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抗震樓,鑰匙

(2024-03-21 09:16:49) 下一個

晚飯後,陸京生回到樓上的“家庭辦公室”,繼續修改他的樓房抗震結構新設計。畢業工作四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晚上坐在電腦前,陸京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緊迫感。想起白天到加州南部一個邊界城市評估地震災情一路上的見聞,讓他恨不得明天就把設計方案拿出去。

昨天下午墨西哥北部發生的7.3級地震,幾乎整個加州南部都有感覺。早晨一上班,皮埃爾就把陸京生叫到辦公室。讓他立刻準備隨公司的小型飛機到距離震中最近的邊界城市參加震後公共設施的安全評估。

一路上,皮埃爾顯得很健談。天南地北的一通神侃之後,捎帶對目前經濟萎靡形勢下建築行業的走勢做了一番預測。他認為這次墨西哥地震對美國西南建築業肯定震動不小。客戶對設計投標的要求不再會隻求物美價廉,還將注重它的抗震能力。當然,建築業受到整個房市次貸危機和經濟蕭條的影響,即使在強調抗震保命的同時也忘不了銀行戶頭裏錢緊。行業內顧客壓商家,下家壓上家,大家都想從緊繃繃的預算中省出幾個銅板。這樣的大環境對處於業內上遊的建築設計公司來說難度太大了。客戶要求你設計的樓房結構既要抗震,又不能增加費用。你說難不難?

陸京生當時點頭說“難”,心裏卻算計著他這些年利用業餘時間設計的新型抗震結構能給客戶省多少錢。雖然難,但是他的新設計還是可以做到既抗震又省錢。如果連設計界的老權威皮埃爾都覺著難,那麽他的設計成果可以說生得其時。這些年沒日沒夜的幹,總算沒有白辛苦。更何況當下正趕上經濟蕭條,公司裏人人自危。大鍋飯早就沒得吃了。要想保住工作,最好具備能給公司帶來經濟效益的個人優勢。所謂個人優勢,不同行業說法不一樣。比如江湖上的絕活,戰場上的秘密武器,領導層裏的政治手腕。在陸京生這樣的工程博士族裏講究的是原創設計。掰著手指頭算算,像他這樣拿到“高薪聘請”還在刻苦鑽研的工程師能有幾個?

正想到得意處,手機一陣狂響。陸京生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圍同事,點頭表示歉意。因為第一次坐小飛機比較緊張,竟然忘記關閉手機了。皮埃爾笑笑,說小飛機有小飛機的好處。它沒有商業客機要求乘客關機的說法。所以,不必過意不去。

陸京生放心的接通電話。妻子魏圓圓說一個朋友介紹了一位房地產經紀。初步谘詢了一下,她說房價怕是還要跌。她還說,她的客人裏和我們處境相似的遠遠不止我們一家。所有和我們前後買房子的美國人都有同樣的問題。而且,今後幾年內我們的問題隻能越來越嚴重。因為有很多房主選擇棄房或者欠售,市場上房屋過剩。房價一時半會不僅不會回升,最壞的的局麵還在後麵呢。如果像我們現在每月付出高過房價一倍的房貸就覺著有壓力,將來房價再跌我們的壓力就會更大。她很熱情。主動提出到家裏來詳細介紹棄房和欠售的優缺點。

陸京生腦子裏一陣嗡嗡響。他分不出來到底是飛機快降落了,還是房地產價格繼續下跌的消息在腦子裏產生了回聲效應。

這時,皮埃爾坐直身子,同時緊了緊安全帶,表示飛機真的快著陸了。他提醒陸京生,“陸,第一次坐小飛機,一定要做好承受顛簸的準備。”

果然,飛機在跑道上先彈了幾下之後,三個軲轆才全部著地,踏踏實實的滑行起來。

從機場坐車到目的地的路上,幾乎沒有看到什麽車輛行人,也沒有倒塌的房屋。路邊停著的工程搶險車輛、十字路口閃著燈的警車、和黃色隔離帶圍著的建築物說明這裏已經被州長阿諾施瓦辛格定為地震災區。據說震後當地沒有死人,隻有一些輕傷。大部分居民都被疏散了。皮埃爾說,建築規範要求結構設計達到抗震標準,雖然費用提高了,從長遠觀點看還是劃得來。

