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皮特上任

(2024-01-07 21:36:15) 下一個

剛剛過完春節,幾個耳朵長嘴快的老員工就傳出新春第一個小道兒消息,說是一個名叫皮特的美國人要來公司做實習總裁。好像有人往大柵欄步行街的人流中扔了一掛炮仗,員工專用的聊天網頁當時就炸窩了。因為多數人用化名、符號、數字代替真名出現,所以沒的顧忌、暢所欲言。

“三條腿的狼”寫道,拿美國人壓人?美國人怎麽了,不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就算是喝牛奶吃牛排長大的,也用不著那麽牛B。上來就當實習總裁,怎麽說也得從見習總裁起步吧?一上來就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

“九陰魔祖”寫道,美國人的錢好賺。現如今在國內賣不出去的東西,到了美國一搶而空。別看給他個實習總裁,考驗他的日子在後邊那。打開美國市場全靠他了。上去容易下來難,幹的好他是實習總裁,幹的不好將來都沒人敢雇他。

“水軍提督”寫道,鴉片戰爭都敗了一百多年了,不少國人還是那麽賤。好像洋人放個屁都是香的。老板到外麵開會帶著個洋人一起去,人人都覺得你這個老板行!打開內需市場靠的是外來洋人壯門麵。不過說起來讓老板們生氣,不少國人以為拎包的洋人是老板,真正的老板是打工的。

這消息傳到公司外聯部的“四朵金花”耳朵裏,對美國人的評價顯得公正許多。“白金花”寫道,她們說洋人普遍有氣質,自信,注意個人形象。

“黃金花”頂了一下,同樣兩個人,哪怕位居老板,隻要他是國人就顯得邋遢,即便是給這個老板打工的洋人,隻要領了工資,立馬打扮得比老板還精神。

“紫金花”寫下心裏話,交這樣一個男朋友,不管能不能地久天長,牽著出去溜一溜也會覺得有麵子。

羅素平時喜歡看書,不喜歡上網聊天。等她想起來注冊網名的時候,金花係列裏隻剩下“合金花”和“五金花”,都屬於比較便宜的種類。她生性高傲,幹脆放棄網名。

本來,外聯部裏有五朵金花,如今隻剩四朵,讓人覺著缺點什麽。早在皮特上任的消息傳出來之前,五朵金花當中的一朵就被總裁辦公室主任魏圓圓給“掐”了。解雇她的書麵理由是不能完成公司規定的業務目標,背後的理由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那就是她對總裁有非分之想,根據是她和總裁講話時有意使用一種過分的腔調。更有甚者,總裁本人喝多了無意間對她竟有非分的評價。魏圓圓不光是總裁辦主任,也是總裁的第二任夫人。她忘不了當年自己如何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總裁的那段經曆,深知經常在總裁身邊活動的人需要具備和不具備什麽樣的素質。自從總裁和他前任太太離婚,並和她結婚那天起,她就不辭勞苦,把總裁辦公室主任的重任牢牢把握在手中。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純潔總裁身邊的隊伍,防止曆史的喜劇像悲劇一樣重演。

經過十幾年的努力,她做到了。總裁辦公室裏的同事都是她一手扶植起來的精英。除了男雇員之外就是看上去像男雇員的女雇員。第一道防線讓她放心之後,防禦重點便轉向第二道防線,也就是代表公司形象,和總裁一起對外應酬的外聯部。外聯部就是當年的公關部。因為考慮避嫌,公關二字需要被聽起來含蓄些的近義詞取代。魏圓圓明白,隻要外麵的世界還是一個色狼遊蕩的現實世界,她就不能不顧公司形象,按照總裁辦公室的標準重建外聯部。

雖然不能重建,並不意味著不能換人。她給外聯部部長段輝明確規定了“三要三不要”。三要就是招人模樣要漂亮,性格要高傲,著裝要典雅;三不要包括喜歡老頭的不要,喜歡禿頂的不要,喜歡有家男人的不要。她想把“喜歡錢的不要”也加進去。又一想,條件太高恐怕世界上沒有人符合標準。

總裁侯順發本人和年輕人比已經是個老頭,又是禿頂,而且有家室。“三不要”本來就是看著他定的。

魏圓圓執行她定的規矩一絲不苟。即便原本符合標準的員工,比如第五朵金花,一旦發現可疑苗頭,立刻請她下課。

剩下的四朵金花,看上去都是隻對年齡相當的異性感興趣的單身青年。聽說皮特到任之後需要一個助理,四個人覺得機會來了。畢竟隻有一個皮特,也隻有一個機會,每一朵金花都感到周圍潛在的競爭。平時嘻嘻哈哈,最近這些日子卻顯得有些深沉,各有各的心思,彼此之間多少有點敬而遠之。

終於有一天,正式備忘錄發下來了。公司總部職員每人一份,要求大家主動跟實習總裁皮特姚先生打招呼,自我介紹,在工作上積極支持實習總裁姚先生的工作,有問題直接和總裁辦公室主任魏圓圓聯係,等等。大家對官樣文章不感興趣,對皮特大名後麵的姓覺得詫異,各種議論紛紛揚揚寫滿了網上整個一頁。“皮特姚?姚先生?以為他姓皮,怎麽姓姚了?”“外行不是,美國人都把名字放前邊,姓放在後邊。”“不管他姓什麽,隻要不姓‘厚’就好了。”“聽上去不像美國人,是個中國人嗎?”“人家國籍是美國,人種是華人,全稱美籍華人。”

四朵金花一聽是中國人,心想別暗地使勁,也別爭了。中國人有的是,富二代不行咱們找富三代,姐們兒之間有什麽不好商量的?總部其他女員工一看四朵金花之間你推我讓,像是不願意給這個美籍華人實習總裁當助理,覺得自己也許有希望。平時對外聯絡的好事都讓四朵金花占了,其它花屬都降級成了綠葉。這回大家都有份,看看鹿死誰手。於是,經常在魏圓圓辦公室門口轉悠的女性人數明顯增加,在崗位上努力工作希望引起注意的員工也不在少數。隻要魏圓圓走出辦公室,許多雙眼睛都會從工作台隔間後麵拐著彎的注視著她,特別留意她要找誰談話。

魏圓圓找的是羅素,四朵金花裏麵最不愛打扮的一個。在人們的記憶裏,她每天穿身西服套裝,隻不過一天換一個顏色。看到魏圓圓來到她的辦公桌前,其他三朵金花都鬆了口氣。而且送給羅素一個同情和牽掛的眼神。羅素的態度是隨遇而安。她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跟著魏圓圓往總裁辦公室方向走。經過外聯部長段輝辦公室的時候,見他低著頭,眼睛卻從花鏡上麵看著她們。好像想說選中羅素不是他的意思,他也無權反對。難怪,人人都知道魏圓圓當年是段輝的同學,也是段輝把她介紹到公司裏來的。那時候進外聯部不像現在這麽多條件,隻要漂亮就行。九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已經知道“沒什麽不能沒錢”的真理,聽說工資高,做公關丟專業不僅用不著三思,連眼睛都不用眨一眨就定了。段輝家裏條件好,做對外聯絡工作比較合適。無奈個人長相身高不在魏圓圓的掃描範圍,當年上學的時候想追卻沒機會。把她請進公司,本打算利用手中人事大權擊敗情敵,自己嚐嚐天鵝肉是什麽滋味。沒想到她竟對總裁動了心思,讓他這個總裁的小卒子又一次因為自慚形穢而默默地退出角逐。後來魏圓圓小三得手,平步青雲,把段輝當成自己使喚起來最順手的跟班。對此,段輝自然無可奈何。

找羅素之前,魏圓圓和總裁商量了好幾次。因為理想侯選人既要有吸引力,穩住皮特安心在國內工作,又不能狐媚惑主,胡說八道,吃裏扒外。選來選去,魏圓圓選中了羅素。理由是她端莊,有氣質,愛看書,話不多,人緣好。最主要的是,侯順發外出最不願意帶她,說她不會來事,好像總裁是給她拎包的。凡是總裁不喜歡的女人,魏圓圓願意多看兩眼,看看其它方麵是否多少有些可取之處。最好是總裁不喜歡,別人都喜歡。

魏圓圓的辦公室就在侯順發辦公室的側麵,坐在辦公桌後麵視線正好衝著門。凡是進出侯順發辦公室的人都必須從她的門口經過,而且隻要她願意抬頭,都逃不過她的視線。羅素跟著魏圓圓走進屋,等她坐穩之後說明意圖。經過一番“你來了幾年了”,“工作滿意不滿意”,“英文怎麽樣”之類個人鑒定上寫的明明白白的官樣問題之後,魏圓圓便切入正題。

“小羅,公司派你給新來的實習總裁當助理,你知道你的擔子有多重嗎?”

羅素看著魏圓圓那張多了些肉的標準的美人臉,不知道她到底什麽意思。“擔子嗎有多重,比給外聯部段部長當助理重一些,比給您和侯總裁當助理輕一些。”

魏圓圓沒笑,“我這麽跟你說吧,他是咱們總裁的親兒子。”

羅素使勁睜大眼睛,“什麽,他不姓‘厚’,不是,他不姓侯!他不是姓姚嗎?”

“這有什麽可奇怪的?他是總裁和前妻的孩子,他媽叫姚紅,皮特隨母姓。這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就你們這些清高的年輕人不知道。也好,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管怎麽說,皮特到公司來是早晚的事。你的任務就是幫他適應國內環境,尤其是美國長大的孩子,人情世故方麵比較弱智,你要讓他明白隻有他父親對他最好。將來公司做成五百強,還不都是你們年輕人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幹好。不管別人怎麽挑撥離間,你都得把他的心籠住,明白嗎?皮特這個人有些怪,他們父子快二十年沒見過麵,這次到北京也不說提前打個招呼。聽說昨天就到了,不住家裏住飯店,到現在還沒見過他爸呢。都說美國養大的孩子自私、冷血。不管怎麽說,他們父子之間有隔閡,你要和我配合做他的工作。有什麽問題直接找我。把我的手機號碼直接存在你的手機裏。以後,沒人的時候就叫我魏姐。”

“魏姐”?她可是皮特的後媽耶,魏圓圓到底什麽意思?羅素覺得肩上的擔子突然變得很重,比給魏圓圓和侯順發做助理還要重。她需要時間坐下來,定定神。這時,魏圓圓的秘書在門口敲門。門雖然開著,但是按照魏圓圓的要求,有事來報不能腳先進來,而是手先進來敲門。她是專門來通報的,皮特已經到大樓門口了。

聽見魏圓圓的秘書稱呼皮特,羅素突然問,“魏主任,我該叫他姚總,還是叫他皮特?”

“他是美國人,美國人不在乎那些虛頭把腦這總那總的。叫他皮特就行了。你回去坐在位子上等著,到時候我叫你。”

羅素知道工作間隔板後麵有許多雙眼睛看著她。她盡量邁著正常步子,不快不慢沒事一樣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另外三朵金花都圍了上來,好像關心受了委屈的親姐妹。喜歡濃妝豔抹的茱莉莉說,你先幹著,到時候咱們輪換。愛唱卡拉ok的杜嘉琪說,誰讓你會說英文的,這回知道有學問的壞處了吧。原本為了皮特把男朋友都休了的夏維娜說,沒關係,遇上不順心的事我陪你,反正這些日子我飄著那。

姐們兒說什麽羅素都沒聽進去,她兩眼發直看著電梯出口,不知道等著她的到底是機遇還是挑戰。

總裁辦公室的門開了,侯順發走出來,後麵跟著兩個助理。一般來說,侯順發不該出來迎接。隻有羅素和少數幾個人知道,侯順發出來不是禮節性的,而是急於見到兒子。好像經過精密計算,侯順發走到電梯門口的時候,電梯門正好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看的出來,他臉上那幾分美國時差帶來的倦意瞬間被幾個秘書合起來一聲“歡迎光臨”驅趕得無影無蹤。

幾乎同時,網頁上更新許多微信。“他真白”,“一頭黑發”,“真有風度”,“這才叫高富帥,頂一個”,“他有自信,咱沒自信了”,“那套西裝穿在他身上跟老外沒什麽區別”,“他怎麽有點嚴肅”,“不像來工作,像是談判的”。

侯順發張開雙臂,明顯希望和皮特來個國際擁抱。在場員工對這個舉止感到意外。皮特遲疑一下,隻是淡淡地衝他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一幕更讓大家不解。片刻尷尬之後,一行人直奔侯順發辦公室。

四朵金花裏麵有三朵心裏嘀咕,總裁怎麽對這個剛畢業的美籍華人這麽客氣,看把人家嚇著了吧。羅素小聲說,我剛聽說的,他是總裁的親兒子!

