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夏天,贏得了抗日戰爭偉大勝利的全國民眾最熱心期盼的一件大事就是蔣介石和毛澤東將在重慶舉行談判。百年來,飽受戰亂之苦的中華大地似乎終於迎來了一線和平的曙光。
八月二十三日,邵丹帶著延安特工部交給他的兩項特殊任務秘密來到重慶。第一,他必須盡快通過國民黨高層的關係了解蔣委員長關於和談的具體條款;第二,不惜一切代價在第一時間掌握任何可能威脅毛澤東安全的企圖。第一項任務不能等閑,第二項更不容含糊。若要毫無差錯地完成這兩項任務談何容易!邵丹希望除了他以外黨中央還派了其他更有能力的同誌,萬一他一個人失手,還不至於影響大局。可是他心裏明白,這次和他接頭的都是多年來潛伏在國民黨高層的老地下黨,據說有一位名叫範玉清的同誌很了不起,即使在革命最危急的關頭都沒有暴露。現如今範玉清已經在特務係統身居高位,是個名符其實的長線臥底。這次行動有範玉清配合,足見任務的重要和黨對他個人的信任。邵丹暗下決心,不能抱有一絲一毫的僥幸心理,就是把命搭上也必須完成任務。
臨行前上級指示,為了確保這些高級地下同誌的安全,組織上不允許邵丹和當地黨組織以及八路軍辦事處取得聯係。遇到問題他必須機智果敢、獨立應對。他的公開身份是美國花旗銀行投資顧問,下榻的地方也是名流出入的漢唐大酒店。當時陪都重慶的有錢人背的最熟的段子叫做“你不理財,財不理你”。有這句話開道,邵丹做為“投資顧問”每日出入軍政機關,約見朝野貴富便顯得合情合理。
三天後,邵丹在給上級的報告中提到,關於毛澤東的安全問題,蔣委員長多次嚴令重慶的特務頭子不得造次。而且為了打消中共方麵的顧慮,美國大使表示願意親自飛到延安接毛澤東來渝。因為多數人認為毛澤東不會親自前來,所以蔣委員長至今手裏還沒有成文的談判條款。有人問起,他隻說要堅持一個黨,一個領袖的原則,在政令統一、軍令統一的前提下,其它問題都可以談。又有人問蔣介石,如果部分國民黨員主張按照先總理遺願聯俄聯共,和中共商談建立聯合政府怎麽辦?委員長訓斥道,“那他就是國民黨裏的共產黨!”
報告發出後,邵丹回到酒店。進屋前他檢查過留在門縫兩側的頭發,確信自己不在的時候沒有人進過房間。就在他推開房門的瞬間,發現地上有一封信。邵丹還沒看信心裏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他沒有和任何人約定這種聯係方式。他趕緊進屋看信,開頭赫然幾個字更讓他大吃一驚!上麵寫著:“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來幹什麽。”
怎麽可能有人知道他是誰?組織上之所以在這曆史的關鍵時刻派他到重慶,就是因為他的身份很少有人知道。八年前大學剛畢業,黨就安排他到蘇聯學習。半年前回國為了掩護,邵丹特意途徑法國然後繞道美國。除了少數敵工部領導,對內對外這八年他都在美國學習經濟管理。怎麽可能剛到重慶就有人認出他是誰?可怕的是,邵丹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這個人到底知道多少?他僅僅認出自己,還是已經掌握了這幾天和他接觸過的其他關係?
紹丹輕輕走近房門細聽,走廊裏靜靜的。他在腦子裏迅速回憶這些天見到的每一張麵孔,怎麽也記不起有什麽人對他格外注意。他自信憑著自己多年來在蘇聯接受的特工訓練,哪怕是遇見跟蹤或者擺攤“蹲坑”的高手也斷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再看信的內容,筆者用意善惡難辨。既不像是惡意威脅、恐嚇、敲詐,又不像善意預警。信上說,“不要以為黨國對談判沒有準備。我們正在擬定談判大綱,也會在毛先生啟程的當天將它呈送蔣委員長。到時候全體國民都會看到貴黨是否真有誠意在先總理確立的國體下建立聯合政府。”
這個意外的情況把邵丹奔波一天的疲憊驅趕殆盡。信上提到的“我們”都是些什麽人?在什麽地方擬定談判大綱?
“在先總理確立的國體下建立聯合政府?”
難道這些人就是蔣委員長訓斥的“國民黨裏的共產黨”?
