你死去活來,直打到家裏送錢來打點這些個看守們。你沒挨打,說明你是個財主。不光有錢,而且還是個既愛財又知道要命的財主。我還真遇見過愛財不要命的財主,這種人挨打挨得更狠。”

邵海東小心的問,“那你,挨打了嗎?”

“你看不見?沒辦法,窮人命苦。按理說人在兩種情況下肯花血本錢,一是看病,二是吃官司。這些看守黑著那,他們知道從犯人身上能榨出銀子來,所以收一個新人,他們就能撈一筆。苦就苦了窮人,沒錢隻能挨打。打過之後還是沒錢,這些看守們以為定是打得不夠狠。就這樣越打越狠,直到打死為止。”

“你在這住多長時間了?”

“唉,醒一陣昏一陣,誰知道多長時間?家裏捎信說,昨天把地賣了,估計明天就能把我贖出去。在這鬼地方住了多少天不知道,隻知道今晚是最後一個晚上。哎呀,想睡,可是睡不著。明天就出去了。”

“你犯了什麽事?”

那個黑影子哼了兩聲,沒說話。想必睡了。邵海東也蜷著身子側臥在草席子上。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亮。兩個獄卒正拖著隔壁那個滿臉是血的人往外走。邵海東朝他喊一聲,“夥計,慢走!”

兩個獄卒相對冷笑一聲,“嘿,還有人這麽關照你。可惜,你聽不見了。”

“他怎麽了?”

“他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邵海東站起來扶著木柵欄說,“他昨天晚上還是好好的!”

邵海東左右看看,其它牢間裏關著的人都顯得無動於衷的樣子。一塊兒住了這麽長時間,竟沒有一個人站在他一邊,證明被拉走的人昨天晚上還是好好的,別不搶救就把他拖出去。萬一他沒有完全死,還能救過來呢?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一個同情或支持的眼神都沒有。

另外一邊隔壁的犯人是個老頭子。他伸出兩隻血糊糊的手在眼前看。邵海東走過去問,“昨天夜裏他還在講話,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他說家裏賣了地,今天就能把他贖出去了。這不,他出去了。”

邵海東對獄中難友之間冷漠的人情和幸災樂禍的態度感到驚訝。沒等他有機會發表意見,就聽見獄卒在門口大喝,“傳人犯邵海東上堂。”

縣衙大堂在監獄東北方向。邵海東一路迎著朝陽,隨一前一後兩個衙役來到一個大院子的側廊等候。隻見院子坐北朝南一座大殿,大殿中央擺著台案,殿外正對一條幾米寬的甬道。院子四麵設置石頭做的香爐,幾縷青煙繚繞升騰。等了半天,才有人喊了一句什麽,兩隊衙役手持長棍從院子側麵跑步來到甬道兩側站定。又過了一陣,才有人喊“升堂”。聲音還沒有落定,就看見大堂後麵走出一個留胡子的中年人。他眼睛雖然不大,因為穿了一身官府,表情嚴肅的坐在台案後麵,卻也顯出幾分莊嚴。再看大堂兩側,做記錄的、傳話的、陪審的,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在兩邊坐定。縣太爺點一下頭,傳話的便喊,“帶邵海東等人上堂”。

這時候再想上廁所已經來不及了。他被帶到甬道右側跪下。少時,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跪在左側,同時身後一陣“噗噗嗵嗵”,像是跪了十幾個人。

眾人跪好之後,縣令用驚堂木一拍台案,邵海東嚇了一跳。隻聽縣令說,“紅日中天,乾坤郎朗,不容妖孽橫行,蠱惑人心。當今聖上英明,決意產除四處遊蕩,妖言惑眾,裝神弄鬼,戲法天下之人。今有人告外鄉遊客邵海東施弄魔法,迷人心竅,猥褻少女,致使韓員外之子不堪人言羞辱,被迫退婚。現有原告韓員外府上管事侯總管及一幹證人在此,本官又有大刑伺候。邵海東,你知罪嗎?”

邵海東怎麽也沒想到,救人救出這些罪狀。他左右看看,並無辯護人和公訴人說話的地方。縣太爺身兼公訴和法官之職,他隻能自己替自己辯護。審判之前先把罪過的性質,不認罪的後果和處理方法定好調子。他隻要敢給自己辯護,身邊那些衙役手中的棍子就是伺候他的大刑。雖然天時地利人和都對自己不利,也不能輕易讓這些無理的罪名成立。他到要看看這個縣太爺怎麽“合理合法”的不講理。

“縣長先生,玉環姑娘溺水,生死關頭我邵某挺身而出,救人無罪。請明察!”

“本縣向來秉公辦案,你說你無罪,原告說你有罪,你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說了假話。本縣這就讓你看看,證人是怎麽證明你有罪的,讓你心服口服。”縣令視線繞過邵海東,盯住他身後的一群證人。“玉環可到庭?”

邵海東聽見身後一個少女的聲音,“玉環在”。他回頭一看,有一十三四歲的女孩跪在那裏。雖然一身白色衣褲,但麵容鮮亮,櫻桃小口,唇紅麵白,兩眼含水,好像網上人造的理想美女。一點看不出她就是那個麵色蒼白,嘴唇青紫,雙眼緊閉,眼窩深陷,眼眶突出,口鼻竄水的落水少女。

縣令說,“邵海東,你可看得清楚,她是不是你猥褻過的少女玉環?”

邵海東一聽縣令明顯誤導誘供,急了。“縣長先生,邵某未曾猥褻任何人!身後女孩看上去比昨天更有生氣。雖然眉眼之間頗有相似,邵某確實不敢相認。”

“嗯,除了有生氣,還很迷人,是吧?”

邵海東注意到縣令眼神中的狡詐和陰險,沒有回答他那個似問非問的問題。

縣令轉向玉環,“玉環姑娘,你可知道,妖人有迷人之術。被妖人迷住的少男少女,可在短時間內失去知覺,任人擺布。被妖人帶到陌生地方,或者被賣,或者用其心肺髒器做藥引子?”

玉環答道,“似曾聽人說過,隻是大人講的更加逼真恐怖。”

“我不是嚇唬你。你可曾記得,當時你如何落水?”