聽了這話三個人當時懵住,這是真的?羅素的消息讓所有人感到吃驚。半天,茱莉莉才說,總裁兒子還不就是未來總裁,真爽。杜嘉琪說,我這回可知道沒學問壞處多多。夏維娜歎口氣,唉,這回又剩老姐一個人了。

公司員工心裏關於皮特形象的預測經過幾番變化,最後見到真人才知道瞎猜沒用。議論的話題自然轉入侯總跟兒子見麵的一幕,知道背景的老雇員成了熱門人物。居然沒人留意魏圓圓什麽時候走過來。她麵色蒼白,目光呆滯。她招呼羅素跟她走。一路上魏圓圓小聲說,公司高層要開會,你跟著做記錄。以後有什麽事隨時給我打電話。她把羅素送到侯順發辦公室門口,轉身走開。羅素以為魏圓圓會給她介紹介紹,沒想到她居然莫名其妙地離開了。一時間,羅素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身後幾個秘書都盯著她看。羅素敲敲門,沒人答應。她一咬牙,推門就進。上班幾年了,從來沒有進過總裁辦公室。進來才知道,裏麵原來是個套間。秘書辦公室在外,另有一扇雙開門後麵才是總裁辦公室。總裁秘書不知去向,通向總裁辦公室那扇門緊緊的關著。羅素隱約聽到裏麵有人在喊叫,不像侯順發的聲音,一定是皮特。所有跡象表明,父子之間恐怕不隻是“有隔閡”。公司高層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隻聽門把手一陣響,那扇緊閉的門突然打開,羅素趕緊退到一邊。侯順發講話的語氣很生硬,也很無奈。“皮特,這種會我不參加。你好好想想,這些年我對你們母子怎麽樣。現在你長大了,可以回來拿走屬於你的一切。這一切早晚是你的。可是,你剛剛畢業,你能獨立嗎?你能管理公司嗎?我知道,你這麽做完全是你媽的意思。你再好好想想,希望你不要草率決定。公司幾千號人的前程不是兒戲!”

皮特也不示弱,“我們這些年什麽苦都吃過,沒有什麽可怕的。你要是真的替我考慮,當初就不該為了那個無恥的女人拋棄我們。我自認為是一個比你有責任心的男人,這個公司就是我媽的公司,我不會讓我媽失望的。”

“好吧,有什麽事我找你媽說去!”

侯順發出去的時候看見羅素,先是一愣,然後看一眼裏屋的皮特,自己拿著公文包出去了。

羅素小心地走到裏屋門口,她看見皮特坐在侯順發的椅子上發呆。從剛才他們父子倆的對話可以聽出來,皮特是來接管公司,或者說是來替母報仇的。顯然皮特勝利了。可是,這麽大的一個公司,辦交接都需要兩個星期,下一步怎麽辦?魏圓圓一定就是皮特提到的“那個無恥的女人”,她匆匆離開不是因為有什麽要緊事,而是被皮特罵走了。或者,怕被罵走悄悄溜了。羅素正在心裏尋思,皮特抬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端莊美女,火氣立刻平息一半。

“你是誰,也是他們的人嗎?”

“我叫羅素,公司分配做你的助理。有什麽事請你吩咐。”羅素提醒自己,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提她這個助理是魏圓圓選的,甚至不能提魏圓圓的名字,因為皮特認為她無恥。

皮特盯著她,“羅素?好名字,以後我就叫你素。你去通知各部門,帶著近期工作計劃和財務報表過來開會。我要跟大家認識一下,同時宣布一些事情。”

“那我在什麽地方辦公呀?”

“侯順發的助理在哪你就在哪,反正他們都不會回來了。”

三朵金花在外麵,眼看著羅素進去,總裁氣衝衝的出來,總裁助理們走馬燈一樣來回搬東西,各部門主管一言不發地走進會議室,最後羅素帶著皮特也走進會議室。事情發生的速度超過公司創建以來效率最高的記錄,以至於平日裏無事不知的老員工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也許父子之間的事,不能按公司常規辦。

夏維娜給羅素發短信,想打聽點兒最新消息。羅素感覺到手機震動,卻找不到適當時機拿出來查看。她怕引起別人注意,怕所有視線都向她集中過來。她提醒自己,每當什麽重大事變發生的時候,最好不要成為周圍關注的焦點。

會議室裏坐滿了人,主管圍著會議桌,秘書在後麵做記錄。皮特走到每一個人身邊自我介紹,聽清楚對方姓名職務後親切握手。他回到自己座椅後麵,把脫下來的上衣架在靠背上。大家於是做好開長會的準備。出乎意料,真正開會隻用了十分鍾。皮特宣布了董事會關於更換公司總裁的決定,由他本人代替侯順發的職務,魏圓圓自動辭職。不做其它人事變動。為了穩定人心,高級主管每人一次性多拿年薪百分之三十的留用獎金,其中一半月底兌現,另一半六個月後補發。如果六個月內自動離職,獎金扣除。部門主管心裏高興,表示堅決支持董事會的決定。皮特勉勵大家兩句,便讓羅素抱著一箱近期工作計劃和財務報表離開會場。他要求直接把他送到出租車上。

皮特臨走時候說,因為時差關係,他必須立刻回酒店休息,半夜起來繼續工作。

皮特一走,羅素辦公的地方成了公司熱點。幾乎每個主管都找她約時間,想當麵向皮特匯報工作。當然,大家都有一肚子工作以外的話想跟皮特說。畢竟來了新老板,人人希望自己的前程運勢跟著來個刷新。主管以下的員工已經知道總裁被裁,公司峰層改朝換代。出了這麽大的事,上網議論太不過癮,膽大的找借口親自上門找羅素摸底。“他們父子之間有什麽仇呀?”“兒子怎麽能代表董事會?”“侯總真的沒交代什麽就走了?”“魏主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吧?”這些問題羅素都回答不了。可是。她笑著搖頭的樣子讓人感覺她在老練地回避。

三朵金花更是不見外,在羅素的辦公室裏走來走去仔細觀看每一個角落的裝修細節,同時要求羅素請客吃麵。

起初羅素有過短暫的風光。直到第二天上班不見皮特的影子,羅素才開始緊張起來。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皮特裁決。比如說公司貨款收不上來,供應商催著結帳,下周沒錢發工資等等,沒有一個問題羅素能應對。主管們不是親自詢問,就是叫秘書打電話,羅素能告訴大家的隻有“皮特在倒時差,再等等”。又等了一天之後,大家看羅素的眼神便開始變化,以為皮特在什麽地方她一定知道,起碼她知道的肯定比她告訴大家的多。財務總長甚至威脅說,再不把皮特交出來,沒錢發工資由你負責?

羅素躲在單獨的辦公室裏輕易不敢出來見人。除了隨便上網傲遊,打電話,和三朵金花訴苦,便是一個人猜想皮特會不會不來了。按理說,羅素和皮特是同齡人,玩還沒玩夠呢,難道真會規規矩矩沒白天沒黑夜的操心如何當好一個合格的總裁?茱莉莉很有同感,“你的命真是大起大落,我們以為你當了太子妃,偏偏太子反了,你說這公司他能撐下去嗎?他是不是不回來了?”杜嘉琪說,“有學問的人都那麽自信,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得早拿主意。”夏維娜說,“唉,其實誰都靠不住,到頭來還得靠自己,下了班一塊吃日本‘糊塗’麵怎麽樣?”

眼看就要下班了,還是不見皮特的影子,羅素有些著急。偏偏這時侯魏圓圓又打來電話。魏圓圓每次來電話都讓羅素感到為難。接吧,說什麽呢?什麽也不能說,因為她感覺到皮特對魏圓圓恨之入骨。不接吧,萬一皮特真的不回來怎麽辦?正在猶豫不決,皮特終於打來電話。說想請羅素吃個工作餐。羅素告訴他,公司主管們每天都在找他匯報,都說有要緊事。最要緊的就是向代理商催款,銀行貸款之類跟錢有關的事。皮特一點不慌,還說想加薪的下級對上級都有依附情節,有事沒事總要回報工作。他睡了兩天兩夜,餓壞了。工作上的事還是邊吃邊談吧。和老板吃飯是一件讓人心跳的事,關鍵是吃完飯之後有很多順理成章或者預想不到的事情可能發生。包括好事,壞事,以及好壞參合在一起的那些事。羅素見的聽的故事太多了。不過在她的印象裏,把吃飯說成是工作餐,皮特還是第一個。這種說法很新鮮,也許是美國流行的套路。既是工作餐,羅素沒有理由不去。

皮特很高興。他說“就定在中華大飯店吧,我母親總跟我提到那個地方。”

“好的,我來預定。”

 

這兩天,侯順發和魏圓圓也沒閑著。兩個人吵一會兒歇一會兒,歇過之後接著吵。魏圓圓怪他當初不該同意把公司大部分股份都給了姚紅,弄到如今這種被動局麵。侯順發說當年沒有姚紅她爸就沒有公司,不給人家控股又怎麽著?魏圓圓眼睛一轉,想另外成立一家公司,把訂單生意都拉到新公司來。侯順發認為這是個餿主意,哪有老子挖兒子牆角的,不就是搞公司賺錢嗎,又不是爭奪皇位!他主張立刻到美國找前妻去,他就不信憑著一顆誠心不能讓她收回成命。想當年娶她的時候,他曾經用那顆誠心打動了他們一家。就算沒有打動她們家的全體成員,最起碼打動了她,讓其他人或者保持中立,或者反對的不那麽強烈。可是,那顆心後來變了,傷了她的心。如果這些年侯順發和魏圓圓睡在一起的時候沒有顧得上體會姚紅受傷的程度,那麽這次親生兒子看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鄙視和怨恨足以讓他一目了然。去美國勸說姚紅放棄或者緩期執行對他的報複?成與不成侯順發心裏極其沒底。

侯順發臨走的時候警告魏圓圓,在他出國期間不許輕舉妄動。

 

羅素把晚上皮特約吃飯的事和三朵金花一說,她們都覺得羅素應該重視,更應該小心。茱莉莉說,皮特剛來,江山還沒有坐穩當,萬一他一拍屁股走了,你怎麽辦?魏圓圓能饒得了你?杜嘉琪說,美國人嘴甜著那,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一抹臉就不是他了。夏維娜說,請我們吃麵吧,我們姐仨幫你試試火力。姐幾個商量好準備分頭試一試皮特,看他到底什麽路數。至於羅素飯後要不要進一步發展,全看她們眼色行事。

羅素趕到中華大飯店的時候,皮特已經坐在酒吧裏等她了。按照約定,羅素應該在飯店裏閑逛一陣子,給三朵金花足夠時間。酒吧裏人不多,坐在吧台上看電視的隻有皮特一人。他雖然不喜歡運動,但是主要球賽每場必看。按他的話說,看球賽是為了社交。在美國,見了麵談談球賽的事像家常便飯。別人談的熱火朝天,你在旁邊插不上話,別人會以為你有病。於是,隻要電視上放球賽,皮特便樂意捧場。時不時評論兩句,好像換他上場表現保證能超過球員似的。