一行人趕到目的地,陸京生拍了不少照片。從表麵上看,建築物有幾處裂紋。因為租來幫助檢測建築結構損壞情況的超聲探測儀還沒有送到,陸京生有時間詳細了解原設計的抗震能力和實際造價。

這會兒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陸京生感覺他的設計成果很有競爭力。用他的設計不僅可以提高樓房抗震能力,而且為客戶節約開支。興奮之餘,他幾乎忘記了當下房地產價格下跌,經濟蕭條,失業率高,等等。好像他的抗震新設計對苟延殘喘的公司來說活生生就是一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

魏圓圓推門進來跟他說,“老板今天找她談了,勸她趕緊找新工作吧。加州政府要裁人了。”

一句話把陸京生喚回到現實世界。他腦袋裏“嗡”的一下,好像感覺到八級地震。他首先想到的是,房子的月供怎麽付。眼下兩個人掙錢都難維持,若是靠他一個人的工資,全家人豈不都要變成餓肚子的房奴?

再看一眼他的抗震新設計,但願它能把家裏這些煩心事統統擺平。

門鈴響了三下,魏圓圓說那就是她上午說起的房地產經紀,專門幫助解決高月供問題。在此之前,魏圓圓已經找過三家朋友,都是房價最高的時候進場。如今房價暴跌、大家同病相憐,聚在一起開過幾次“諸葛亮會”。結論總是“要趕緊想辦法”。魏圓圓的工作眼看保不住,不得不抓緊時間將“趕緊想辦法”從口頭說說轉化為實際行動。

四歲的女兒瑪麗從魏圓圓身後擠到前麵,瞪著兩個眼睛問,“爸爸,我們是要搬家嗎?”

陸京生抱起瑪麗,讓魏圓圓下樓開門。他看著瑪麗的眼睛問,“寶貝,你願意搬家嗎?”

“不願意!”

“為什麽不願意呀?”

“搬了家,姥姥來看我,該找不到了!”

陸京生一邊把瑪麗抱進她的房間,一邊說,“好,那我們就不搬家。睡吧。”

女兒的話讓陸京生很難受。是姥姥辛辛苦苦把瑪麗帶到三歲。俗話說“隔代人更親”,這話不假。瑪麗和姥姥的感情最深。為此,他和魏圓圓都不忍心告訴瑪麗她姥姥去世的消息。老人家把孫女帶到上幼兒園的時候才離開美國。沒想到,回四川沒幾個月就趕上地震,不幸葬身在坍塌的瓦礫中。

地產經紀名叫戴安娜。她看上去雖然年齡不大,講起話來卻顯得很老練。據說迄今為止,她與銀行合作成功解決過許多“棄房”、“欠售”案例。用廣告上自我介紹的原話形容,戴安娜是名副其實的專家,專門代理“銀行屋”和“欠售屋”。陸京生明白“棄房”什麽意思。相比之下“欠售”是個大詞。從前聽都沒聽說過,更不知道如何運作。

戴安娜說,“回答問題正是她今天來的目的。其實,現在的經濟情況下,棄房和欠售的都大有人在。其中大部分人做決定之前並不知道兩種選擇的實際過程和最後結果,稀裏糊塗地跟著感覺走。要有思想準備,棄房的家庭很可能幾年內不能貸款買房子。當然,如果你們真打算棄房,我可以幫你們向銀行申請三千塊錢,條件是你們走的時候保證房子內外狀態和現在一致。就是說,不要損壞任何東西,也不要帶走固定設施:如壁櫥、地板、門窗、空調機,等等。如果運氣好,銀行會付五千塊!”

魏圓圓很好奇,“什麽人會破壞自己的房子、或者拆走那些不能再用的建築材料?”

“人在棄房之前會做出很多瘋狂的事情。相信我,我見的太多了。這些人平時看上去都很正常。”

陸京生不認為棄房出走是第一選擇。他看一眼魏圓圓,“咱們還是聽聽‘欠售’是怎麽回事。我聽說和棄房相比,欠售不會影響信用。既然有這種好事,為什麽大家還要棄房呢?”