不管怎麽說,這是個重要情報,必須馬上向上級匯報。可是,寫信的人在暗處,也許正不眨眼地盯著自己。今後的行動必須慎之又慎。想來想去,已經到了下半夜。
剛剛睡著,邵丹又被兩聲槍響驚醒。他翻身坐起,聽見門外隱約傳來女人的尖叫聲。他迅速查看過窗外情形,然後把房門打開一條縫觀察。叫聲是從一間客房傳出來的,距離自己大概隔著兩三間。一個服務生從門前跑過,他邊跑邊喊“叫警察,快打電話叫警察!”叫聲剛過,傳來幾處客房開門的聲音。邵丹慶幸剛才的槍聲和尖叫聲都和自己沒關係。
第二天,報紙上刊登了一條消息。“國府憲政顧問吳中漢大律師昨晚在漢唐大酒店遇刺,凶手在跳。警方現場勘查不能排除情殺可能。”
報上登出吳中漢的照片。邵丹想起來了,那人他從前見過兩麵。第一次是在八年前去美國的輪船上,那時吳中漢還是個不滿蔣介石專權的小律師;第二次是回國前,吳中漢作為國府代表團的成員之一訪問蘇聯,兩人在紅場上照過一麵。邵丹當時身穿蘇式軍裝不便上前打招呼。本以為自己當時回避的快,吳中漢沒有時間認出他。現在看來他錯了。如今吳中漢遇刺,無論凶手真正的殺人動機是什麽,邵丹都不能心存僥幸。他決定馬上轉移。
上級對邵丹的第二次報告非常重視,要求他想方設法搞清楚“談判大綱”的具體內容以及蔣介石對“大綱”的態度。邵丹立刻開始按照預定的聯絡方式和範玉清等同誌接觸。奇怪的是,從蔣介石的親近顧問到國民黨元老,沒有一個人聽說過有人敢草擬包含“聯合政府”幾個字在內的談判大綱。甚至有人斷言,如果國民黨內部有人敢提“聯合政府”幾個字,委員長就能把他當共黨分子辦了。
正統路線走不通,邵丹隻好請範玉清幫忙調查吳中漢。經過驗證筆跡,那封神秘信件正是出自吳中漢之手。他本人雖然死了,可他在信中提到的“我們”一定還有人在,而且正像他所說的,這些人眼下正在草擬談判大綱,待到毛澤東起程赴渝的當天呈送蔣委員長。要想找到這些人,掌握大綱內容,必須從吳中漢的社會關係和臨死前一段時間的活動查起。
範玉清在特務係統頗有人脈,可是直到八月二十七日傍晚也沒有任何線索。吳中漢三星期前請假養病,可是並沒有回家住。家裏人也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尤其死後報上透露出“情殺”二字,家裏人不知道他的去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根據漢唐大酒店的記錄,吳中漢是他們那的常客,每隔兩星期都會去住上兩三天。最近一個多月隻住過一次,不幸留下了性命。至於那天晚上在範玉清房間裏尖叫的女子居然第二天就在警察看護嚴密的病房裏中毒身亡,她的身份也成了不解之謎。
二十七日夜,邵丹接到上級的具體指示。組織上要求他一定查出蔣介石討價還價的底線,有沒有“談判大綱”這回事。如果蔣同意成立聯合政府,我們共產黨人會以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重,一切條款都好商量。但是,我們一定要在毛澤東到達重慶之前弄清楚這份憲法草案的具體內容,以便做好應對的準備。
八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毛澤東從延安飛往重慶的當天,上級又一次下達指示,命令邵丹查清楚“談判大綱”的細節,必要時可以冒點險。
邵丹完全明白上級的意思。為了這份文件,就是犧牲生命也是光榮的。
就在邵丹馬不停蹄四下活動的時候,一個意外的消息讓他不能不暫時忘記“談判大綱”。中午剛過,範玉清突然找到邵丹,告訴他特務可能有大行動。昨天下午從外地調來十幾個暗殺高手。到現在為止這些人一直呆在一棟小樓裏,與外界完全隔絕,連送飯的進去都沒見出來。小樓外戒備森嚴,三輛囚車在院子裏待命。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去什麽地方執行什麽任務。目前隻有一條線索,特務頭子三處處長侯定軍不知去向。他很有可能就在小樓裏指揮這次行動。
邵丹當時想到毛主席的安全。範玉清說,侯定軍一周前提到過共黨在清水灣一帶召開秘密會議的事,當時之所以沒有動他們,就是因為上麵還在等一條“大魚”。聽他的口氣,秘密會議的級別很高。 “清水灣”三個字引起範玉清警覺,他當時便把這個消息上報組織。得到的回答是地下黨在清水灣一帶沒有活動,毛主席也不會下榻清水灣。因為先前毛主席說過“重慶太熱”,國民黨內有人提議安排他住在清水灣。那裏有山有水,夜裏溫度比市區低七到八度。因為有些特殊原因,這個提議被辦事處婉言謝絕了。
“清水灣”這個名字邵丹好像在什麽地方聽人說起過。範玉清看看手表繼續說,這個清水灣出名全是因為幾年前有人在那建了一片別墅區,每個財政軍要人都有一棟。有的說,建這些別墅是有人在發國難財;也有的說,建別墅的錢完全是從美國訂購飛機獲得的正常傭金。為了調查此事,幾個記者竟然莫名其妙的失蹤了,以至於民間傳出“清水灣鬧鬼”的說法。不管怎麽說,清水灣的水又深又混。