不知什麽時候,皮特身邊坐了一個濃妝豔抹的美女。不細看不知道她就是茱莉莉。畢竟在一個公司做事,她不想日後被人認出來。見皮特隻顧看球賽,茱莉莉非常誇張地朝男招待一招手,大聲說要一杯血色瑪麗。這一聲當然吸引了皮特的注意力。他看一眼茱莉莉,見她嘴唇又紅又亮,好像剛剛溜到廚房裏狠狠的親了一口裝辣椒油的瓶子嘴。這樣的女人,正是母親臨行前告誡他要特別提防的那種。母親說,現在的大陸跟她出國的時候不一樣了,到處都是陷阱。尤其是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安分守己居家過日子的。一旦被他們纏上,結果比侯順發還慘。

皮特相信母親的話,為了遠離這樣的女人,他離開吧台,選了一個僻靜的沙發坐下。茱莉莉喝完杯子裏的血色瑪麗,看皮特一眼,自己走了。

不一會兒,一位學生模樣的女孩猶猶豫豫地走進酒吧,看見皮特,顯得更加猶豫地向他走過來。她很漂亮,也很文靜,皮特當然沒有理由不多看兩眼。就在他們最後一次目光相遇的時候,女孩問皮特是不是顧導演。皮特顯得不好意思地說,你找顧導演有什麽事。女孩說,她是電影學院的學生,特地約好來拜訪顧導演的,她會唱歌,一會兒可以唱給顧導演聽。皮特恨自己沒學導演專業,不過他說,他雖然不是顧導演,但他可以雇導演。“等你畢了業,到公司來找我的助理羅素,她會安排你進廣告部工作。”說著遞給她一張名片。扮演電影學院女學生的杜嘉琪表現得萬分感激的退了出去。

很快,又有一位女職員打扮的小姐走進酒吧。她四下看看,徑直朝著皮特走過來。她也很漂亮,皮特甚至想,如果他帶著這樣一位小姐到代理公司催款,或者去銀行談貸款的事,還愁辦不成事?正想到得意處,那位扮演職員小姐的夏維娜已經走到很近的地方。她看著皮特,兩隻眼睛好像能滴出水來。她問,先生,這裏是高端電子展會包場嗎?皮特覺得真是天意,他做通訊公司,偏偏碰上做電子的。太巧了。遺憾的是,他沒把整個場子包下來。不過,他還是遞上一張名片,說他的助理叫羅素。如果想換個更加滿意的工作,羅素一定可以給她安排。

三朵金花在酒吧外麵碰頭的時候,一致認為皮特不是同性戀患者,就是隻知道賺錢的工作狂。她們決定給羅素發個短信,夏維娜寫完後三個人一看都樂了。短信說,皮特臉皮兒薄,別欺負人家。

按約定時間,羅素可以向皮特所在的酒吧靠攏了。經過餐廳包間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吸引了她。那聲音聽起來好熟。她站下來仔細一聽,正是魏圓圓的聲音。魏圓圓和一個男人正在包間裏吃飯。聽聲音,男的不是侯順發。誰呢,羅素已經走過那間包房,再回頭專門過去打探,又怕引起什麽人的注意。畢竟魏圓圓叮囑過,讓她隨時反應皮特的想法、計劃、行動。如果讓她看見,說不定要求當麵匯報。如果讓皮特看見了,以為她們串通一氣。到頭來兩頭說不清。她想,就算沒看見那個男人是誰,聽聽他們說什麽總可以吧。受好奇心驅使,羅素放慢腳步,拿出手機假裝在走廊裏發短信的樣子。

包間裏傳出魏圓圓的聲音,“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立一家投資公司收這小子的股份。找你來目的明確,我需要一筆錢。”

隻聽那個男的說,“錢不成問題,我可以放給你,可是投資公司股份的事咱們得說清楚,說完了不算,還得白紙黑字寫下來。”

魏圓圓說,“你有良心沒有,這些年覺都睡了,還跟我白紙黑字的叫真?沒有我,你有今天嗎?”

男的說,“我沒忘,當初就是因為我沒錢,眼巴巴的看著你跟了侯順發。我可知道沒錢的感覺。我要股份不是為了錢,我是為尊嚴。為了能讓你看得起。”

魏圓圓說,“我看得起你,你現在娶我呀,你行嗎?”

男的說,“我娶你?當初幹什麽去了。我現在有家有兒,你讓我娶你,說娶就娶呀?告訴你,我能往開了想不容易。看著你出嫁,新郎官不是我,那天我可是死的心都有。”

魏圓圓說,“虧你還是個男人,不是要死就是要股份。說吧,要多少?”

聽的出來,魏圓圓清醒些,男的沒少喝。

偏偏這會兒手機發出一陣短信鈴聲,羅素恨不得把手機捏扁,已經來不及了。包間裏傳來女人高跟鞋跟跺地板的聲音。羅素前後看看,走廊兩頭都很長,跑不到頭就會被魏圓圓看見。她急中生智,轉身嚴厲地叫住一個端菜的服務員,“不是跟你說過,端菜的時候頭要抬起來,不能兩隻眼睛緊盯著盤子嗎?”

服務員臉一紅,頭低的更低了。羅素聽見身後包間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她正要離開,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羅小姐不會在這裏兼職吧?”

羅素回頭一看,是皮特。

皮特說,對不起,跟你開玩笑哪。咱們就兩個人,還是坐餐廳把。

羅素心裏怦怦直跳,要是皮特早來半分鍾,魏圓圓在這吃飯的事便公開了。這樣一來,她在魏圓圓吃飯的包間門口發短信,到頭來怎麽解釋呢?她說,我路過這裏,正要去酒吧找你。

皮特說,“我在酒吧坐了二十分鍾,就遇上三個漂亮女孩。我那幫同學知道了,不放棄美國的高薪聘請到大陸工作才怪呢。”

“那你記下她們的電話了?”

“我請她們給你打電話,我們公司需要這樣的員工。”

羅素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

皮特和羅素在餐廳找了一張角落靠窗的桌子坐下,所到之處吸引了一些客人和服務生的目光。大家心裏對他們的關係有各種猜測,唯獨沒有人想到他們當中一個是總裁一個是助理。很簡單,他們看上去太般配了,像是電影導演在不受潛規則左右的情況下認真選中的一對兒男女主角。不僅旁觀者在猜,當事人也在猜。皮特奇怪為什麽這麽標準的女孩,侯順發居然沒有留給自己,反而派來做他的助手;羅素弄不明白,侯總平時挺紳士的,像個學究,怎麽生出來的兒子對他恨之入骨。

兩個人心裏想事的時候都在看菜單,暫時的沉默顯得合情合理。等到點完菜,服務生收回菜單,彼此之間不得不麵對麵的時候,才意識到剛才心裏想的那些事都不能輕易說出來。按照皮特的習慣,心裏有問題不能憋著,一定要提。他問侯順發平時帶人出來吃飯常去什麽地方?羅素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侯總吃飯總是魏主任安排。而且魏主任有一條紀律,異性上下級不能單獨出來吃飯。當然,單獨接觸也不行。

皮特咬咬牙,這個女人不僅無恥,還很霸道。回國前聽姚紅說侯順發是個見色思淫的人,他倒是希望侯順發真能看上哪個年輕姑娘,也讓魏圓圓嚐嚐被拋棄的滋味。不過魏圓圓惡有惡的好處,無意識地保護了羅素的清白。

想到這一層,皮特心裏有了些許陽光。他拿起服務生剛剛送上來的香檳酒,說了不少好香檳的名字和產地。說得羅素隻有點頭的份兒。好在服務員會意,趕緊過來給兩個人的杯子裏倒滿酒。透過酒杯裏慢慢消失的半杯泡沫,羅素認真地看了皮特幾眼。他穿一件T恤衫,比第一天在公司露麵的時候還顯年輕。他目光和藹真誠,怎麽看怎麽不像總裁的樣子。皮特舉起酒杯,遞給羅素一個。他感謝羅素一路趕來陪他吃飯。他確實餓了,一口氣吃下兩碗揚州炒飯。為了當麵對侯順發發泄二十多年的怨恨,皮特三天三夜沒合眼。那天發泄完後,一覺睡了兩整天。

手機鈴聲一陣山響,羅素擔心又是魏圓圓找她,沒理會。皮特抬起頭發現羅素沒吃什麽東西,兩隻眼睛一直看著他,趕緊放下筷子。“素,你好像在看一個非常奇怪的動物。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凶惡?”

羅素笑笑,“你剛才看起來很餓,還沒發現凶的一麵。我在想應該先向你匯報哪些工作。這幾天找你的人太多了,談的內容都和目前公司財務狀況有關係。看他們急成那樣,好像問題挺嚴重。”

“對不起,過去這幾天是我人生中非常特殊的日子。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從明天開始我會全力工作。我看過公司財務,銷售情況不錯,資金運轉良好,負債比例遠遠低於上限,不應該有什麽大問題。找我的人多數怕是為了搞關係。我聽說,在國內辦事要有關係,是真的嗎?”

“那真得看辦什麽事。要說做公司賺錢,沒關係肯定不行。姚總,說句不該說的行嗎?侯總的關係還是很硬的,如果讓他幫你先接上頭,往後事情會順當得多。我是旁觀者瞎說,你別介意。”

“侯順發非走不可,這是原則問題。好了,我們家的事在公司裏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本來我媽是跟我說要找機會把他趕走,可是我見到他第一麵就壓不住了。想起當年不得不搬到美國的時候,我一句英語不會說,班上一個朋友沒有,別人一笑我就覺著他們是在笑我。這一切都是侯順發造成的。我一定要看到他被趕出公司時候落魄的樣子,而且讓他沒有一點精神準備,越感到意外越好。”

“不管怎麽說你們都是父子,做父母的心裏一定希望子女好。隻不過他們不想為子女活著罷了。”

皮特問,“侯順發希望我好?我很懷疑。”

“我是想到我自己,隨便說的。我的父母也離了,當時我也很小,很痛苦。可是我不知道怎麽恨他們,我隻恨我自己,都怪我不懂事。時間久了,才發現他們其實都很在乎我。”

“哈哈,你這是典型的單親兒心理。對不起,我沒有傷你的意思。其實,我也很脆弱。當侯順發衝著我張開雙臂的時候,我差點撲在他的懷裏。我擔心如果不立刻趕他走,時間長了恐怕更難下決心。長痛不如短痛。眼下是難一些,希望你能多幫幫我。”

皮特舉起酒杯。

羅素也拿起酒杯。她覺得皮特講的都是心裏話。向他這麽坦誠暴露活思想的人周圍並不多見。厚道人容易被傷害,特別是在爾虞我詐的生意圈裏。她突然想起剛才聽魏圓圓跟那個男人說,“唯一的辦法是收這小子的股份”。“這小子”指的肯定是皮特。該不該提醒他?話到嘴邊,她猶豫了。總不好僅憑猜測便攪到他的家事裏麵。她隻說,“姚總太謙虛了,你是美國的高材生,屬於精英族。今後還請你多關照。”

每次兩個人的酒杯相碰的一瞬間,羅素便抓住機會看一眼皮特身後的包間區。她一直想著那個和魏圓圓一起吃飯的男人是誰。聽他們談話的意思兩人關係不一般,侯順發知不知道自己老婆在外麵跟人吃飯密謀設計皮特?