“你的問題問的好。別聽有的經紀人說“欠售好、不影響信用”。他們的目的是代理你們的房子。等到你們真的把房子交給他賣了,才明白有經驗跟沒經驗差別很大。沒經驗的人不會準備文件,給你一拖就是半年六個月。最後還是批不下來。對不起,我還沒有解釋什麽是欠售。所謂‘欠售’就是銀行同意房主將房產按市價出售,售後將房主貸款額和售價之間的差值一筆勾銷。房主信用指數不受損害。比如說,你們借了四十萬房貸,現在房產就值二十萬。如果銀行同意你們欠售,那麽房子出售之後,銀行從買家收到二十萬,剩下你們欠銀行的二十萬就算抹了。當然,欠售也不保證以後銀行不再追究。我認識一個客戶,欠售文件表麵上看不出毛病。誰知道一年以後又接到銀行的討債信,說他仍然有付款責任。所以,我對每一個客戶都要說,要做欠售最要緊的是選擇有經驗的經紀代理。”

陸京生腦子裏還在算他自己的帳。“如果房子欠售出去了,我們先前付的四萬頭款是不是也抹了?”

“你說對了。不過,對不起。無論棄房或是欠售,你都要跟頭款說‘再見’。不過沒關係。你應該這麽想,你們賠四萬、銀行賠二十萬,還是劃算。從另一個角度想,你們如果現在花二十萬買個同樣的房子,五年以後地產回升,四萬塊錢很容易就回來了。不過,別得意、請注意,許多人都覺著欠售這辦法不錯。其實,這裏麵有很多不定因素。最起碼,能申請到銀行批準需要滿足許多條件。其中包括房主支付月供確實有困難。像你們這樣收入高的雙職工,很難批的。一般沒有經驗的代理都不敢接你們這樣的案子。”

聽戴安娜這麽說,魏圓圓自然想到她自己如果失業,家裏就不再是“收入高的雙職工”。平生第一次,她感覺失業還能對家庭經濟產生正麵影響。“戴安娜,我們今天找你的原因,就是因為我那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

“好哇!當然,我不是說沒有工作好。我的意思是,收入情況改變對欠售申請有幫助。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幫助辦。我已經辦成很多案例,很有經驗。其實,甩掉現在的房子很劃算。想想看,你們現在貸款四十萬,手裏的房子隻值二十萬。甩掉之後,買一個同樣的房子隻要二十萬。欠二十萬住二十萬,跟現在欠四十萬住二十萬比,是不是很爽喔?其實,申請欠售也不是那麽難。你們隻需要填一些表格,提供一些證明。剩下的事都有我來辦。”

陸京生看見戴安娜從皮包裏拿出厚厚一摞文件,頭都大了。這麽劃算那麽劃算,其實他就是陪著聽聽,根本沒有算過來這筆帳。天下的帳都是人算不如天算。當初不是另一個經紀人說,“現在借貸是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想想看,你們剛剛工作,就能借到四十萬買房子。老輩人可從來都沒聽說過!利息又是這麽低,劃算。”結果怎麽樣,老輩人從來也沒見過這麽大的一個地產泡沫,更沒見過泡沫破裂有多悲慘。今天,這四十萬“劃算”的房貸被重新定義為“不良貸款”,已經不再代表“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甚至,想甩都甩不掉。

填表後一連過了好幾天都沒有聽到戴安娜的消息。陸京生白天一有空就給她打電話,結果都是“銀行辦事慢、耐心等等”。好在陸京生的抗震樓房設計經過許多白天黑夜,終於可以向公司各級老板報告了。畢業四年,沒有一天不想著出成果。這一天總算沒成泡影。

陸京生的頂頭上司是設計部主任皮埃爾。他拿著設計圖紙看了半天,提了很多挑戰性的問題之後,指示陸京生立刻準備在虛擬地震平台上演示。不到一小時,整個建築設計公司員工都接到召開“緊急會議”的備忘錄。許多人在走廊交頭接耳,不知召開這個計劃外會議是福是禍。眼下經濟不好,公司裏三天兩頭有人接到解職通知。大家都認為壞消息降臨之前往往會出現一些前兆。例如投資人上門希望低價收購公司,便宜雇員毛遂自薦來找工作,公司丟了大客戶等等。因此,但凡遇見生人來訪、公司開會、老板約見,都讓人心存疑慮。