“不記得,隻知道原本趴在樹枝上,突然手腳麻木,失控落水。”

“你看看,失去控製吧!不是妖術如何使人失去控製?”

邵海東要說話,被縣令揮手製止。

“玉環姑娘,你落水後,可曾有人救你出水?”

“大人,玉環落水後不久失去知覺,不記得被人救起。隻記得躺在岸上,周圍眾人圍觀。”

縣令很得意的樣子,“你看看,失去知覺,任人擺布。不是妖術又如何使人失去知覺?”

邵海東想說,那可是你說的,不是玉環的原話!無奈又被縣令揮手製止。

縣令上身前傾,似乎非常重視玉環對下一個問題的反應。“玉環姑娘,在你失去知覺的時候,是否有人對你非禮?”

“大人,我當時失去知覺,並不清楚非禮的事。都是事後聽人說起。”

這回不等縣令有機會發表誤導性評論,邵海東搶先說道,“縣長大人,你這那裏是審問,分明是非要治我個罪名!當時的真實情況是玉環不幸落水,周圍無人出手救她,造成溺水,如不及時搶救,她死定了。我把她救上岸之後,用心肺複蘇的正常搶救步驟將她救活,怎麽反到成了妖術、猥褻?誣陷心肺複蘇是猥褻行為,難道不怕鬧出國際笑話?”

縣令大怒,一拍驚堂木,“一派胡言!竟敢抵賴罪行,巧言狡辯,咆哮公堂。來人哪,刑罰伺候!”

衙役內閃出兩個魁梧大漢,伸手來抓邵海東。眼看真要動刑,邵海東也怕無緣無故挨一頓暴打,落得個遍體鱗傷的,怎麽在家裏招待客人?即便舍不得參觀葡萄酒作坊的機會,也犯不上受此皮肉之苦。他正要掐自己大腿,用覺醒的辦法盡快離開這萬惡的舊社會,卻聽見縣令身邊那個做記錄的師爺小聲說,“大人,打不得。韓員外說了,邵海東背後有吳翰林保著。這個吳翰林在朝野上下交際甚廣。假若動了刑,那狡猾多謀的吳翰林一定說我們屈打成招。若不能讓他心服,勢必動用他那些朝野故舊回來翻案。到時候恐怕對大人不利。”

縣令聽罷,兩眼眯起來看著邵海東,問身邊的師爺,“如此說來,他還真的打不得了!可是你說,不打他如何肯招?不招如何定罪?不定罪如何……”

師爺伸手不讓縣令繼續說下去。他想了一下,“大人,我看不妨……”

因為師爺講話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邵海東什麽也聽不見了。

師爺講完,縣令幹咳一聲說,“邵海東,本縣顧念你初到此地,對風土人情不甚了解,暫且記下一頓刑罰。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承認原告所訴罪名,本縣當力保你免死,免罰。隻給你一個限期離境的處理,你看如何?”

邵海東知道縣令想借他的案子整倒吳翰林。假如真把吳翰林抓了,誰給他講解葡萄酒生產秘訣,誰帶他參觀作坊?再說,無罪就是無罪,關係到一世英名,怎麽能隨便認罪呢?“縣長大人,別費心了。我沒罪。說到哪裏也是這句話。非但沒罪,還有功,應該載入縣誌。我這麽想,用心肺複蘇法救活落水少女在本縣應該是第一例,如果將來把這種方法普及到各村各鄉,還不知能救活多少人呢!譬如說大人您吧,看上去不年輕了。古人一歲相當於今人一歲半到兩歲。算起來您已經接近心髒病高發年齡段。身邊衙役侍女如果學會心肺複蘇,便可大大增加您長命百歲的機會……”

又是一聲驚堂木,“一派胡言!天下都像你這樣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動腳,還有什麽禮儀廉恥?告訴你,你就是不認罪,本縣也有權定你的罪!胡說什麽救活多少人?來人哪,將他打入死牢!看他還嘴硬不嘴硬。”

又是兩個彪漢上前,將邵海東架起上了木珈腳鐐。拉往死牢。

死牢裏形勢和普通牢房差不多,不過裏麵沒有一個犯人。邵海東進來幾個時辰沒有動靜。不知吳翰林是否來給獄卒送過錢。送不送錢關係到晚上挨不挨打。想到這,眼前似乎又出現早上抬出去的那個滿臉是血的難友。忽聽大門鐵鎖一陣嘩啦啦響,門被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擋住門外射進來的光柱。那人正是吳翰林。他老人家臉上似乎被一片陰雲罩著,不像在湖邊初次見麵時候那樣神采飛揚。他身後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家童,手裏拎著酒桶和竹籃子。

吳翰林仔細看過邵海東,見沒有傷痕,臉上才露出些許笑意。小童把酒菜排好,自己出去了。邵海東見桌上擺了一隻山雞,一碗鹿肉,一盤鵪鶉蛋,一盤野山菌,都是難得的有機野味,頓時感到饑腸轆轆。除了野味,還有一桶葡萄酒。吳翰林請邵海東坐下,邊飲邊聊。吳翰林指著那桶葡萄酒說,“邵高士,此酒比上次喝過的又不相同。如果說那桶是上品,這桶便是極品。高士遠道而來,又對鄉裏土酒如此感興趣,卻深陷囹圄,如今性命不保,讓老夫過意不去。”

邵海東也舉起玉杯,再看杯中的葡萄酒,鮮紅如血,卻能見底。淺飲一口,香浸肺腑。確實如吳翰林所說,比上次喝的更加純正。遺憾的是,這趟恐怕見不到吳翰林釀酒的作坊了。“吳翰林,性命不保是小事,不能與您這樣的釀酒高手同席共飲實在令人難過。真不知道下次有沒有機會再來您的酒莊拜訪。”

吳翰林看上去也很傷感,目光中毫不掩飾心中所想。他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人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心裏想的居然還是酒和酒莊。莫非邵高士也有說胡話的時候?一定是他知道自己在人世的時間屈指可數,想開了。兩人雖然萍水相逢,卻有些酒逢知己的感覺。本來打算飽飲千杯,促膝長談。偏偏半路遇見惡人加害,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如今要緊的是趕快想法子救他一命。