 

羅素的直覺和警惕沒錯,魏圓圓確實正在設計皮特。侯順發前腳上飛機,魏圓圓後腳就開始計劃收購皮特名下股份。她知道姚紅名下占控股百分之五十一,侯順發占百分之四十九。即便當媽的把名下股份盡數轉給皮特,也扛不住有人惡意收購。除去高級管理層的期權股,隻要收足百分之三十一,不管侯順發合作不合作,她都有辦法推翻董事會決議。到時候公司還是侯順發的,或者說是她魏圓圓的。得意過後仔細一想,皮特固然嫩,但不傻,也不像是敗家子兒。不把他逼到山窮水盡他是不會賣股份的。經過一番思索,魏圓圓想出一個開流截源的辦法,逼皮特賣股份。最適合幹成這件事的人選就是她結婚前的第一任未婚夫裴旭。

在包間裏和魏圓圓吃飯的男人就是裴旭。他們的關係從大學時代開始,畢業後不到半年發生致命性危機。那時候魏圓圓初到公司做公關,常跟著段輝和侯順發一起在中華大飯店招待客戶。場麵上應酬吃不踏實,魏圓圓希望裴旭能帶她過來痛痛快快的吃一頓。沒想到裴旭看見菜單,手便開始發抖。他知道自己兜裏有多少錢,在這裏吃一頓,三個月都攢不出那麽多錢。總不能為了吃一頓飯推遲婚期吧!他一狠心,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起魏圓圓就走。沒想到的是,從那天起他們的婚期就無限期的推遲了。直到魏圓圓宣布跟侯順發結婚為止,他們的婚期才正式從無限期推遲變成永久性取消。

裴旭永遠記著一頓飯給他帶來的人生變故。後來還是魏圓圓不忘舊情,做生意拉他一把。裴旭也有生意人必備的天賦,把魏圓圓讓給他的買賣做的非常出色。於是生意越做越大,自信力也跟著銀行存款位數增長。有錢之後,裴旭第一件事就是請魏圓圓到中華大飯店吃飯。侯順發比魏圓圓大十幾歲,結婚幾年後精力便開始走下坡路。於是,裴旭和魏圓圓幾次飯吃下來,兩個人又續起年輕時候的情人關係。雖然維係這種關係的內容相同,性質已經發生變化。畢竟兩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關係雖然是情人,卻屬於偷情一族。讓倆人感到驚訝的是,他們這種偷來的情比那些受法律保護的婚情持續時間更長。隻有天知道假如那時候他們結了婚,是不是這會兒早就離了。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裴旭和魏圓圓吃飯的地點一直沒變。約會之前隻要說“老地方見”,兩個人就知道指的是中華大飯店。有錢了,吃什麽反而變得無所謂,隻要地方舒服就行。

魏圓圓放下半杯紅酒,看一眼裴旭。從前她一直欣賞裴旭與生俱來的經商天賦,今天開口跟她要股份,才讓她第一次感覺到他身上那些商人本能實在多餘。她甚至覺得他比一般商人還奸。生意給他做,覺陪他睡,到頭來讓他幫忙收些皮特名下的股份,他卻首先想到給自己爭利益!“怎麽樣,股份給你,事能不能辦成呀?”

“沒問題,你的意思我的明白。我先壓住貨款不放,然後動員廠家催他的原料錢。這樣雙管齊下,逼這個什麽皮特不得不融資讓股。等我們把股份收過來,再讓他夾著尾巴逃回美國去。”

“關鍵是做事要隱蔽,不能讓侯順發看出來。他這個人天生的賤骨頭,皮特把他趕走考慮過父子情嗎?給他出主意教訓教訓那個隻知道孝順他媽,不知道孝順他爹的不孝之子,可他到好,講起父子情來了。他講父子情,我怎麽辦?難道輸給那個老太太不成!咱們這麽幹,如果讓侯順發看出來一攪和,說不定還真能給攪黃了。”

“你放心,我不會自己出麵。不過有一件事我心裏沒底。就算皮特被逼的山窮水盡,他一定能同意賣股份嗎?會不會想其它辦法?要是有人在他身邊加把火就好了。如今你不在,你的人也都調離重要崗位,我們是兩眼一抹黑,隻能聽天由命。”

“你說的倒也是。如果皮特知道是我在買股份,肯定不會上當。尤其是他身邊有個老狐狸,就是那個財務總監,再給他提醒兩句,成事的希望就更小了。”

裴旭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財務總監,他會壞事?那我們隻有兩種選擇,要麽把他拉過來,要麽把他除掉。你別這麽看著我好不好?我說的除掉不是讓他死,而是讓他離開皮特。比如說,把他扣起來,讓他生病住院,施離間計,美人計,辦法不是很多嗎?”

“我看你真是長進了,能上能下。上能當老板下能當土匪,整個一個土豪山寨版。其實,財務總監這個人,愛錢,膽子小。這麽多年一直很聽話。雖然沒給他什麽實權,他卻從來沒什麽怨氣。還是老老實實幹活。這個人隻要好言好語軟硬兼施的勸勸,能拉過來。最起碼能做到在皮特麵前裝啞巴。他這個人就是膽子太小,動不動自己嚇唬自己。保險起見,讓他知道的事情是越少越好。你想不想試試?”

“嗯,事不宜遲,我馬上安排老湯會會他。”

“我不管老湯鮮湯,別砸鍋就行。按老規矩,你先走一步。”

魏圓圓早就設計好了,每次離開酒店都是裴旭先走,五分鍾後她再走。因為認識她的人多,如果她被人看見了,一定認為她不是一個人。所以想等著看後麵什麽人跟出來。當羅素看見魏圓圓從餐廳經過的時候,她心裏知道後麵應該還跟著一個男人。結果等了十分鍾也沒有看見任何單獨行動的男人從包間區走出來。魏圓圓用這套辦法遮人耳目多年從未失手。

皮特像紳士一樣送羅素上出租車,他居然搶在門童前麵替羅素把門打開,還說了些美國人常說的客氣話。

第四天,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小時,幾個主管就趕到了。如果皮特今天再不來,羅素真有點招架不住。因為好幾個主管坐在她的辦公室裏不走,聲稱如果今天不把皮特交出來,他們就集體辭職。反正繼續呆下去也沒用。財務總監說收不上貨款,下禮拜就發不出工資;生產總管說公司拖欠貨款,原料供應商停止供貨了;開發部部長說外商催著要樣品,否則不下定單;外聯部長說從前這些事都是魏圓圓具體指示,他就是個跑腿的,如今該怎麽辦,皮特得給句話。

眾人正議論紛紛,皮特推門進來了。羅素一直盯著大門,看見皮特心裏才踏實下來。幾個主管隻顧互相爭吵,連老板來了都沒看見。皮特招手把羅素叫到自己辦公室,讓她安排主管們一個一個談話。第一個就是財務總監老杜。其他人順序由她看著辦。

 

侯順發經常去美國,為了開發這個世界第一經濟大國,他確實動過不少心思。每次辦完事,他都想順便看看兒子。但是每次都被前妻姚紅拒絕了,他甚至連兒子在什麽地方上學都不知道。直到皮特企業管理碩士畢業,他才知道兒子上的是斯坦福大學。誰讓他當年為了愛情,用姚紅的話說叫鬼迷心竅,同意由前妻一人撫養兒子?

侯順發搖搖頭。想起往事,他這個從小縣城出來進北京上大學的人,每走一步都踩著艱辛。為了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他非常注意和那些家在北京的女同學保持良好關係。姚紅也是他注意的目標之一。有一天,機會終於來了。那天全班郊遊來到香山腳下。八十年代郊遊還是騎自行車為主。偏偏姚紅一跳下自行車就趕上地不平,把腳扭了,痛得她一步都走不了。同學們挺為難,帶上她吧,不行。平時好好的人都爬不上山頭鬼見愁,何況一個扭了腳的女生。留下她吧,也不行。萬一碰上歹人把她拉到僻靜處,就是喊破嗓子也沒有用。當時侯順發毫不猶豫地站出來,自報奮勇留下陪她。當時全班同學都很感激。沒有侯順發,大家都得在這陪著。姚紅心裏自然最感激,她不願意自己呆著,也不想成為全班的累贅。

兩個人閑坐了一會兒,都找不出什麽話題。姚紅也不是那種讓人見了就心跳加速的女同學,侯順發還留著隻有小縣城才流行的簡易發型,說點什麽呢?侯順發看見姚紅一隻手不停地揉腳脖子,便提出一個建議,讓姚紅坐在草地上,由他來給她揉腳。姚紅有點兒不好意思,說讓人看見怎麽辦?侯順發笑了,看你還是北京人,怎麽那麽封建。現在都八十年代了!

說來有意思,姚紅的腳經侯順發一揉二揉,竟然不怎麽痛了。她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外地來的男同學,覺得這人本質好,熱心腸,會照顧人,又是學習尖子。唯一的缺點是願意蹲在椅子上看書,讓人笑話。平時怕被人笑,姚紅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如今說話就畢業了,各奔前程,誰笑話誰呀。再說,一輩子能有人這麽體諒照顧,多難得。像她自己的母親,整天照顧父親不說,還得不到他的一句表揚或者一絲笑臉。

又揉了一會兒,侯順發問,感覺好些嗎?姚紅說好多了。要是不好,你還不得揉一整天呀。

侯順發不知道哪來的靈感,說出一句感動姚紅的話。因為那句話改變了他的命運。他說別說是一天,如果你一輩子不好,我就給你揉一輩子。

姚紅推了她一下,“你咒我瘸一輩子!”心裏卻非常甜蜜,爽歪了。她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看著太陽光在眼前照射出的小光圈,心裏感覺到一種少有的幸福和安寧。他騰出一隻揉腳的手拉住了她的手,她也用力抓緊他的手。

假如這個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人,事情也就簡單了。偏偏她還有個家庭,一個家長作風很盛的大家庭。姚紅多次暗示或直言,她父親很厲害,搞得侯順發很長時間不敢拜見未來的老丈人。一拖再拖,直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登門拜訪是畢業前的一個星期日。雖然在他的心目中,姚紅已經是他的人了,可是畢業後要想留在北京,必須在登記表上注明未婚妻家住北京。要想確定婚姻關係,光憑姚紅事實上是他的人還不夠,必須征得姚紅父母的同意。當然,要想得到他們的同意,見麵這一關是必須要過的。

姚紅的家住在城裏。按照門牌號碼找到的地方是個關的嚴嚴的大鐵皮門,門上有個小門,小門上有個小窗口。侯順發猶豫著上前敲了三下,那個小窗口被打開了,一個帶著軍帽的腦袋靠近窗口問找誰?侯順發問姚紅住這嗎?對方退後一步,打開小門說,請進去吧。

侯順發在班裏沒聽說過,也沒想到姚紅的父親是個大幹部。整個大鐵門後麵的石子小路,桃樹,草坪,還有一幢獨立洋房都是她們家的。姚紅接到警衛報告,跑到小洋樓門口接他。侯順發問,你們家一直住這?姚紅說,文革期間搬出去了,前幾年落實政策才回來的。一樓是客廳,餐廳,辦公室,和工作人員休息的地方,樓上是家裏人的臥室。我爸在客廳呢,放鬆點,別這麽緊張。

侯順發想,從前隻在電影裏看見過這麽講究的房子,都是資本家、國民黨大官住在裏麵。親身經曆還是第一次,再加上你父親的威名,能不緊張嗎?早知道你們家這麽大,好歹應該在宿舍裏沒人的時候練練再來。如今一點精神和物質準備都沒有,單說這身趕集穿的衣服,你爸見了肯定不同意。

姚紅父親的年齡看上去能做她的爺爺。背後肯定有一個類似“革命戰爭年代裏顧不上考慮個人問題,一拖再拖就拖到全國解放,最後還是組織出麵幫助成家的”那種故事。除了年齡大些,看得出來他是個嚴肅認真的老人,尤其是咳嗽的時候,使勁的程度有力地表明老人家誓將氣管裏的異物全部幹淨徹底咳出來的決心。因為姚紅排行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兒,所以老頭子對她的事格外上心。仔細詢問了侯順發的家庭背景之後對姚紅說,等一會兒留客人在家裏吃飯,吃完飯把客人送回學校去。年輕人應該抓緊時間學習,不要過早考慮個人問題,否則年紀大了會後悔。言外之意已經非常明確,他不同意。

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姚紅聽出來父親心目中的女婿不是侯順發這種類型,心裏有氣,憋著一句話不說。偷眼看侯順發的樣子,他好像沒聽出來老頭子話裏有話,還在那一個勁的點頭。等老頭子咳嗽完,微微把眼睛閉上養神的時候,侯順發突然開口了。他說,“看伯父咳嗽的樣子非常辛苦。我家裏有祖傳秘方,對老年慢性氣管炎非常有效。要不然請您試試?”