等到陸京生露麵的時候,會議室裏已經坐滿了人。總裁霍夫曼也到了,坐在最前麵和皮埃爾小聲交談。陸京生坐在投影儀旁邊,伸出拇指給皮埃爾做了一個“準備就緒”的手勢。

霍夫曼立刻站起來,“各位好。趕上現在這個時候,許多公司日子都不好過,很少有什麽好消息。可是,今天不一樣。皮埃爾領導的團隊把新一代抗震樓房設計搞出來了。有了它,我們在近期幾個招標項目中將處於非常有利的地位。根據初步計算,這種新設計不僅抗震能力超過現有技術,而且費用可降低三分之二。很有競爭力。皮埃爾和你的團隊不簡單。我祝賀你們!”

陸京生的英文雖然沒有土生土長的洋人好,卻聽的出來總裁一句沒提他的名字。張口閉口的“皮埃爾”,讓他感覺不爽。終於,霍夫曼說出“陸京生博士”幾個字。陸京生一陣心跳,好像要發給他頭獎。可惜,總裁沒提他就是原創者或發明人的事,隻不過告訴他可以開始演示了。

演示過程中,皮埃爾站在一旁解釋,好像他是發明人一般。“現在是模擬八級地震,比最近海地和墨西哥地震稍強。請大家注意比較新設計和目前標準設計的差別。地震再強一些,現有設計就扛不住了。看看裂縫有多大,再看新設計,是不是細多了?”

除了機械地完成電腦演示步驟,陸京生一句話也插不上。其實,新設計的中心優勢在於保護建築物內的生命。地震本身不會傷人,隻有建築倒塌才會壓死人。如何保證建築結構在震動狀態下互相支撐,協調移動才是新設計的主導思路。他這話在心裏默念了許多遍,始終沒有機會說出口。

演示之後,皮埃爾把陸京生叫到辦公室裏商量申請專利和建築師年會上爭頭獎的事。說是商量,其實題目和作者都寫好了。陸京生隻需要完成正文部分。作者中第一人是皮埃爾,第二人才是陸京生。還多了個第三人,好象是皮埃爾和加州大學教授聯合培養的女研究生。

陸京生對這樣的安排非常不滿。“皮埃爾,你知道這項設計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皮埃爾也板起麵孔,“陸,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我們這個團隊裏最具有協作精神的一員。怎麽,對這樣的安排有想法?”

“可是,”團隊協作和個人發明是兩回事。如果公司有什麽特殊安排,最起碼應該征得他的同意。可是,陸京生不知道怎麽用英文把他的意思委婉動聽地表達出來。

陸京生在心裏找詞組織句子的空子,給了皮埃爾繼續講話的機會。“再說了,這樣安排也是霍夫曼的意思。完全是為了提高這項設計的分量、可信度、和獲獎機會。”

“可信度,什麽意思?”陸京生一聽就急了。本來隻是對皮埃爾對他不夠尊重,獨自做主安排作者先後有意見。“可信度”三個字讓他感覺公司老板在公然小看他的專業能力。

“沒別的意思。有些人就是願意看見知名人士的名字。我不是這種人,但是這種勢利小人太多了。像霍夫曼說的,這項設計也許能讓公司擺脫目前的困境。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這個目標。我們都在為公司工作,個人名分其實都是次要的。還有,我一直想找你談談。有人反映你最近總和地產經紀人通電話。也許他們聽錯了,不過作為你的朋友我還是要提醒你。上班後,你的時間屬於公司所有。不可以用公司時間做自己的生意。”

陸京生覺得皮埃爾為了達到自己當第一作者的目的,不惜用攻擊自己工作表現的卑劣手段來要挾。包括你在內,誰不用工作時間打私人電話?話到嘴邊,說出來的卻是,“你不能這麽說,我可是業餘時間都在為公司工作!”