眼下不知道侯定軍要用這十幾個人幹什麽。為了保衛毛主席,又不至於影響談判,範玉清已經派人在幾個主要街口部下暗哨。
邵丹站起身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一旦特務有行動,我們就跟上去。毛主席的飛機就要到了,事不宜遲!你最好能找借口盯在侯定軍身邊,我帶你的人遠遠跟在後麵隨時準備接應。”
一小時後,估計毛主席的飛機已經降落,邵丹遠遠看見侯定軍帶著十幾個特務出發了。邵丹的心怦怦直跳。好在他看見範玉清緊跟在侯定軍身邊,寸步不離。車隊出城直奔清水灣而去,邵丹多少鬆了口氣。因為機場在另一個方向。至少這些人的行動對毛主席沒有危脅。
車子上了盤山路,山穀間閃出一汪碧水。一棟棟白色的別墅點綴在青山綠水間,讓人情願暫時不去追究修建它們的錢是怎麽來的。
突然,寂靜的山穀中回蕩起清脆的槍聲。邵丹命令將車開上岔道,然後幾個人爬上山坡。隻見一座別墅門口停著三輛囚車,十幾個特務正在往車上抬屍體。再看,擔架上抬出一個身穿藍色西裝的人,他正是範玉清。
八月二十九日,重慶幾家小報分別報導了一則消息。說五名原日籍軍人在清水灣一帶持槍私闖民宅殺人行竊,被及時趕到的治安人員當場擊斃。
當天,邵丹化裝成醫生在醫院裏見到範玉清。據他說,這起“清水灣事件”遠比報導的複雜。特務們好像事先就有準備,先衝進去的幾個人很快結束槍戰。當他進入別墅的時候對手已經全部被擊斃。他先在院子裏正屋窗戶下麵發現五具屍體,都是黑布蒙麵中彈身亡,死者每人手裏拿一把無聲手槍。正屋是一間會議室,門開著,裏麵也是五具屍體。他們臨死前像是在開會,桌子上擺著很多文件。他翻了翻,有近兩個月的新華日報,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還有一份打印的文件,上麵寫著“談判大綱”幾個字。
兩個特務從外麵抬進一個炭火盆,點著了準備燒文件。
範玉清拿起那份談判大綱故作隨便地翻了翻。裏麵大致內容包括“雙方在一個國家一個憲法的原則下以國、共兩黨為主導,包括各民主黨派參與的前提下建立聯合政府,……以國父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為立國之本,逐步實現耕者有其田。允許信仰自由,包括信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禁止煽動階級仇恨和階級鬥爭,禁止一切試圖推翻政府的宣傳活動和暴力行為,……聯合政府籌備期三年,……逐漸取消國統區和解放區的名稱,……允許自由經商,鼓勵發展製造業,保護私有財產,個人和企業合法所得受法律保護神聖不可侵犯”等文字。
範玉清當時對侯定軍說,“現場不像是共黨集會。所有文件關係黨國機密,應該馬上保護起來,呈送蔣委員長”
侯定軍先是嬉皮笑臉。“範副局長,最好的保密措施就是讓它消失,您不是經常這樣教導我們嗎?”
範玉清表情嚴肅。“怎麽處理談判大綱應該由蔣委員長定奪。你我都無權讓它消失。”
侯定軍收起笑臉。“範副局長,這分明是共黨的談判大綱。他們要搞聯合政府,真是異想天開!蔣委員長為什麽要為它浪費時間?”
“我說過,這不是共黨集會!”
侯定軍也扳起麵孔,“對不起,兄弟我有上峰手諭,恕難從命!”
他拿過文件,用煙頭燒掉很多字,剩下“階級鬥爭、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交給身邊的特務作為證據。還說“什麽像不像,把不像的地方燒了不就像了?”
最後侯定軍宣布,“雖然是共黨集會,但殺人的事是日本人幹的。凶手已經就地正法。如果將來有人問起,大家都這麽說。
範玉清要說什麽,突然覺得胸部一震,站立不穩。他回頭發現身後窗子開著,一個特務揪著一個當啷著腦袋的蒙麵人站在那裏喊,“這狗日的沒死,他朝範副局長開搶!”說完朝著蒙麵人連開幾槍。範玉清踉蹌著想走到窗戶跟前看個究竟,沒走兩步就暈倒在地。
邵丹眉頭緊皺。“這樣看來,確實有人在草擬談判大綱。不過這份大綱已經被毀,再不可能呈送蔣委員長。”
範玉清麵色蒼白。“這次清水灣事件完全是他們演的戲。我死沒關係,隻可惜……”
邵丹安慰他,說幸好沒有打中心髒。子彈已經取出來了,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
除了範玉清以外,再沒有人提起“清水灣事件”幾個字。
國共談判進行了幾天,國民黨方麵也沒有拿出文字上的談判大綱。
邵丹忙著保衛毛主席的事情,直到雙十協定簽字那天,他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氣。不幸的是,那天他聽說範玉清同誌已於八月二十九日夜犧牲了。那發射中他的子彈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