老爺子睜開眼睛,指著邊台上的中、西藥說,“我有的是藥,都說是祖傳的。都說得長期服用才見效。我已經吃了三年了,不知道多長算是長期。你家的方子要用多長時間見效?”

“伯父,我家秘方不是中藥,而是穴位按摩的特別手法。這些穴位都在腳上,我每天給您按摩按摩,短時間內可以見好。按摩之前先泡泡腳。我到外麵給您端盆水來。”

老爺子睜大眼睛看著侯順發,“你要想試試,叫阿姨端盆水來。”

不知道是按摩真的有效,還是酸麻脹痛本身轉移注意力,老爺子自己感覺不錯,能保持較長時間不咳嗽了。

從那以後,侯順發每星期都給老爺子泡腳、按摩足底穴位,姚紅乘機軟磨硬泡,終於贏得老爺子有保留的讚成票。他叫秘書給學校打了招呼,希望把侯順發同學留在北京工作。她的幾個哥哥雖然說過“難道高幹子弟都死絕了,非要找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但是各有各的家,也犯不著為妹子的事認真。

畢業後不到兩個月,姚紅跟侯順發就辦了手續。結婚前一天老爺子正式和姚紅單獨談了一次話,主要內容是警告女兒,侯順發是個好人,但是不一定靠得住。因為這個人太聰明,太有心計。如果認為將來管不住他,趁早現在就一刀兩斷。如果選擇跟他成家,將來一切後果自己負責,不要說做家長的沒有警告過你。

姚紅從小自信,不認為侯順發能背叛她。其實,她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背叛,也不認為侯順發是個有心計的人。直到婚後三年,侯順發提出成立公司,專門承包老爺子部裏的設備進口,安裝,保養業務。姚紅才感覺到侯順發的確有心計。他每天下了班沒事就看老頭子部裏送來的內參,原來沒白看,把中央搞現代化的真正意圖看明白了。老爺子起初不同意,說得不償失。經過侯順發算過一筆細賬,老爺子點頭了,但要求帶上姚紅幾個哥哥一起幹。沒想到那幾個大舅子有的是取財之道,而且都用不著出力,竟然沒一個人對設備安裝維修保養感興趣。最後,老爺子提出一個條件,就是由姚紅掌握公司控股。侯順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和姚紅是一家人,誰占控股不是都一樣?

姚紅不知道,侯順發搞公司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找個機會提高自己在姚家的地位。結婚三年的經曆讓侯順發和姚紅都親身體會到門當戶對的重要。自打蜜月一過,侯順發就成了姚紅家裏新添的壯勞力。隻要保姆和勤務兵都有事忙的時候,剩下的活兒便是侯順發份內的工作。姚紅的朋友大多是幹部子弟,侯順發跟他們沒什麽話,自然而然隻能充當打雜的幫手,被人呼來喚去。有些不常來的客人,以為侯順發是老頭子新添的勤務兵。起初,侯順發為了贏得姚家的喜歡,主動幹活。慢慢的,姚家人覺得侯順發勤勞是因為他從小幹活習慣了,閑下來不舒服。況且,他能跟姚紅結婚留在城裏是他的福氣,幹多少都比回老家輕鬆。侯順發經常看著姚家人和姚家的親朋好友在一起有說有笑,自己在一邊忙碌。時間長了,侯順發心裏不痛快。為此,小兩口爭吵的頻率開始增加,音量也逐漸調高。自從搞起通訊公司,家裏安靜多了。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是侯順發加班不在家。

九十年代中後期,國家建設的速度突然加快。國際國內通訊市場出現供不應求的趨勢。侯順發的公司趁勢發展,還建立了公關部。按理說,侯順發的主要客戶都是老頭子和老頭子的老部下介紹的,有沒有公關部無所謂。可是侯順發有心把公司做大,做到其它部、其它省、市,甚至其它國家。所以公關部成了他的嫡係,出來進去都帶著公關部的人。魏圓圓就是這個時候進入公司的。到公司之前她每天關心的是如何紮根北京。進了公司,跟侯順發一起出入中華大飯店,她的想法變了。從紮根北京升級為躋身貴族。

有一個單獨的機會,魏圓圓問侯順發,侯總工作這麽辛苦,愛人一定是個賢妻良母?侯順發重複著“愛人”兩個字,突發感慨,他說愛是一種奢侈,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魏圓圓說,像侯總這樣的人中豪傑,讓多少女人仰慕啊!侯總問,這些女人裏包不包括你?魏圓圓說,那還用說嗎!她不指望在粉絲行列中排行第一,能上名次就知足了。

麵前坐著這麽漂亮的女人,這女人又這麽看重他,還把他當成豪傑,侯順發心裏歡暢。別說豪傑,能把他當個平等的人敬重已經求之不得了。他們彼此含情脈脈地對視幾秒鍾之後,侯順發確認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愛情。他對魏圓圓說,“你在酒店房間裏等著我,我去辦件要緊事。”

魏圓圓以為他去買偉哥,等了半天不見回來。後來才知道,他是去談離婚的事。他認為愛情應該專一,不應該論排行。所以他必須給年輕時候那個為了留在北京而不得已的選擇畫上句號。他自認不是個絕情的人,每年都拿出一大筆錢撫養前妻和兒子,讓他們在國外不用工作也能過上高幹子弟的生活。盡管姚紅認為他給的錢比安股份分成少多了。

想到這,侯順發搖搖頭。真是股多兩股壓死人。什麽董事會決議,就是她一個人興風作浪。當時怎麽沒看出來這女人氣性這麽大。二十多年不嫁人,一心一意的把兒子培養成人,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替她出一口惡氣。

侯順發到了美國洛杉磯,第一件事就是開車去見姚紅。地址他熟悉,因為房子是他出錢買的。不過姚紅不領情,說買房子的錢是她應得的紅利。她說的有道理,侯順發也無話可說。房子買下來許多年,侯順發沒有進去過一次。因為他的名字不在房產證上,他也不是這家的男主人,沒有人請他來,他憑什麽一定要進來?不過這次不一樣,她已經出氣了,而他已經無路可退,必須跟她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談談。

車子開進一片中產階級居住區,這裏房子院子都很大,要是建在國內隻有富人才住得起。就是實際做主宅用,卻跟著稀裏糊塗地冠名別墅的那種獨立房子。姚紅家房門外有個矮柵欄圍著的小院,中間一條直直的小徑,從路邊直達正門。正門較高,需要上四級台階。侯順發把車停在路邊,整整西服和領帶,然後下車走進小院。還不到下班時間,街上車輛行人零零散散。就算吵起來,也不至於造成太大影響。走到門口按過門鈴之後,侯順發還在想那個折磨了他一路的問題,如何打動她的心。以往的經驗告訴他,用這些年他如何按時給她們母子寄撫養費做依據肯定不靈,因為她是大股東,他寄給她的錢本來就是她的。

 

其實,侯順發想都不用想,姚紅根本沒準備給他一個打動她的機會。自從侯順發下車後關上車門的時候起,姚紅就從窗簾背後盯著他。她忘不了當年侯順發提出離婚的理由,所謂“每個人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而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愛情。他不過是她們家一個有名分的奴隸。現在他找到了愛,所以不想繼續維係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這些話讓姚紅如夢初醒。她後悔,她恨。在她心裏,一個為了達到個人目的而欺騙別人感情的人是世界上最醜惡的人。更何況這會兒走進院子裏的侯順發老了,禿頂了,失業了,顯得越發醜惡。

姚紅打開門,見到侯順發在笑,心裏更加來氣。“你來幹什麽?”

姚紅穿著一身藍色套裝,麵色白皙,比大學畢業那年顯得更有風韻。侯順發畢竟是小地方長大的中國人,不會虛頭把腦地恭維女人。雖然眼神裏流露出驚詫,嘴上隻說,“你看上去挺好吧。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該談的二十多年前都談完了。你走吧。”

“我,我見到咱們的兒子了。他很能幹,我想把公司交給他可以完全放心。”

“是嗎,恐怕不是你交給他的,而是他從你手裏搶走的吧?”

“唉,你什麽時候才能原諒我?”

“原諒你?等你死的那天,我也許會考慮考慮是不是原諒你。”

“你為什麽這麽恨我?”

“你根本看不出來我有多恨你,所以別在那裝純潔無辜,也別在那裝什麽都知道。你走吧,不然我叫警察了。”

“姚紅,我勸你滿意吧,你已經達到目的,證明兒子能把老子趕下台。見好就收吧,在這樣下去會害了孩子,也害了公司員工。他們都是無辜的。不替別人著想,也得替兒子想想,他剛剛走向社會,第一個工作搞砸了,對他將來整個人生都是一個陰影。不可平複的傷疤……”

姚紅沒等他說完就退回屋裏,狠狠的關上大門。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當侯順發像火燒屁股一樣急衝衝地回來要跟她離婚的時候,她完全崩潰了。長這麽大,家裏除了老頭子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能掃她的興。就是有第二個人,這人也絕對輪不到侯順發。他是誰?他是被她解放和拯救的人,不思報恩也就罷了,還反過來拋棄自己的恩人!腦子裏一陣空白之後,她決定不跟他吵,不跟他鬧,而是讓他自己後悔一輩子。

姚紅把大門關上的一瞬間,侯順發感覺好像二十多年前,當他簽字離婚,並且放棄兒子撫養權之後走出姚家大院的時候,那扇大鐵門上麵的小鐵門在他身後緊緊關閉的情形又重放一遍。不過,那個時候他多少還有點輕鬆的感覺。畢竟那個時候他總算解脫了在姚家享有的最低級地位,而且,魏圓圓正在中華大飯店的房間裏等他凱旋而歸呢。

今天的感覺太沉重了。因為他的一生已經走到最低點。自己親手建立發展起來的公司眼看就要被親生兒子斷送;多年來自己的兒子一直把老子當成世界頭號假想敵;自己曾經認為找到了愛情的魏圓圓原來也是為了留城加上奢華的生活才跟了他的。還有什麽能讓他感覺更加沉重呢?

侯順發跪下了,這是他最後表示祈求原諒的方式。他能感覺到,姚紅就在門廳裏,他們之間隻隔著一扇門。他能聽到她講話的聲音,像在罵,也像自言自語的哭訴。他不怕她罵,罵出來也許能好受些,哭出來之後也許就原諒他了。他認為姚紅之所以這麽多年沒有重建家庭,尋找幸福,始終如一的找機會報仇,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跟他吵過,哭過,罵過。純屬內心積聚的能量無從發泄的結果。

可是,他錯了。姚紅沒有罵,也沒有哭。她在給警察打電話,她擔心他在門口跪舒服了不願意起來,讓街坊鄰居看見影響惡劣,覺得中國人另類。事實上,侯順發下跪已經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走路的停下來,開車的減速,對門的鄰居隔著玻璃窗向這邊看過來。也有人立刻拿起手機,把親眼所見在第一時間通報出去。在美國社會,這種場麵不是每天可以看到。大部分人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

當侯順發感覺到身後有人議論他的時候,警察已經到了。一個警官走到他的麵前說,“先生,有人打電話報告你在這裏打擾別人。我問你,你住在這幢房子裏嗎?”