因為聲音太大,辦公室外麵的同事們都聽見了。幾個人伸頭向這邊張望。

皮埃爾並沒有試著趕上和超過陸京生的音量。他還是紳士般的慢聲慢氣,“我是好意,千萬別誤解。目前經濟危機,能有一份穩定工作實屬不易。”

紳士壞起來更讓人生氣!陸京生沒想到皮埃爾是這樣一種人。居然開始用失業來威脅他。一氣之下,他決定去找霍夫曼。

路上戴安娜打來電話,說欠售的申請有些困難。即便隻有陸京生一個人工作,他們家還是有足夠收入支付房貸。假如不能提供其它生活困難的證據,可能批不下來。戴安娜問該怎麽辦?

本來就煩透了,戴安娜帶來的壞消息讓陸京生不自覺地徹底忘記了紳士風度。他甚至顧不得考慮工作時間打私人電話不能太明目張膽,反而提高聲音說,“你不是說你有經驗嗎,你說該怎麽辦?”

陸京生在霍夫曼辦公室門口的椅子上等了半天,秘書才把他帶進去。顯然,皮埃爾已經搶先打電話過來通報情況。霍夫曼還是顯得什麽都不知道的輕鬆樣子,說了句:“陸,我能幫你做點什麽?”

“我隻有一個希望,由我負責抗震樓房設計。因為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是我一個人在做,而且大部分是業餘時間做的。”

霍夫曼站起來,坐到辦公桌邊上。“陸京生博士,原諒我如果念錯了你的名字。我記得不錯的話,你到公司才四年。你做的很好,我聽到不少關於你的好話。你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工程師。我現在非常嚴肅地問你,如果你的希望不能實現、不管什麽原因,你會怎麽辦?”

“我會辭職!”

“你是否明白,抗震樓房設計屬於公司所有,你不能帶走?”

“我明白,可我是唯一的發明人。”

“不錯,作為發明人,你有義務簽署文件,將這項發明轉讓給公司。我再問你一遍,有沒有什麽別的事我可以做,做了之後能讓你改變主意、留在公司?”

“我想,沒有。”

“好吧,我知道你怎麽想。現在我就去看看皮埃爾會不會改變主意。”

其實,霍夫曼找皮埃爾的目的並不是看他是否會改變主意,而是了解陸京生離職後皮埃爾能不能全麵接手演示新技術。因為公司首創抗震新設計方案的消息一傳出去,已經有一個大項目的承包公司對改良抗震設計非常有興趣。客戶兩天後就要過來看演示。

皮埃爾充滿自信地說,“沒問題,今天的演示你都看到了。”

霍夫曼回到辦公室的一瞬間,陸京生就從他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果然,霍夫曼表示他真誠的遺憾,並且答應支付三個月工資作為遣散費。條件是交回手提電腦和技術資料,立刻簽署專利所有權轉讓協議。看見交接時皮埃爾得意的樣子,陸京生也在心裏想著那個讓全世界所有不服氣的倒黴雇員都想過的念頭,“走著瞧,將來我發達了回來收購這家公司,第一個裁掉的就是你!”

走出公司的時候,陸京生的提包和鑰匙鏈都輕了許多。心裏卻覺著很沉重。他希望政府能多挺一段時間,別讓太太在這個節骨眼上失業;也希望戴安娜帶來銀行方麵的“好消息”,讓他們少交點月供。就是租個同樣大小的房子,也不過隻有現在月供的一半。路上,他撥通了戴安娜的電話。“如果我失業,銀行能不能把欠售申請批下來?”

戴安娜的聲音裏帶著盡量掩飾卻依然洋溢出來的興奮。“那樣的話,當然容易多了。”

很快,戴安娜啟用她在銀行的“內線”,開始準備正式文件。

陸京生離開後的第三天,公司裏來了很多陌生人。這回雇員們沒有感覺六神無主。因為他們知道來的不是替公司老板做惡人,專門靠裁員賺錢的“人事顧問”,而是兜裏有錢的大客戶。每次大客戶登門,霍夫曼都要親自出麵。即使談的都是些技術問題,霍夫曼也要陪同吃午飯。今天顯得有點反常,飯不吃不說、客人坐了不到半小時就要走。原來,皮埃爾的演示砸了鍋。