正覺無計可施,進來一個掃地的獄卒。他從死牢一頭掃到另一頭,手法生硬,不像經常幹活的衙役。吳翰林從來沒聽說過給死牢打掃衛生。而且這人掃地時兩隻眼睛還時常賊溜溜地盯著他們。吳翰林覺得可疑,當時心生一計。他小聲對邵海東說,“看來高士命不當終。看見那個掃地的沒有,你不覺得他來來回回在掃過的地方掃個沒完?老夫有個辦法。一會兒那個掃地的人經過附近的時候,你大聲說這次路徑東瀛的時候認識一個叫趙晉的人,托你給他兄弟趙彤捎信。別問為什麽。”

邵海東照辦了,還加了一句,“邵某如今生死難卜,尋找趙彤的事便隻能仰仗吳翰林了。”

掃地的獄卒聽了這話,算是掃完了最後一遍,立刻收起掃帚匆匆走出死牢。

牢門重新關閉後,吳翰林對邵海東說,“趙彤並不難找,他就是今天堂上審你的縣令。趙晉是他的哥哥,幾年前曾經參與謀反被朝廷追捕,逃到窮途陌路的時候自己用炭火毀容,才躲過追兵。後來又被人告發,這才橫下一條心下海東渡。從此再無音訊。趙彤雖然沒有參與謀反,但要做官必須隱姓埋名。他現在的名字叫童兆,便是將原名顛倒過來的諧音。他平日貪汙受賄,為非作歹沒有忌諱,卻最怕有人提起他兄趙晉。如果知道邵高士見過趙晉,而且把事情告訴老夫,他一定害怕天機泄露,必定善待你我。老夫斷言,不出一刻縣令必將親臨謝罪。”

果然,牢房門隨著一陣鐵鏈子響被打開了,四個獄卒站立在大門兩側。縣令在師爺陪同下走進死牢。師爺吩咐獄卒到門外守著,不許任何人接近。獄卒們聽令退出。縣令走到邵海東跟前,見過吳翰林後朝著邵海東一拱手,“邵高士,剛才堂上多有得罪。眾人麵前,不能不做個樣子。如有冒犯邵高士之處,萬望海涵。本縣當擇日設宴賠罪。”

邵海東暗中佩服吳翰林廣交天下,無所不知,料事如神。他也一拱手,“好說。”

早有師爺搬來把椅子,請縣令坐下。縣令沉吟半晌道,“不瞞高士,趙晉便是我兄。聽說他托高士尋我,不知兄長現在怎樣?”

邵海東便就著吳翰林剛才講過的故事繼續編下去。“令兄很好,臉上的傷已經平複。他擔心那件事牽連到縣長,一再托我打探你的近況。他說一時半時怕是無法與縣長見麵,望你好自為之。他決定在東瀛生活下去,生兒育女,有空的時候遙望故土,追憶往事,就這樣了此一生。”

縣令聽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說,“高士回去後,千萬轉告我兄,勿念吾等。為弟每日聚斂金錢,就是為了有一天兄長回來支用。如果兄長決定在外島安家立業,為弟非常欣慰。”

“縣長,我身在死牢生死難卜,如何回去帶口信?”

“高士切莫取笑與我。我一縣之長,自有辦法讓你回去。不過,到要想個萬全之策。這韓員外不是省油的燈,上上下下都有他的人。他說高士有罪,定有他的私心。有什麽法子把他的嘴堵得嚴嚴實實才好?”

吳翰林說,“我聞近日朝廷頒旨選美,各州府紛紛派人下來私訪。縣令何不借此機會進獻美女,博得刺史大人歡心,借著上麵的名義把韓員外搪塞回去?”

“主意倒是不錯,可事情迫在眉睫。平日裏隻怪妻妾長相平平,害得本縣膝下徒有數女卻無一貌美。雖有意再娶一房稱心女子,可如今事急,讓本縣如何便就生得出一個傾國美女,托刺史進獻聖上呢?”

吳翰林一笑,“父母官忘了邵高士案子裏的玉環姑娘?難不成你要把她留給自己?”

“豈敢豈敢,我怎麽把她忘了。”

師爺在一邊說,“太秒了,好主意!把玉環獻給皇上,便沒人敢議論她的身世,也沒人敢再提邵高士的案子。韓員外問起,就說退婚本是他自己的意思。既然嫌棄玉環被人猥褻在先,當然,猥褻之說純屬子虛烏有,如今刺史大人發話要玉環進宮,韓員外就是長了十個腦袋也不敢違命。”

縣令大喜,“師爺說得好,你現在就去準備。邵高士可以隨意,既可悄悄從後門回到鄉下暫住,也可以留在縣衙內。有本縣在,誰也不敢無理。”

邵海東看看吳翰林,心想進來容易,出去也容易。這樣的地方還是趕快離開的好,免得節外生枝。說不定有人真的見過縣令兄長趙晉呢。於是他說,“我還是盡早趕回去,家裏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辦。”

縣令特意送邵海東吳翰林出後門,還每人送了一匹馬給他們做腳力。回去路上春光明媚,泥濘的小路也好走多了。經過這一場虛驚,邵海東好像明白了吳翰林說過的話,人活著就是要享受現有的一切,不要為了追求虛無的目標而犧牲眼下已經獲得的實在。當然,如果有人把追求目標本身當成一種享受自當別論。

兩人騎馬走的快,吳翰林指著前方不遠處一麵山坡地說,“邵高士請看,那麵山坡腳下的一排房屋就是我的作坊。如今不到收獲季節,如果夏天來,可以觀摩生產景象。”

邵海東聞言好不失望,打了個哈欽。原以為可以參觀作坊,沒想到季節不對,作坊停產,這趟隻能參觀房地產。

吳翰林繼續介紹,“我有一座水車帶動的摔桶架,轉起來飛快。它能把木桶裏的葡萄汁和皮、子、肉質分開。葡萄汁留在上層,取出後直接釀酒。剩下的皮、子、肉質可以繼續加工。要說有什麽秘密,都是許多年試出來的一點經驗。”

邵海東聽到“秘密”二字,倦意全無。恨隻恨自己耳朵不能隨意豎起。

吳翰林接著說,“每一桶葡萄都要分五次摔汁。第一次葡萄僅僅被挑破,第二次攪,第三次搗,第四次擠,第五次榨。經過這‘破、攪、搗、擠、榨’之後便得到五等葡萄汁。我發現,用這五等葡萄汁釀酒當以‘破’汁最為上乘,榨汁為家常下品。我等在湖邊所飲乃搗汁所釀,今日獄中所飲即是攪汁。家中尚存破汁一桶,本打算兒子從京師回來再開啟,今日高興,稍後就開了它為邵高士出獄壓驚。”