侯順發搖搖頭,“不住。”

“既然不住這裏,我請你馬上離開。否則我們可以架走你,逮捕你,可能還會審判你。因為這裏是私人領地,外人不能侵犯。”

這些道理侯順發聽說過,警官並沒有嚇唬他。可是他是有身份的人,他拿出一張名片對警察說,“我是公司總裁,住在這裏的女人是我的前妻。我有些話必須對她說。”

警察接過名片看過正麵和反麵,非常客氣地還給他說,“總裁先生,我很尊敬您。可是我說過,您必須馬上離開,否則我將逮捕您。一般情況下這話我隻說一遍,看在您是總裁的份上,猜想您平時比較習慣命令別人而不是被別人呼來喚去的緣故,我特別破例說了第二遍。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會說第三遍。”

侯順發想,警察這麽說已經給足他麵子了。

離開姚紅的私人領地的時候,侯順發還回頭看過兩次。他想知道姚紅在那個窗子後麵看著她,他也希望她會突然開門,宣告這一係列懲罰行動的結束。當他最後一次失望的時候,再次感覺到他當年把她傷得多慘。

 

皮特第一個談話的對象是財務總監老杜。因為他早上查看銀行對賬單的時候發現華通公司存在很多嚴重的問題,最嚴重的就是賬上沒錢了。財務總監老杜是個老謀深算的經濟師,皮特翻看財務報表皺眉頭的時候,老杜就已經想好應對策略。皮特問起公司為什麽隻有一家供應商,一個銷售代理,為什麽沒到帳期就付錢給供應商,而銷售代理卻總是拖欠貨款。假如三天之內收不到貨款,公司將麵臨發不出工資的危險。老杜立刻把責任都推給了魏圓圓。

“姚總,職務上看我是財務總監,可是我幹什麽要聽魏主任的。公司的供應商和代理都是魏主任的私人關係。他們都聽她的。付款、催帳也是她說了算。兩周前她交代過,因為有一批美國訂單必須趕著做,所以先把原料款付了,免得到時候交不上貨。又說最近代理那邊正加大力度替我們公司做市場,貨款可以緩一緩。她在的時候,每周預算一出來,她就親自收上來一筆貨款,數量剛好夠周轉的。現在她不在了,代理那邊沒關係,隻能說我們催款的本事不如她。”

“沒有關係?做生意本著互利原則,跟關係有什麽關係?老杜,你不覺著魏圓圓這麽做很不專業嗎?你是財務總監,公司有財務製度,魏圓圓怎麽能幹擾財務程序?”

“姚總,有些事我不好說。我們隻能認為她的意思就是總裁的意思。有些事,您以後會聽別人提起。我鬥膽問一句,魏主任還回來嗎?”

“我宣布過,她不會再回來了。”

“那催款的事,除了她,別人……”

“怎麽,除了她別人不行?”

“別人,您可以聽聽段部長的,就是外聯部的段部長。代理那邊他也比較熟。”

“你是財務總監,今後你要說了算。眼下首先要把錢收上來。為了保險起見,得想辦法向銀行貸點款,周轉一下。你去吧,替我約幾家大銀行。”

老杜走後,皮特把兩隻腳搭在辦公桌上。拿起財務報表,又把它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略加思索,然後按下呼叫機,讓羅素把段部長請進來。

段輝這幾天也急著見皮特。他不擔心公司運作不下去,或者發不出工資,而是怕皮特不回來。對於皮特回來趕走侯順發的曆史背景,除了當事人之外他最清楚。當年他也有意討好魏圓圓,被侯順發官大一級攪了他的好夢。這些年來無論從理智上還是潛意識裏,在所有精神層次他都不能接受侯順發跟魏圓圓的結合。他同情姚紅,覺得這個女人不吵不鬧,還成全侯順發,要麽寬宏大量,要麽甘心受屈,沒想到公司控股在她名下。侯順發被趕走後,他對皮特的行動即驚訝又認同。覺得姚紅的魄力和恒心不亞於經典故事裏的傳奇人物。

皮特兩天沒露麵,段輝心裏空空的。他不希望皮特解氣之後拂袖而去,讓侯順發得以卷土重來。所以,隻要皮特有問題,他都願意認真回答,甚至帶著個人分析。他認為公司目前的經濟情況完全是侯順發一手造成的。他的目的無非是把公司掏空,讓皮特接管後的公司不能正常運作,最後知難而退。至於代理拖欠公司的巨額款項能不能要回來,段輝信心不足。他認為既然是侯順發有意安排的結果,代理一定早就跟他謀劃好了。別人催款肯定遭遇軟磨硬泡。

“姚總,您知道魏圓圓和代理公司總裁裴旭的關係嗎?他們是大學時候的男女朋友。為了成全魏圓圓和侯順發,他主動退出了。作為對他的補償,魏圓圓把公司產品都交給他代理。其實,公司的原料采購也讓裴旭包了。名義上代理商和供應商是兩家公司,實際上都是裴旭一個老板說了算。”

“奇怪,侯順發居然同意她這麽幹?”

“侯總對她一往情深,百依百順。平時,侯總全力負責新產品開發,最近又熱心打開美國市場,對運營方麵的事情很少過問。”

“能不能約我跟這個裴旭見個麵?”

“我可以試試,畢竟我們都是老同學。不過因為魏圓圓的事,我們之間有點別扭。後來他發了,我們更是沒什麽來往。我約他,他能猜到您要跟他說什麽。估計他會躲。”

 

跟魏圓圓吃飯密謀之後,裴旭就派湯全去拉攏財務總監老杜。湯全廢了好大勁才找到老杜家。

熟悉老杜的人都覺著他辦事缺乏魄力,結果錯過買房良機,到現在還住城裏老樓。早期新房子便宜的時候他嫌偏遠,買東西不方便。後來新區配套設施健全了,價錢也一個勁兒的往上漲,他又想等房價降一降再買。所以,等到今天還沒等到買房機會。湯全爬完幾層樓梯之後,已經累的必須站下來專心喘幾口氣再敲門。他是裴旭創業時候認識的,靠給人介紹生意起家。他為人能說會道,這些年跟著幾個老板發了點小財,細想起來也有很長時間沒爬過這麽多層樓梯了。

開門的是老杜。他通過安全門上的貓眼觀察,來人中等個子,微微發胖,手裏還拿著一摞禮盒,從來沒見過麵。可能是剛剛來過電話的湯全,說是半小時,這都一個多鍾頭了才到。一問,果然就是他。雖然天色晚了,衝著那摞禮盒也沒有不讓人家進來的道理。兩個人在客廳坐下之後,湯全首先客氣的表示歉意。說事情比較急,想去公司拜訪又覺著說話不方便,隻好半夜打攪。

財務總監也客氣幾句。“不晚,才十點多。倒是湯先生您這麽敬業,現在這時候還在忙,實在是難得呀。我來給您倒茶。”

湯全靠在沙發上。房間裏雖然經過裝修粉刷,但老房子開間小,人一多就轉不開身了。“看得出來,杜總監是懷舊的人。按理說像您今天的地位財力,就算住別墅也是很輕鬆啦。”

杜總監一邊倒茶一邊說,“ 別墅都建在農村,每天進城太不方便。這房子雖然年頭多了,可是位置好,去那都方便。再有就是您說的,懷舊。”

湯全知道他賺多少錢,明明錯過了買別墅的機會,還嘴硬。看看現在別墅的價錢,你買得起嗎?可他嘴上卻說,“等貴公司上市之後,總監不必每天上班,到那時候住在別墅裏多享福呀。”

總監狡猾的笑笑,“那是,到那個時候我也該退休了。”

湯全說,“不用那麽遙遠。我在電話裏提到請您做我們公司的顧問,就是想聯起手來,把貴公司包裝上市。根據貴公司的銷售業績,在加上些技術處理,估計六個月就能在主板上市。即便保守些,十個月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可是,我們剛剛換過總裁。新老板近期沒有計劃上市。”

“這就是我想請您幫忙的。我們大魏控股公司有意收購一些科技公司的股份,其中包括貴公司。我們研究過了,根據我們以往包裝公司上市的經驗,隻要我們在貴公司占有百分之三十一以上的股份,就能保證貴公司,到那時也就是我們的公司在十個月之內上市。大家獲益,都是贏家。除此之外,如果大魏控股收購成功,我們將付給您一筆優厚的谘詢顧問費。一共二百五十萬,我今天帶了五十萬,意思意思。請笑納。如果您能促成和皮特見麵,我立馬再付一百萬,一旦簽署股權轉讓協議,尾款一百萬當天付清。”

總監看著那摞禮盒,半天沒說話。“你們具體要我做什麽?要我安排貴公司跟我的老板見麵?”

“其實沒有太多事情。見麵的事,我想最好由第三方介紹比較好。您是公司內部的人,有些事不好出麵。我隻希望您在皮特征求您意見的時候表示讚同出讓股份。您不必提起我們見麵的事,也不提上市的事。主要從引入新股東幫助公司擴大業務的角度入手。”

總監還在沉思,湯全又問,“隨便問一句,貴公司財政方麵情況怎麽樣?”

總監盯著那摞禮盒,順口說,“周轉有問題,急需一大筆錢。我倒是可以從這方麵入手,勸皮特出讓些股份。”

說完這話,老杜有些後悔,可是已經晚了。湯全心裏高興,嘴上卻說,“杜總監為公司操勞憂慮,令人欽佩。皮特應該因為有您在身邊而感到幸運。”說完從兜裏掏出一個手機交給總監,“這是專門跟我聯係的手機,我的號碼已經存進去了。別多心,這都是為上市做準備。您知道,證監委那幫人也靠業績吃飯,查內部交易查的嚴著那,不得不防。”

那手機看上去很普通,可是杜總監覺得拿著它就像開始扮演“潛伏”裏麵的角色一般。

 

睡了一夜,侯順發感覺好多了,就是兩個膝蓋有點兒酸痛。他一隻手揉一個膝蓋,拚命回憶昨天幹什麽把膝蓋弄傷了。對了,他想起夜裏做夢求姚紅寬恕他來著。姚紅是個強脾氣,當年發現他有新愛的時候竟然沒跟他吵過一句,他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也沒有哭過一聲。有這種脾氣的人不多,趕上一個算是不可多得。這種人容易被人感動,也容易恨人一輩子。不管所恨的人多麽真誠悔過,她對他永不寬恕,即便他在一個不興下跪的國家給她跪下,跪了足有三十分鍾,她也絲毫沒有原諒他的意思。後來,她還叫了警察。不對,那不是夢,那是發生在昨天下午的真人真事。

侯順發小心翼翼地抬腿邁步,慢慢走到房間門口,從地上撿起客房服務當天送來的報紙。他擔心自己下跪的鏡頭會被登出來。如果登出來了,他在美國辦事處的雇員一定會看到,然後奔走相告,然後家喻戶曉。甚至,今天要見的美國客戶也可能知道。幸運的是,頭版各條都不是他下跪的報道。二版,三版,地方專版翻過一遍,都沒有他的事。明明記得昨天下午有幾個人在拍照,難道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記者?

電話鈴響,是公司北美辦事處派人到酒店接他。侯順發匆匆吃過早餐,坐車先到辦事處了解情況。北美辦事處是侯順發一手辦起來的。他當年進口美國設備,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做出更好更便宜的產品,然後把它們賣進美國。他把公司進口,安裝,維修,保養賺的錢用來開發新設備,苦幹十幾年,已經逐漸形成自己的品牌產品鏈。正是因為他親自抓國外客戶,所以國內公司內部發生的人事變動還沒有影響到北美業務。隻有個別人聽說他兒子最近當總裁了,都以為這是侯順發的意思,希望把年輕人推到風口浪尖上曆練曆練。

侯順發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十幾個員工都站起來鼓掌。鼓完了掌都不坐下,看著侯順發笑。侯順發眨眨眼,不知道大家笑什麽。他懷疑他們笑的原因可能跟昨天下跪的事有關係。“你們笑什麽,是不是在網上看到什麽了?”

“不是網上,而是您的褲子。”

“褲子怎麽了,不是好好的?”