霍夫曼把皮埃爾叫到辦公室,問他為什麽演示失敗。皮埃爾認為一定是遇上病毒、破壞了電腦程序。他表示立刻組織團隊殺毒。

午飯後,霍夫曼問皮埃爾什麽時候能重新開始演示。憑著他與生俱來和多年培養的個人魅力,隻要皮埃爾的團隊殺毒成功,霍夫曼完全有信心把失去的客戶再拉回來。

出乎意料的是,皮埃爾覺得照目前的速度查下去怎麽也要三個月才能把病毒圍起來殺光。“您知道,畢竟這個設計是陸京生做的。如果他做了什麽手腳,別人是很難找到原因的。好比一個人藏鑰匙,這麽大一個房子,隻有他一個人知道藏在哪裏。別人隻有找遍整個房子才能找到。”

“你是說,陸京生有意做了手腳?”

“那隻不過是我的猜測。我們不妨問問他。如果真是他幹的,我們可以告他。”

“告?能補償我們的損失嗎?”

“或者,讓他出個價,把病毒找出來。”

霍夫曼當時叫秘書撥通了陸京生的電話。他抓起電話,簡略描述了演示失敗時的狀況。陸京生一聽就知道中了病毒。因為設計剛剛完成,還沒來得及加設防毒保護。如果放在公司共享係統裏,一定受到大量汙染源的攻擊。從前,這套程序一直是他一個人在做,汙染機會很小。不知皮埃爾接管後,有多少團隊成員接觸過核心設計部分?

皮埃爾看著天花板在心裏默數。

霍夫曼搖搖頭,請皮埃爾回辦公室等候。他繼續問陸京生,“皮埃爾認為目前殺毒、恢複運行好比在一所大房子裏找鑰匙,需要三個月才能把房子找一遍。你認為多長時間可以找到這把鑰匙?”

“我認為三個月不可能找到鑰匙。皮埃爾的比喻是錯誤的。如果說鑰匙丟在一所大房子裏,那不是一所普通房子。而是一座三代鎖匠祖傳的老房子。如今主人一家棄房跑了,三代配鑰匙的專業戶走後沒留下別的,就有幾噸鑰匙。你一個一個試吧。三個月不一定夠。”

“如今客戶排著隊要看,三周之後建築師年會評大獎。你的意思是,都趕不上了?”

“趕得上。”

“怎麽趕得上?”

“不找鑰匙了,換鎖。”

“換鎖,你在說什麽呢?你別忘了,我們實際上不是討論找鑰匙開門。我們關心的是程序染上病毒該怎麽辦?”

“我說的換鎖就是重新設計程序。用獨立平台,與汙染源隔絕。我設計的抗震結構環環相套,特點就是整體運動。隻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防止地震導致結構分離,造成坍塌,傷害人命。也正是因為如此,一處受損、牽動整體。隻要一處程序被病毒修改,全部結構幾乎同時發生改變,非常不容易找到最初被病毒修改的部分。最快的辦法就是推倒重來。”

“這活兒皮埃爾的團隊能幹嗎?”

“能!如果你能等三年。”

“三年?!皮埃爾都快退休了!等等,我有個想法,如果我誠摯的請你回來幹呢?”

“我隻用七天時間。我設計的東西我心裏有數。整整三年的心血,背都能背出來。”

“好,就這麽定了。你明天回來,由你獨立完成。皮埃爾的人你可以隨便挑。”

“回來可以,不過我希望皮埃爾提前退休。”

到底是霍夫曼,說了算。陸京生再也沒有在公司裏見過皮埃爾的影子。直到三星期後,在建築師年會上宣布陸京生獲得本年度抗震結構設計頭獎的時候,才看見皮埃爾從後台走出來。原來,他就是去年評獎委員會的主席,專門為今年獲獎者頒獎。沒想到,他竟然當著參加年會的所有工程師說,“陸京生是他整個職業生涯中遇到的最富有天才的創造力、最富有對地震災區弱者的同情心、最富有對強勢權威的挑戰精神的年輕人。他為有機會親手給這樣一位超人頒獎而感到榮幸。”