邵海東一邊感激不盡,一邊強迫自己記住吳翰林的每一句話。忽然,吳翰林似乎想起什麽大事,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馬屁股。那馬便撒開蹄子向前跑去。邵海東再想說什麽已經來不及了。眼看吳翰林在一座巨石旁邊拐了個彎。邵海東雙腿一夾,加速趕上去。到了石頭跟前,並不見吳翰林影子。繞著巨石轉了一圈還是沒有人跡。心想這老頭跟我玩兒上了。正要喊,忽然從石頭上躍下一人,魁梧彪悍,橫眉怒目,把馬嚇得嘶叫一聲,後退兩步。那人上前抓住馬韁,伸手來拉邵海東。

邵海東也嚇了一跳,帶著顫音問:“什麽人?”

那人冷笑一聲,“聽說過韓員外嗎?”

邵海東沒想到韓員外這麽一副山野村夫沒受過教育的模樣。“韓員外?有話找縣長說,為什麽攔我的路?”

“我和你之間的恩怨,縣長管不了!”

“那就去找刺史,再不行找皇上……”

 韓員外沒等邵海東說完便抓住他的腳腕子,“住口,你這個見異思遷,見利忘義的家夥。今天既然撞上了,便不勞刺史皇上,你我單獨做個了斷。”

邵海東使勁蹬住腳蹬子,雖然沒被韓員外拉下馬,卻也難掙脫他那隻有力的大手。不過聽他說的什麽“見異思遷見利忘義”與公堂上告他妖術弄人猥褻少女口徑大不一樣。“什麽見異思遷見利忘義,犯法嗎?你我都是生意人,你是員外我是董事長,誰能對天起誓聲明自己從來沒有見利忘義?大家都知道,你告我的目的是想告倒吳翰林,然後私吞他的酒莊。你敢否認嗎?”

“你這勢利小人休裝糊塗,這裏不幹吳翰林什麽事。不要忘了,我的後人被你整的好慘,我這裏證據確鑿!隻可惜法律治不了你的過去,昨日犯下現行又被昏官開脫。你我兩家的恩怨今天隻能私了了。”

“什麽兩家恩怨,誰是你的後人?”

“記性沒有,忘性挺大。還記得你的原配韓秀秀嗎?”

“你是說,我的前妻韓秀秀?我們可是協議離婚,好合好散。再說,沒聽她說起有你這麽個親戚。我們結婚時候沒見過你,離婚之後反到站出來說三道四的!你到底是她什麽人?”

“我是她先人!告訴你,自古以來娶小可以,隨便休妻不成。你以為她娘家人是好欺負的嗎?你給我下馬來說話!”

說著,韓員外上前用兩隻手抓住邵海東的腳脖子。邵海東自知跟他的一隻手抗衡已經吃力,眼看兩隻手一齊上,吳翰林又不在身邊,估計敗勢已定。三十六計走為上,趕緊把自己掐醒吧!

就在整個身體將要被韓員外拉下馬之前,邵海東醒過來了。他發現自己整個身體已經歪到懶漢式躺椅的邊緣,幾乎掉在地上。這還不算,馬妍麗和史密斯都站在身邊。剛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恐怕讓他們看見不少。究竟他們什麽時候進來的,看見多少?邵海東一時顧不上想。此時此刻他必須立刻找張紙,把吳翰林剛剛講述的釀酒秘密在他遺忘之前全部記錄下來。

馬妍麗有點等不及了。她說剛才接到霍克太太打來電話,突然問起修直升機停機坪的事。這事連史密斯都不清楚,隻有鐵牙一個人在那張羅。她問邵海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邵海東停下筆,慶幸夢裏的事沒有泄露。不過,修停機坪他也是頭一次聽說,心想明明委托鐵牙設法保住草坪,怎麽建起停機坪來了?他剛才到底睡了多長時間?他轉向史密斯,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史密斯隻知道鐵牙已經安排設計公司負責設計和申請市政府建設許可證書,聯係航空管理局作空中實地調查,他甚至還給兩家直升機銷售代理發了詢價單。看樣子他是認真的。奇怪的是,從來沒聽邵總提起過。

邵海東聽了沒有馬上表態,而是決定立刻傳呼鐵牙。憑他在商場混了許多年的經驗和教訓,深知不要輕易下結論,永遠給自己保留回旋的餘地。鐵牙這麽做恐怕有他的道理,而且說不定跟草坪的事有直接關係。馬妍麗不管三七二十一,聲明隻要動工,她就飛到巴黎逛商店去!

馬妍麗平生最恨施工現場烏煙瘴氣,鐵牙搞的什麽名堂?不一會兒,鐵牙進來解釋。“東家,做直升機停機坪的目的是吸引周圍鄰居的注意力。我要抓住他們關心你的時機,想辦法影響民意。使民意向著有利於保住草坪的方向發展。”

邵海東盯著鐵牙,見他穿了一身藍色西裝,還打了領帶,不知道他這是唱的那一出戲。剛才跟幾個老總一起吃中午飯都沒見他穿這麽正式,一句話沒說,光顧悶頭喝酒。便問,“你中午沒喝多吧?”

鐵牙上身直直地坐在邵海東對麵的椅子上,生怕把西裝壓出褶子。“東家,我喝沒喝多沒關係,隻要您沒喝多就行。我當時問你‘想不想建停機坪’,記得嗎?您當時說過的話還算數吧?”

“我當然記得。我記得當時我已經說過‘不’”。

“你說的是‘不’,理由是噪音大,為別人尋方便,自己受委屈。所以,我決定建個停機坪。”

“你是成心跟我作對,或者想把我氣死?”