“兩個膝蓋的地方,褲線突然中斷,還鼓了包。”

“這有什麽可笑的,沒見過偽劣產品嗎?都坐下!”侯順發在會議桌一頭坐下後,員工們才紛紛落座。“上次電話上我說過,目前人民幣升值,價格方麵壓力很大。我可以不漲價,但要求下訂單的同時必須預付百分之五十定金。說說客戶的反饋。”

辦事處負責人談完工作,又陪著侯順發走訪了一遍客戶。好在商業談判比私人會晤順利得多,為了跟競爭對手搶時間,美國客戶同意預付一筆定金。

 

正如段輝說的,代理公司財務負責人推說巨額付款的事隻有總裁裴旭一個人能批,總裁裴旭的助理說他不在北京,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公司周轉急等錢用,沒辦法,皮特和羅素隻好叫了輛出租車趕到商業銀行信貸部。銀行業務員把他們帶到十三樓的一間會議室。本來事先約好和信貸部主任開會。互相交換過名片之後,皮特發現為首的謝長發的名片上麵寫著副主任。謝副主任連連道歉,說他們主任早上被叫到總行開會去了。他讓我們三個先跟您談談,看看我們能為您提供什麽服務。

皮特說明今天來是想談談短期借貸方麵的業務。我們有應收款,也有客戶訂單。最近因為投入新產品研發和小批量試生產,需要小量現金周轉。希望能得到銀行支持。

謝副主任打開筆記本,“姚總說的小額現金,指的是多少?”

“第一筆大約2千5百萬人們幣。如果需要希望可以增加到5千萬。”

“五千萬還是小額?”

“我們公司年檢注明固定資產六十億元人民幣,第一筆貸款數額不到百分之五,所以我叫他小額。畢竟折合成美元還不到四百萬。對我們這樣規模的企業,用這些錢周轉很正常。”

“姚總說的沒錯。可是我們銀行貸款有限製,這個數恐怕我們主任都批不下來,必須上報。您要的急嗎?”

“審批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我估摸著怎麽也得三個星期,也可能更長。”

“這錢我們兩個月就能還清,如果審批三個星期,時間是不是太長了?我在美國的時候,看見國內報道,有些銀行職員都可以私自轉走上億元,怎麽正常貸款就這麽難呢?”

“姚總說的是個別情況,我不清楚。我那麽想,這事您都知道了,從那以後銀行能不看嚴點兒嗎。您說是不是?您要是真急著現金周轉,我倒有個主意,您可以出讓一部分股份。不知道您考慮過這個辦法沒有。”

“你指的是融資?那時間不是更長嗎?而且,為了兩千五百萬,不值得費那麽大的事。再說,你們信貸部做企業投資業務嗎?”

“我們不做投資。不過如果您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幾個協作單位。你們談。我不是剛才聽您那個意思,希望快點嗎?有些私人的風險投資公司動作很快,比銀行快多了。時間上十有八九能讓您滿意。具體事情你們具體談。”

皮特站起身準備告辭。“那好,我會讓財務總監跟你聯係。”

“好好,我靜候佳音。我送您到地下車庫。”

“不必了,謝謝。我們打車來的。”

謝長發瞪大眼睛,上下看看皮特。他第一次聽說一個公司老總會打車過來談千萬元貸款。驚訝至極,謝副主任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皮特和羅素走後,謝長發和兩個業務員從窗戶往下看。他們看見羅素走在前麵向出租車招手,皮特趕過來給她開門。謝長發搖搖頭,“我就愛看老板開什麽車。咱買不起,看看總可以吧?這位大老板,打車來的。你們說,這裏麵有什麽故事?”

一個女業務員說,“反正主任讓咱們這麽說,咱們就這麽說。”

 

羅素坐在出租車上,對皮特說,“姚總,你看見我們出來的時候那個謝副主任看我們的眼神了沒有?”

“沒有注意,什麽眼神?”

“狗眼看人低。”

“為什麽?”

“就是因為看我們打車來的。在他看來,你應該什麽都有,怎麽偏偏沒車?這年頭,車是衡量身價的唯一標準。”

“真的,那我們去買輛車好了。本來想先把要緊的事辦完再解決房子和車,現在看來為了讓別人看必須先買車。”

羅素告訴司機去奔馳車行。走進銷售大廳,一個小夥子過來打招呼,說他是這裏的銷售員,有什麽問題盡管提出來。皮特問,哪一款車現在趕上促銷優惠?

銷售員上下打量皮特一眼,“先生,我們這裏的車是要預定的,從來沒有促銷活動。您看那邊坐著的幾位沒有,都排隊等著登記呢。”

皮特聽說要排隊登記,眉頭皺起老高。羅素對他說,既然沒有車,咱們走吧。

坐在出租車上,皮特突發感慨。“做生意難,貸款難,難道買東西也這麽難嗎?”

“國內辦事就是這樣:既要有關係,又要吊胃口,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空手套白狼,套狼舍得丟孩子。五項全能,缺一不可。直到有一天做大了,別人上趕的求你,你才是爺。”

皮特看著羅素,沒想到這麽文文靜靜的一個女孩兒,腦子裏裝這麽多新鮮東西。“羅小姐,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姚總,您上的是企業管理,我上的是社會大學。等會兒到了下一個車行你一句話別說,看我的。”

皮特一笑,“行,看你的。不過你馬上給財務總監老杜打個電話,讓他跟那個謝副主任聯係,盡快和投資公司接上頭。看看對方什麽是什麽樣的運作方式。融資比貸款審批時間還短,真是第一次聽說。”

到了車行,羅素朝著一個銷售員一招手,讓他把經理叫來。不一會,銷售帶來一個中年男子。羅素指著坐在沙發上的皮特說,“他是我們總裁,今天要買車。價錢高沒關係,隻要有車。”

“有有,車我們有。我們是北京城裏最大的奔馳代理。請兩位到我的辦公室詳談。”

半小時後,皮特的新車已經開在回公司的路上。財務總監來電話,說他按照總裁的指示跟商業銀行謝副主任聯係過了,那家有意收購我們公司股份的是一個叫大魏控股的投資公司。聯係人叫湯全。這位湯先生我也聯係上了。初次接觸,發現湯全好像很了解我們公司,一直注意我們的新聞發布和媒體報道。希望我們公司能早一天上市。做為投資人,他在美國通訊行業也有一些關係,成為股東之後可以為公司開發國際業務助一臂之力。不過有一點,他有意收購百分之三十一以上的股份,少於百分之三十一免談。如果您同意,他們願意和您談具體條件。一旦成交,他可以保證簽字當天資金到位。

皮特說他馬上回公司,見麵談吧。

皮特跟財務總監談話的時候特意叫上段輝。眼下他最關心的是下周發工資和付貨款加起來最少需要多少現金。財務總監說,“至少兩千五百萬。姚總,如果下周一之前不能貸到兩千五百萬,公司可能麵臨一連串危機。首先是員工恐慌,如果鬧到勞動局和工會,糾紛鬧大可就不好收拾了。假如供貨商停止供應原料,公司生產就必須停下來,現在每周都要出貨,一旦沒有產品,客戶一定取消訂單。至於我們的應對策略,因為事情發生太突然了,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反應。我上午找過代理公司的財務處,他們說公司老總不在北京。沒有老總批示,他們一分錢都轉不出來。我又找了幾家銀行,都說我們應該提前申請,給他們時間考慮。如果下周一就要貸款到帳,別說中國不行,美國也不一定辦得到。我看這家投資公司的出現純屬緣分,也是姚總有福氣。出讓股份不用付利息,比借高利貸強。投資人成了股東,自然希望公司做大,不掙錢也會任勞任怨為公司出力。”

皮特轉向段輝,“段部長,你的意見呢?”

段輝看看財務總監,想了一下說,“出讓股份,也是萬不得已,沒辦法的辦法。投資公司我接觸過幾家,從來沒有聽說過大魏控股。老杜是財經專家,從前跟這家大魏控股熟不熟?”

財務總監眯起眼睛看著段輝說,“我也是今天才聽說。這些玩兒錢的主平時牛B得很,求著見麵的人每天排大隊,約都約不上。要不剛才我說姚總是有福之人呢,他去一趟銀行就接上這麽一個關係。”

段輝說,“老杜,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事情來的太容易。你想,我們需要錢,正好有人想給我們投,不是天上掉餡餅嗎?何況這家公司您沒聽說過,我也沒聽說過,上來就要百分之三十一的股份?姚總,我覺著應該了解一下大魏控股的背景。”

財務總監說,“了解是沒有錯的。問題是我們有多少時間。其實,京城裏有的是暴發戶,還不算暴富了搬進京城的。你我沒聽說過的太多了,有心進場高科技實業,做正道生意的也不乏其人。這種人跟銀行聯手,專門投有前途,暫時需要資金周轉的企業。這些人的錢不白給,殺起價來肯定血淋淋。”

段輝拿出手機,“商業銀行我有人,拐彎抹角能找到跟信貸部謝副主任說的上話的。我請他吃個飯,摸摸底。”

皮特說,“好吧,咱們一邊了解情況,一邊約湯先生見麵。今天是星期五,可能會辛苦大家幾天,抓緊把有關文件做好。特別是財務方麵,怕是要連軸轉了。等我們解決了資金周轉問題再好好休息。”

財務總監退出之後,皮特吩咐段輝盡量多了解一下對方實力和底線,知己知彼對談判有利。

段輝說,“我主要擔心大魏控股背後有人。如果您不見怪,我覺著那個背後的人就是侯順發。他這個人老奸巨猾,為了個人目的不擇手段。”

皮特冷笑一聲,“他呀,他不在北京,到美國求我媽去了。他以為還能憑著一張嘴為自己說出一條活路來。我看他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段輝沒有再說什麽,告辭了。他想找找他在銀行的熟人。走到外間羅素辦公室的時候有意放慢腳步。這時,羅素辦公桌上的手機開始震動,屏幕上顯示魏圓圓的名字。羅素正在猶豫接還是不接的時候,段輝掉頭走過來,羅素趕緊拿起手機,卻沒有接聽的意思。段輝站在那裏一直等到震動停止,突然問起魏圓圓最近幹什麽呢?羅素站起來盯著段輝,奇怪他為什麽這麽問。既然他這個魏圓圓的老同學都不知道她在幹什麽,別人怎麽會知道?羅素又想起那天在中華大飯店包間門口聽到魏圓圓和那個陌生男人的對話。也許,段輝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沒等羅素想好怎麽跟段輝提起中華大飯店的事,他話題一轉,說老杜這個人平時是個老好人,今天話特別多,攔都攔不住。羅素剛被提到總裁身邊,從前很少跟老杜說話,她能對段輝的議論有什麽評論?段輝搖搖頭,心事重重的轉身出去了。

老杜回到辦公室,安排手下準備公司概要和股份轉讓協議。他自己關上房門,從手袋裏拿出湯全給他的那個手機,接通屏幕上顯示的唯一一個電話號碼。“是我,向你通報一聲,我們老板同意和湯先生見麵。對,我來安排。另外,我們談好的事沒變吧?好,今天晚上見。對了還有,段輝正在著手調查您的背景。他在商業銀行有關係。我就是提醒一句。好,晚上見。”

老杜掛斷電話,小心地將手機放回到口袋裏。他拿起座機,撥通了羅素的電話。“小羅,向你匯報一下,段總約的湯先生明天上午過來,請你安排吧。”

放下電話,老杜看看表,下午三點了。按照湯全的承諾,離一百萬到手還差三小時。他站起來在辦公室裏走了兩圈,心神不寧地看著窗外忙碌的城市風光。十幾年功夫,眼前建築物林立,景色發生多大變化!一個地標跟著一個地標的建,有的立起來有的蹲下去,多少人借樓市的光發財發紫了。他自己問自己,就這麽點事兒,有什麽可心神不寧的?又沒有坑蒙拐騙,不就是說了幾句該說的,留了幾句該說的沒說嗎?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兩廂情願的事,憑什麽一個勁的心跳加速呀?這會兒他才體會到自己為什麽半輩子過去也沒發什麽大財,一天到晚都在替別人數錢,就是因為膽子太小。看那些發了財的,那個不得敢冒險?有多少機會從眼前閃過去,因為沒魄力錯過了機會。如今年過半百,腦門上皺紋一道一道的刻著,眼看離失效期不遠了。往後機會越來越少,錯過一個少一個。再看看表,才過了三十多分鍾。

段輝的手機是個人脈交際的聚寶盆,做了十幾年外聯部長,十幾年的社會關係都在上麵。有時候他盯著一個人的名字,半天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後來,他養成一個習慣,在人名後麵加個外號。外號實際上等於這個人的特征。名字是出生之後甚至之前起的。有時候一個人的名字跟他的外表、性格、品質沒有一點關係,所以很難記。外號不同,它是找到這個人的獨特之處後總結出來的,所以容易對號入座。有了名字加外號,段輝一眼就看出通訊錄上麵記的是誰。用這個辦法,段輝真的找出了商業銀行的熟人。而且很快就約好謝副主任當晚見麵。

其實,皮特也擔心侯順發暗中搗鬼。聽說當年侯順發成立公司的時候,家裏老小都以為他是個埋頭揉腳的老實人,頂多有那麽一點小心機,誰也沒想到他這麽一個小縣城出來的大學生能下海做生意。直到後來公司做大了,還成立了公關部,老爺子才對他刮目相看,同時再次警告姚紅她這個自己找的丈夫可能是個新派陳世美。如今被趕出公司,侯順發能老老實實甘心退出曆史舞台嗎?他雖然身在美國,知道姚紅不會被他打動,保不齊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像段輝說的,企圖借機收回股份。想到這,皮特問羅素,憑她對段輝的了解,他能不能把大魏控股的底細摸出來?與其說他在問羅素,倒不如說在問自己。萬一這是侯順發的套路怎麽辦?