聽了這一番話,陸京生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懷疑自己即便無愧於皮埃爾提到的全部優秀品質,也未免少了點兒對“強勢權威”的寬容與大度。他表示歡迎皮埃爾回到公司,繼續做他的老板。皮埃爾笑笑,說他老了,還是讓富有創新精神的年輕人幹吧。如果真的惦記他這個成了曆史的建築工程師,將來有什麽新型抗震材料的時候想著他的宅子就行了。

看著皮埃爾離去的背影,發現往日裏他在公司裏走路時候表現出來的那種節奏、自信、和威嚴感都不見了。剩下的隻有當一個人走完職業生涯之後出現的那種哪怕是最輕度的、但卻掩飾不住的蹣跚。好像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用心避免下一步會踩進坑裏、絆在地毯凸起的地方、或者莫名其妙地跌倒。沒有多少天不見,他確實顯得老了許多。

戴安娜打來電話,說祝賀他。他的房子已經欠售出去了。今天就簽字,三十天後搬家交鑰匙。不知道為什麽,在“強勢權威”麵前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這時候滴到他的獎杯上。是巧合嗎?為什麽給天下無數素不相識的人設計的抗震樓得到同行們承認的同一天,也是他自己要簽字和住了三年多的房子說再見的一天?

到了家門口,陸京生遲疑了。他看著那把鑰匙發呆。金黃色的銅鑰匙,三年前還都是毛邊、棱角,如今已經磨得圓滑鋥亮。可惜,要交出去了。

魏圓圓跑過來開門。她看上去開心得不得了。“我聽見你到門口了。怎麽不進來?快進來,看看誰來了!”

誰來了?不就是戴安娜嗎。打電話告訴她獲獎的消息也沒聽出她這麽高興,地產價反彈更沒有這麽快。有什麽可激動的?

要說“商女不知亡國恨”,尚且有情可原。丟了家還興高采烈的,怎麽說的過去?

女兒瑪麗跑過來打招呼。她看上去也挺高興。這些天,一提起戴安娜她就不開心。從大人的談話中,她似乎聽得出來戴安娜和他們搬家有某種必然聯係。每次聽說請戴安娜來家裏,她都會莫名其妙地找各種借口表示反對。好像隻要戴安娜不來,他們的家就肯定搬不成似的。今天怎麽了,女兒居然用小手拉著爸爸去見戴安娜?難道,戴安娜用她的三寸不爛之舌把瑪麗策反了?

原來,起居室裏除了戴安娜,還坐著一個白胖男子。他就是房子的買主。按常理,買家賣家一般不見麵,免得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後,甲、乙雙方克製不住咬對方一口。不過,麵前這位買主不同凡響。他是中國溫州有名的地產商何總。

何總這次從溫州來,準備在美國加州蓋一所學校。因為當地市政府要求學校建築必須抗得住七、八級地震,又聽說陸京生的建築設計既能滿足抗震要求又能降低建築費用,所以慕名而來、登門求教。

他客氣地站起身和陸京生握手。“陸博士,遠在大陸的時候就聽到過您的大名。真是大名遠揚!久仰久仰。我們家鄉有這樣一個風俗,登門拜訪講究要有禮數。沒什麽好帶的,這房子就算是個見麵禮吧。”

戴安娜也站起來,替何總做了一段補充說明。“何總的意思是,他先把房子買下來,再把房子讓給你們全家住。他免費讓你們住也好,你們住在這裏免費幫他照顧房子也好。總之,你們可以慢慢商量具體細節。等將來你們認為合適的時候,再用現在的成交價把房子買回來。何總聽說你的抗震新設計獲獎了,恭喜你!希望你能幫助他的公司拿到建設學校的設計許可證書。”

聽起來挺劃算的,隻是“大名遠揚”幾個字聽起來別扭。暗自琢磨,一時竟也想不出別扭在什麽地方。眾目睽睽之下,不是推敲文字的最佳情境,應該說點什麽才是。陸京生發現屋子裏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笑。顯然,他們已經達成共識。隻要交易劃算,沒有人會介意文字小節。可是,說什麽呢?不如用同樣的微笑回報大家。

劃算不劃算,他也就是陪著聽聽。

戴安娜一邊笑,一邊盯著陸京生的左手。他低頭一看,原來兩個指頭還緊緊地捏著那把金黃色的銅鑰匙。

 

2024年3月12日(修定)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