“別這麽說,把你氣死了我住哪去?你可不能走,你得好好活著。我之所以問你想不想建停機坪,就是想做個民意測驗。你想想看,你是什麽人呀?為了省錢,做加州葡萄酒卻在國內種葡萄的人,這叫低調做事。省下來錢建這麽大的城堡,請這麽多客人吃吃喝喝,這叫高調做人。按理說,你這種人應該願意建個什麽停機坪呀,賽車場呀,賭城呀什麽的,越鬧騰調子越高,越能顯示綜合實力。連你這樣喜歡張揚不喜歡踏踏實實做事,低調做事高調做人的人都嫌直升飛機吵,可想而知,其他莊園主肯定更不願意附近誰家裏有個噪音發射中心。”

“別說了,打住。我明白了,你嫌氣死一個人沒那麽快,你是想建個停機坪把莊園主們都發動起來跟我作對。發動地主鬥地主,對嗎?”

“誰都不能死,誰也別鬥誰。看來今天你把保護草坪的重任交給我算是交對了人了。別管我采用什麽手段,隻要你跟我保持一致,我保證你的草坪不會傷到一根毫毛。其實沒別的,就一樣,如果別人問起建停機坪的事,你就說受到州長的啟發,決定修一個。”鐵牙說完起身。“我得走了,設計公司的人馬上就到。”

邵海東心想這鐵牙沒把自己當外人。給他個全權代表,他就開始以老板自居。甚至學著教老板該怎麽說話。看他到底能不能保住草坪。如果辦砸了,象征性的給他二百殺威棒,看他以後嘴還硬不硬。鐵牙已經鄭重其事地走到門口,出去之前回頭衝著邵海東擠擠眼。邵海東沒功夫理他。他這會兒心裏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把剛才記下來的那些夢裏獲得的經驗之談轉達給他的總工程師。什麽“摔桶架”,“ 破、攪、搗、擠、榨”,“五次摔汁”,想必工程師們一聽就明白。最好先在國內照葫蘆畫瓢搞點研發原創的好酒,然後再考慮移植到美國來。

鐵牙走進小接待室的時候,建築公司的洽談團隊已經到了,帶隊的是總裁福特。五年前邵海東開始設計城堡山莊的時候他就知道規模不小,也曾希望拿到一兩個施工項目。可惜,當時總承包商是舊金山建大房子的,看不上偏遠地區的建築公司,用的都是自己的老搭檔。福特心裏難過了整整五年。兩小時前接到鐵牙電話,問他對城堡山莊修建停機坪有沒有興趣的時候,福特感覺這是上蒼對他的垂青。因為鐵牙希望當天下午開會討論,福特二話不說就把早先約好的會議推遲,帶上幾個公司骨幹直奔城堡山莊而來。

福特站起身,給鐵牙一一介紹了他的洽談團隊,包括負責策劃,設計,申報,和施工四個部門的主管。四個人互相配合,真正的一條龍服務。隻要把項目交給他們做,所有麻煩,辛苦,跑腿的髒活累活都用不著操心。他們四個全包了。福特坦率地說,“這裏麵比較棘手的一道程序是申報建設許可證書。沒有許可不能動工。要想拿到這個證書,必須滿足設計,環境,地理,水文,生態,等等多項指標。建停機坪更麻煩,還要考察噪音,起飛降落路線,風向,周圍建築,等等額外的項目。麻煩不麻煩?也麻煩也不麻煩。對沒有經驗的建築公司來說,麻煩。對我們的團隊來說,不麻煩。這些年來我們幹的就是這些事,輕車熟路,好像公園散步。舉個例子,前兩年有一個搬到附近湖邊豪宅的醫生要建停機坪,遇到很大阻力。周圍過慣了安靜生活的當地人要求縣政委員會拒絕發放許可證。我們的律師準備了長篇陳述,在縣委會表決前成功的說服了絕大多數委員。結果拿到了許可證。當然,並不是每次都要請我們的律師出麵。不過隻要需要,我們的律師就一定會去。”

鐵牙表示這樣的一條龍服務正是他要找的。他希望馬上開始工作,先在臨時選定的施工地點做標記。為了表示誠意,他預付三千元設計費,福特對此舉非常欣賞。

最後,鐵牙代表邵海東請各位出席明天的城堡酒莊落成慶典。福特說他自己肯定來。至於團隊成員,他們就免了。有很多工作需要他們做。建停機坪不是小事,夠他們忙活一陣子的。

第二天,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外地請來的貴賓,當地酒莊的主人,商界大腕,演藝名角紛紛來到城堡正麵寬闊的草坪上。草坪中央搭起一座台子,請來的樂隊正演奏著流行和古典交替搭配的曲子。周圍設有幾個白色帳篷,專門提供飲料點心。來賓們有的站著聊天,有的坐在戲台子周圍的餐桌邊上欣賞音樂。

到場的人幾乎不會沒有注意到,除了周圍一簇簇彩色氣球以外,不遠處的山丘上還有一圈紅色的旗子迎風飄揚。在綠色草坪的襯托和陽光的照耀下,紅色顯得格外鮮豔。

那些旗子圍住的圓圈不是給“星外來客”準備的降落地點,而是鐵牙為未來停機坪選擇的最佳位置。在紅旗標定的地點修停機坪能不能通過權威論證是另一回事,讓參加慶典活動的當地客人從最初的好奇發展成熱點話題才是鐵牙的目的。尤其是莊園主聯合會的董事們一到,鐵牙便想盡辦法把他們的視線往紅旗的方向引導。他特意告訴每一個接待員,如果有人問起插紅旗的地方有什麽活動,就說那是未來停機坪建築工地的標誌。

莊園主聯合會的董事們走在綿軟的草坪上,多數沉浸在勝利者的喜悅中。因為每個人都在那份勒令邵海東鏟除草坪,恢複葡萄園的提案上簽了字。如今提案生效,公函發出,用不了多久這個邵海東就會挺不住,老老實實地把草坪鏟掉,把葡萄秧子移回來,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這麽大的一片草坪,跟周圍鄰居的葡萄園相比如同鶴立雞群,再加上城堡的氣勢,簡直把其它酒莊比成邵氏王國裏的佃戶農民。做為一個外來戶,邵海東分明沒有把當地莊園主組織放在眼裏。如果放任自流,這家園子非把所有遊客的眼球都吸走不可。

曾幾何時,邵海東不跟莊園主聯合會打招呼就把葡萄架子拆掉,草皮鋪上,引起社區關注。每個人心裏關注的焦點不一樣,但是話一出口,都跟房地產市場價格走勢有關係。按照霍克的說法,社區內每家房屋景觀投入大體相當,都是清一色的葡萄架,於是每英畝均價相差不多。如果其中個別人加大投入,景觀改善後氣勢明顯超過周圍鄰居,社區內房地產均價差距便隨之拉開。結果,那些未曾改建過的地產可能出現貶值趨勢。好比一群人站在一起身高差不多,突然鑽進來一個巨人症患者高出別人一兩頭,雖然大家還是從前那麽高,可是相比之下顯得比實際更矮。這種對比反差效應在衡量身高時產生的心理錯覺不至於改變客觀尺度,但在地產交易過程中討價還價卻大不一樣。討價還價打的是心理戰,而心理錯覺往往真的能讓便宜房產賣的更便宜。

莊園主聯合會裏有一個日裔董事名叫伊藤,經營酒莊已曆三代。祖父二戰後帶著錢移居美國,買下一片葡萄園。伊藤家每代人都信奉勤懇耕作,精打細算的原則。遇上好年景,莊園減去開銷還頗有結餘。年景不好,算來算去隻能持平。於是,伊藤自己的身價便是酒莊的市價。人們都說身價沒有用的,要現金說話。對此伊藤深有體會。一旦需要一筆巨款,隻能把產業賣掉或抵押貸款。他對地產價位走勢非常在意,因為地產價走勢等於身價走勢。起初他對邵海東家未和董事們商量就鋪草地無動於衷,頂多認為這個財大氣粗的中國鄰居跟他家三代信奉的準則不同罷了。那又怎麽樣,世界上有幾個像他那樣就知道掙錢不知道花錢的?後來,伊藤聽說邵海東這麽做完全是為了張揚,根本不考慮這樣做的結果等於把周圍地產價搞下去。他非常衝動,顧不上徹底搞清楚為什麽邵海東想搞就能把周圍地產價搞下去,便站出來成了積極遊說董事們反對邵海東改造酒莊景觀的社會活動家。

伊藤雖然衝鋒在前,背後卻有霍克撐腰。霍克本人經營酒莊三十年,親眼見到許多好壞年景,他的信條是不能靠天吃飯,必須抓住機會狠撈一筆。最近十幾年,他看好中國市場。有時候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那些在美國賣不到十塊錢的紅酒,在中國市場能賣到二百多元人民幣!到底是中國人太多,太有錢,還是太講麵子?不管因為什麽,這種局麵不會永遠不變。紅酒的熊市一旦來臨,恐怕又是一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發財的關鍵是抓緊機會擴大生產,爭取在中國人酒勁兒醒過來之前多賣進去幾貨櫃。幾年前,正好有一家酒莊急著套現,要價不高。霍克出價後以為十拿九穩。沒成想半路上殺出個邵海東,出的價錢比他還高。霍克心裏遺憾,表麵上還裝大度。主動提出幫助邵海東早日打出他的紅酒品牌,同時不停的念叨酒莊生意如何入不敷出,投入與回報如何不成比例。他希望邵海東踏踏實實種葡萄釀酒,嚐嚐做紅酒生意的滋味,最好釀出來的都是醋,然後趁早知難而退,把酒莊出讓給他。後來發現邵海東居然把葡萄園改建成草坪,霍克心疼好幾天。好像邵海東拆的是他家的葡萄架。霍克可不想接管一個隻長草不長葡萄的莊園。他想了很久,最好能在不跟邵海東鬧僵的情況下逼他把草坪鏟了。

霍克的另一杆槍是美國農場主出身的理查德。他家祖上有些劣跡,跟三K黨有扯不清的關係。後來被地方政府起訴。據說沒什麽命案,就是在集會上散布血統貴賤的輿論,落得個煽動仇恨罪。後代在原籍呆不下去,才搬到加州改種葡萄。他家的信條是當好後勤,旱澇保收。理查德種了很多葡萄,卻從來不介入紅酒釀造,他隻給其它酒莊提供原料。從競爭角度考慮,邵海東拆掉葡萄架應該對理查德有好處,畢竟原料少了,邵海東造酒說不定還得從他莊上買葡萄。可是,種族概念在理查德腦子裏還沒有完全洗掉。隻要是有色人種擁護的他都反對。平時他話很少,生怕那句說錯了再次被起訴。遇到名正言順站出來攻擊有色人種的機會,他自然當仁不讓不計得失,甚至把潛在的經濟利益擺在次要位置不予考慮。沒想到的是,他的同盟者竟是伊藤!這些年離開農村來到加州,見的人種多了,而且其中很多人明顯比他聰明,理查德逐漸對種族貴賤產生懷疑。因為無論他反對那個少數民族的某個個體,總有那個民族的成員和他站在一起反對。

上午十一點,邵海東已經喝完咖啡遛完狗,換上一套乳白色的禮服走到草坪上和客人們見麵。霍克剛到不久,正和幾個莊園主聯合會董事站在一起閑話城堡是仿造歐洲什麽地方風格所建。提到古典與現代的結合問題,日籍董事伊藤指著紅旗說,城堡左麵那個山丘上馬上就要動工修建直升機停機坪,那才是現代化的終極體現。

伊藤董事的好奇心驅使他光臨酒莊後第一個向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詢問紅旗的象征是什麽?因為每人都接到鐵牙的通知,知道如何回答。除了紅旗象征施工地點之外,伊藤還知道鐵牙是負責這項工程的全權代表。

董事們幾乎異口同聲的問,“修停機坪,這是真的?”

霍克搖搖頭。因為他從太太嘴裏知道,女主人馬妍麗為了逃避施工現場,已經決定到巴黎暫避一時。

董事們心裏想,以後每天邵海東坐直升機出入都能看見自家後院的情況;噪音從天上飛過來想躲都來不及;萬一半夜直升機出事直落在臥室上方的房頂上豈不是……。

當邵海東很不情願、但表麵上態度和藹地走到霍克麵前打招呼的時候,董事們還沒有從伊藤“內情通報”帶來的關注情緒中走出來。每個人都有點表情僵硬,強作笑臉的嫌疑。他們沒好意思直接問邵海東建停機坪的事,因為剛剛發過限期鏟除草坪的公函,董事們知道邵海東肯定耿耿於懷。今天應邀前來祝賀落成典禮,也是為了緩和關係。表示董事會決議是對事不對人,他們還是從心眼裏歡迎邵海東從中國搬過來做他們的鄰居。直到聽說不久的將來邵海東要駕駛直升機進進出出,歡迎他落戶的熱情幾乎降到最低點。幾乎每一位董事都在想,唯一能夠阻止停機坪建設計劃的,就是想辦法阻止縣政府發放建設許可證書。

霍克指著遠處紅旗圍住的圓圈,試探性地誇讚一番,說他個人認為那裏是建停機坪的最佳地點。位置明顯,無障礙物,而且還能從未開發的山地飛過來。講完後盯著邵海東,看他有什麽反應。

知道老狐狸霍克有意試探他建停機坪的決心是否堅定,邵海東故意表示同意他的觀點,而且略有補充。因為州長說了,停機坪建成後他將是第一個飛來客。邵海東接下來不無遺憾地說這草坪怕是不能留了。這麽大一片空地總得幹點什麽。種葡萄麻煩太多,他正琢磨著除了停機坪之外還有什麽可建的。至於飛行路線,按規定起飛和降落不能走同一個方向,一條路線走後邊的山地,另一條就必須經過市區。具體情況他還得聽聽鐵牙是怎麽計劃的。不過,他還是希望諸位今天暫且忘了工作,盡情喝酒,吃東西,欣賞音樂,認識新朋友。

幾個董事聽的出來邵海東對他們的公函耿耿於懷,都借著喝酒默不作聲。邵海東不想跟這幾個人多說什麽,準備找機會離開。看見鐵牙從不遠處經過,便將他喊過來陪董事們聊聊停機坪的計劃。

鐵牙正在等建築公司總裁福特。他想把福特介紹給莊園主聯合會的董事們,讓他繼續誇獎那個從來沒有拿不到建設許可證書的常勝律師,借此打消董事們上書阻止當局發放許可證書的幻想。福特一定會把董事們當成他未來的客戶,做起自我介紹來不遺餘力,使他們相信他的建築公司是所有建築公司裏一條龍服務做得最到家的。遠的不敢說,方圓百十裏應該沒有勢均力敵的對手。一般小公司最怕申請建設許可證,鬧得設計方案改了又改,頭都大了。唯獨他的公司敢說自己是拿證能手。隻要遞上申請,等於證書拿到一半。

果然,當鐵牙和董事們喝過一拇,便看見福特遠遠走過來。十分鍾後,沒等福特講完常勝律師的故事,董事們已經對邵海東建停機坪的決心深信不疑。霍克問,如果停機坪和草坪當中選一個,你們能接受哪一個?董事們一致認為停機坪太可怕了,好比與一窩成了精的響尾蛇王做鄰居。

於是,董事們單獨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開始針對邵海東要建停機坪的計劃討論對策。

霍克說,“其實我們幹什麽都沒用。邵海東要建停機坪我們沒辦法阻止。聽見那個福特怎麽打的保票?連市裏縣裏都沒理由阻止。有一點福特說的對,家庭使用直升機眼下比較超前,將來可能是個趨勢。我已經聽到客人抱怨趕上旺季時候高速公路堵塞嚴重。連我兒子都勸我學學開直升機。當然,開飛機我是老了點。就是真學會了,我也會把飛機停在飛機場,不會放在自家院子裏。可是,如果我們有地,為什麽要給飛機場交停機費呢?這都是後話,現在的問題是怎麽能說服邵海東延期建停機坪,最好能延到我們大家都想開飛機那天再說。各位有什麽高見?”

理查德搶著說,“我不會同意邵海東建停機坪,因為沒有這個先例。就是市裏同意,我也會寫信力爭。為什麽我們過的好好的,中國人一來就得改變生活質量?機場離這裏隻有二十分鍾車程,完全沒有必要為了省這二十分鍾而擾亂周圍安靜的田園氣氛。”

伊藤跟著附和,“直升機來回噪音太大,很多人到這裏就是為了躲開城市的嘈雜。如果知道這裏比市中心還鬧騰,必定選擇其它地方安家。結果將會影響周圍地區的地產價格。我們大家一定都不願意看到地產貶值,對吧?”

其他幾個董事當然不願意看到地產價走低,也不願意看到直升機從頭頂飛過。可是聽霍克的意思,這種事不能強行阻止。剩下還有什麽可討論的?

霍克說,“辦法是有的。我算看出來了,邵海東對種葡萄沒興趣。就是讓他把草皮鏟了,他也不一定種葡萄。說不定把整個園子都鋪成水泥地。不種葡萄不一定是壞事。畢竟少了一個競爭者。我看下一步我們和鐵牙溝通一下,看看雙方能不能都做出一些讓步。”

又過了半點鍾,董事們和鐵牙終於達成共識。雙方幹掉杯中酒,算是達成君子協定。霍克老辣,為了確認鐵牙這個全權代表有權做主,還希望當麵跟邵海東再次敲定。

看見霍克帶著幾個莊園主聯合會的董事走過來,邵海東心裏不是滋味。這幾個人明明要他把草坪鏟走重新種葡萄,卻還要笑臉相迎。不如不理睬他們,找個機會躲了。偏偏鐵牙走在前麵,老遠朝著邵海東招手。這時候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隻好跟菲利普和幾個國內來的老總打個招呼,迎著霍克一夥走過去。不管心裏怎麽想,邵海東麵子上還是表現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君子風度,再次歡迎各位光臨,而且客氣的詢問每人是不是過的很開心。

霍克的情緒顯得有些激動,幾杯酒下肚,言談舉止更加誇張。他說雖然原先知道城堡酒莊的設計規模,但是今天身臨其境感覺比想象的更加宏偉壯觀。一進來就感到仿佛走回中世紀,看到當年王者獨尊,號令天下的霸氣雄風。最後還說,“尤其是城堡周圍的草坪,真是和城堡規模非常融洽。再配上加州溫和宜人的氣候,綠草如茵四季常綠,相比之下就是歐洲中世紀也見不到這樣完美永恒的景致。”

史密斯不在場,邵海東以為鐵牙翻譯水平二把刀。明明霍克寫信讓他廢了草坪種葡萄,這會兒還不惜工本的誇讚草坪如何四季常綠?鐵牙擠擠眼,邵海東當時就明白了,鐵牙已經達到目的。他表麵上故作不知,回答說,“綠草如茵不假,希望各位抓緊時間欣賞,不知什麽時候它就不在了。”

霍克趕緊說,“我們重新考慮了你的意見,認為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們這個城市完全可以容納各種風格的景觀,這樣更加有助於把我們這個社區從酒莊型轉化為旅遊型。吸引更多的中上層人士到這裏觀光小住,甚至常住。我們已經初步形成決議,決定接受你的意見,收回上次發給你的信件。我們回去後會把正式決議寄給你。借這個機會,我們由衷的感謝你的理解與合作。”

鐵牙站在一邊悄悄擠眼睛。

邵海東把幾個莊園主介紹給他的老總朋友們之後,便盯著洋洋得意的鐵牙,讓他說說經過。

鐵牙當然早就憋不住了。“你知道,我並不是真的要建停機坪,何況你批的一萬塊錢也遠遠不夠。但是,我要讓莊園主們都以為我要建停機坪。這就是為什麽沒跟大家明說,也沒跟你夫人和史密斯說實話,免得他們自覺不自覺的泄露天機。我這第一步要幹的是把聲勢造出去。動靜鬧得越大,越能彰顯我們修建停機坪的決心。本來準備顧兩個直升飛機在周圍轉兩圈,讓大家感受感受,強化將來有了停機坪之後的真實體驗。沒想到幾個老家夥一聽見風聲就坐不住了,再好的酒菜都覺著沒滋味。真要建停機坪,每天轟隆隆的噪音夠他們喝一壺的。這就是民意。幾個莊園主迫不及待地要求坐下來跟我談判。於是,我就用保留草坪作為條件,暫緩本來並不存在的停機坪修建計劃。”

“你小子夠幸運的。事先你怎麽知道這些莊園主不會用投票方式阻止修建停機坪?他們既然可以讓我把草坪鏟了,難道不能用同樣的辦法迫使我放棄修建計劃?”

“停機坪和草坪不一樣。這些莊園主從自己利益考慮,決定他們反對什麽,不反對什麽。鏟掉葡萄種草坪的事隻有你一個人幹的出來,除了你沒有第二個莊園主會想到從中國把葡萄運到美國來。所以大家一致決定要殺殺你這個外來戶的氣焰,就像古時候給新犯人用殺威棒一樣。建停機坪不一樣,也許別的莊園主也想建。就是現在不建,將來說不定也會考慮。如果投票殺掉你的修建計劃,將來別人想建就困難了。於是,要想阻止你建,唯一的辦法就是勸你主動放棄。美國人辦事講的是交易。要想勸你放棄,就一定給你補償。他們知道,你最感興趣的補償就是保留你的草坪。他們可以用放棄他們打‘殺威棒’的機會來換取你放棄修建計劃。其實,他們也沒真正損失什麽。”

“有意思,錢辦不成的事,讓你用陰謀詭計辦成了!”

“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陽謀不違反遊戲規則,玩的是智慧和演技。既要有一套確實可行的策略,又要做得像那麽回事。承包商在這裏起了不小的作用,他們擔保能拿下建設許可。不論是市理事會,還是縣政委員會,他們都有把握通過。因為他們養著幾個能幹的律師,能把你想不到的理由都拿出來替你爭取機會。至於用錢賄賂,美國這個社會已經把這條路堵到極限。你想,委員會裏那麽多人,你賄賂的過來嗎?再說,每人投票之前都要簽字,保證沒有利益衝突,換句話說,就是保證沒有從當事人那裏接受任何好處。雖然不能保證百分之百,但是多數情況下沒人願意趟渾水。”

“看來,你小子把資本主義民主社會琢磨透了。”

“皮毛,我琢磨透了的都是皮毛。要不然我就給人當競選參謀去了。這麽好的機會不親自練練,就不能算懂民主。以前我以為民主是人民做主,不是那麽回事。民主是人民選出來的代表做主。這裏麵道道多了。首先這民選代表從經濟基礎到思維理念和大多數人民完全不一樣,其次當選之後個人利害和物質期望距離大多數人民是越來越遠。所以說,他們手裏的選票不是為人民服務,而是為利益服務。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發達,就是因為它即強調利益,又設計各種監督體係限製利益。讓人既有大幹資本主義的勁頭,又不敢輕易越軌。一點皮毛,不當之處還請指正。”

“你還來勁了,一套一套的!剛剛辦成一件事,以後的事情還多著那。告訴你,我打算在中國出紅酒,銷到美國來。你有什麽點子嗎?”

鐵牙睜大眼睛看著邵海東,“你原來不是說……”

兩年後,邵海東的城堡酒莊宴會廳裏來了不少客人。這次是專門為他的紅酒銷入美國市場舉行的媒體招待會。到場的許多貴賓早在兩年前酒莊落成典禮的時候就來過。當二十多個身穿絳紅色長裙的模特從屏風兩麵飄然而出為來賓斟酒的時候,新老客人都有目不暇接的感覺。

議員菲利普舉起酒杯,看看杯中酒,又看看模特的長裙說,“邵總,我看你的紅酒係列不妨就叫“中國紅”,聽起來扣題、響亮、有時代感、象征著一個古老民族紅酒文化的再次崛起。這個名字加上產品的優秀品質,一定能在美國市場火起來!”

邵海東笑聲朗朗。他和菲利普握手表示欣賞他的建議,同時感謝菲利普帶頭定購一個集裝箱。

他高舉手中酒杯,“女士們、先生們,為‘中國紅’幹杯!”

一位模特來到邵海東身邊和他碰杯,仔細一看,竟是身穿模特一樣長裙的夫人馬妍麗。她是學電影表演出身,表情作派自然得體大方。當周圍人們都以為她在跟他談論什麽輕鬆話題的時候,那個讓邵海東擔心的問題終於浮出水麵。

“還記得慶典前一天下午你做的那個夢嗎?鐵牙說有些人比較特別,常常夜有所思,日有所夢。這些日子我一直想問問你,誰是玉環姑娘?你想跟誰好和好散?”

邵海東心想那天的事到底還是讓她聽見了。他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如何為自己開脫解釋,而是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可以把自己掐醒。

子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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