幾個人看上去都有心事,羅素預感明天和湯全的會議恐怕不會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下召開。正在這時,朝陽區交通警察打來電話,說你們公司一個叫段輝的員工被車撞了,正在醫院搶救。他身上帶著名片,所以特別通知一下他工作單位的領導。

羅素趕緊和醫院聯係。急救室護士說,段輝已經脫離危險,正在觀察室觀察。皮特要去醫院,羅素說還是讓她和幾個段輝的老部下代勞吧。一來皮特要準備明天談判,二來段輝曾經是羅素的老板。皮特同意了。讓羅素找機會了解一下段輝和謝副主任接上頭沒有。羅素走出門,發現三朵金花已經等在門口。正在這時,老杜出來了。他匆匆跟四朵金花打個招呼,朝著自己的車子走過去。茱莉莉問,你們說,老杜能不能給咱們稍個腳?羅素說,也許行,都說他是個老好人。沒想到茱莉莉截住老杜的車,說段輝被車撞了,能不能拉我們去趟醫院的時候,老杜顯得十分驚訝,半天才說他有急事,不能去醫院。請她們代為問候。說完一踩油門,開走了。

羅素說,“都說老杜是一老好人,今天有些反常。”

 

老杜開車到事先約好的一家茶館,湯全還沒到。他自己叫了一壺龍井,邊喝邊等。想到段輝被車撞了,心裏嘀咕跟他有沒有關係。看看表,已經過了約定時間,便拿出湯全給的電話,打過去半天沒有人接聽。再打一遍,湯全接了。不過聲調不像前兩次那麽客氣。他說這兩天忙,過幾天再聯係。總監說,我們剛剛說好的,約好皮特見麵就付一百萬。如今已經約好了,怎麽能變卦呢?湯全冷笑一聲,怎麽,你要告我毀約?

老杜一聽,知道上當。天下隻有二百五才會相信這麽容易就能掙到二百五十萬。對方明明是毀約,可是這種地下交易能告他嗎?已經收了人家五十萬,而且犯了不止一條罪,隻能吃啞巴虧。為了五十萬就把自己賣了,真不值。

湯全掛斷電話之前又補了一句,“總監,提醒一句。今天我們通電話的內容已經錄下來了,希望你遵守約定,否則後果我就不說了。明天見。”

老杜這才意識到他在跟什麽樣的人打交道。這些人做事才是不擇手段,心狠手辣。他想起段輝,“我們公司的段輝被車撞了,這事跟你有關係嗎?”

“老杜,您說呢?”湯全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老杜看著手裏的手機,像觸電一樣把它扔在桌子上。掏錢結帳的時候,老杜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是湯全的。仔細一看,東城區車軲轆大街8號。好熟悉的名字!老杜想起來了,那條街離他上中學的地方不遠。心想為什麽不去當麵找這小子算賬?他開車找到湯全公司,小樓門已經上鎖。左右看看,老杜發現旁邊胡同裏停著一輛舊車,髒兮兮的,車牌子上全是泥。他繞車走了一圈,發現左側前燈撞碎了,用手摸摸,一塊塑料片子脫落下來。老杜拿起來仔細端詳。他邊看邊想,這是不是那輛撞段輝的車?

四朵金花趕到醫院的時候,段輝已經清醒,一個勁喊疼。他頭上纏著繃帶,兩隻眼睛從繃帶的縫隙裏看著護士給他打了一針鎮痛劑,才放心地微微合上。羅素說本來皮特要來,因為明天開會的事耽擱一下,我們幾個就先來了。誰把你撞成這樣,你看清那個撞你的人了嗎?

段輝睜開眼睛說,“撞我的車是從後麵開過來的,我什麽也沒看見。你們來的正好,幫我給謝副主任打個電話,別讓人家傻等著。”

茱莉莉說,“都這樣了,還管那麽多。放心吧,他不會等一晚上的。”

羅素忽然有了主意,“段部長,你們約哪了?讓我們替你去吧。”

段輝睜開兩隻眼睛,“你們幾個去其實比我合適。聽說這個謝副主任第一喜歡美女,第二喜歡車,第三酒量不大一喝就醉。別的不用多說了。隻要你們能從他那了解到大魏控股的背景就是勝利。時間緊,有什麽情況直接告訴皮特。”

幾個人正要出門,段輝讓羅素一個人留下陪他一會兒。他希望她能影響皮特,不要急著出讓股份。股份就是大權,讓出去就很難收回來了。尤其是收股份的是他自己的對手。即便公司資金周轉不靈,後果絕不像老杜說的那麽慘。隻要走走關係,沒有過不去的坎。不過這話他不能說,因為裏麵責任太大,沒人能保證老杜說過的結果絕對不會發生。可是,羅素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再加上女性魅力,就是說錯了也不會擔責任。段輝一邊說一邊從紗布的縫隙裏觀察羅素的表情。他擔心羅素經不住魏圓圓拉攏,暗中幫她使勁。直到羅素表示願意盡力,段輝才放心。

皮特本想等等段輝的消息,如今被車撞了。談判對手的背景、動機一點都不了解,看來明天隻能走一步算一步。沒想到自己接手公司沒幾天,就被逼無奈出讓股份。一讓就是百分之三十一。如果按照公司市場價值出讓還可以,公司賬上能收回一兩個億現金。假如對方趁火打劫,殺出血價,又如何是好?給老杜打電話,電話關機。想給母親打電話,又覺得自己長大了,不能什麽事情都求助母親。給羅素打電話,趕上她正在急診室,說馬上打回來。

北京的夜景比洛杉磯強多了,到處熱熱鬧鬧,家家講究裝修門麵。皮特想起那間酒吧,二十分鍾之內竟然見到三個漂亮女孩。心裏這樣想,車子已經開進中華大飯店。

也許因為快到周末,或者飯店裏有展會,酒吧裏的人比那天多。皮特找了個吧台的座位坐下,四周看看,沒有他見過的三個女孩。他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覺得食道和胃裏一下子熱了起來。很快全身微熱,煩惱好像全都蒸發了。他又叫了一杯,還是一飲而盡。忽聽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羅素站在麵前。皮特本來覺得孤獨,周圍的人不是一對就是一夥,隻有他一人在喝悶酒。看見羅素,皮特心頭一喜,兩眼放光。借著酒勁,他伸手拉她坐下喝酒。

羅素說,剛剛看完護士用棉球給段輝擦傷,這會兒覺得呼出來的氣裏還有酒精味兒呢。她喝不下。

聽到段輝的名字,皮特又回到現實世界。他問,“段輝傷的重不重?”

“傷的不輕。內出血,骨折,估計得住些日子。”

“太不是時候了。”

“我聽說,他是去找銀行謝副主任的路上被人撞倒的。撞了就跑,車牌子破破爛爛沒人記下來。整個一個白撞。”

“沒有生命危險,不留殘疾,算是萬幸。”

羅素看著眼前的皮特,領帶不見了,襯衣領子敞開著,跟公司總裁椅子上坐著的那個皮特判若兩人。短短幾天時間,她見過會議室裏年輕氣盛的皮特,也見過工作餐桌上紳士瀟灑的皮特,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深沉憂鬱的樣子。想到段輝托付的事,羅素感覺很難開口。做為一個初學乍練的總裁助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有效地影響老板的決定。她隻能一邊說一邊非常小心地尋找恰當的字句。“段輝在醫院的時候,好像對明天的會議有些擔心。他懷疑大魏控股背後有人操縱,怕你中了別人的陰謀。”

皮特覺得羅素在替他擔心。除了他的母親,羅素是第一個替他擔心的女人。“謝謝你,素。我明白,如果有背後指使的人,這個人一定是侯順發。不管有沒有陰謀,公司都要做下去,做下去需要錢。我沒有別的選擇。你說過,通常父母都希望子女好,再看看侯順發,他把公司財政運作成這樣,分明是挖陷阱給我跳。他是個有心計的人,事先一定知道我回來找他算賬。為了對付我,他一定費盡心機。不過,素,相信我。我有辦法對付他。”皮特像每天通話時應對姚紅的擔心一樣,用他認為最拿手的美式安慰法,“一切都會OK的。”

“如果挖陷阱的人是魏圓圓呢?”

“他們兩人是一丘之貉!”

羅素手機震動,她知道準是三朵金花打過來的。便離開皮特準備去找她們。莉莉說不用來了,姓謝的酒量不行,已經被我們放倒了。羅素關心的是放到之前聊沒聊到大魏控股的背景。莉莉說,姓謝的知道不多,主要是他們主任讓他怎麽說他就怎麽說。不過有一點他敢肯定,湯全收股票不是為他自己,而是替別人幹活。大魏控股不是湯全的。其它情況一概不知。羅素回轉身想把情況告訴皮特,他已經離開了。

 

第五天一早,羅素就把莉莉她們叫到總裁辦公室匯報從謝副主任那裏套來的情況。皮特覺得三個人非常眼熟,卻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沒有濃妝豔抹和酒吧昏暗燈光的陪襯,三朵金花又是一種職業女性的風範兒。當然,此時的皮特根本沒時間多看多想。還有四十分鍾談判就要開始,他必須調動財務、銷售、知識產權等部門的負責人把公司市值盡可能定在最高點。不管大魏控股背後誰在操盤,隻要不是侯順發都可以談。皮特雖然顯得OK,卻輕鬆不起來。去會議室的路上大家都不講話,羅素手機一響,皮特和其他幾個高管都向她看。偏偏這個電話是侯順發打來的,搞得她越發緊張。難道他從美國回來了?專門為了今天的談判?她不敢耽誤,閃到一邊接聽。

侯順發講話聲音很疲憊。他剛下飛機,想把國外客戶的定金托羅素交給皮特。至於下一步怎麽辦他心裏沒數,說了不算,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誰讓這輩子欠他們母子的?羅素聽說侯順發還在為公司收錢,突然想到大魏控股的背後一定不是他,而是魏圓圓。她故意告訴侯順發此時此刻皮特正在談判出讓股票為公司集資。侯順發一聽倦意全無,聲音當時洪亮起來,好像在給全體員工講話。他讓羅素到中華大飯店取回匯票,並且轉告皮特暫緩談判,他有更好的辦法。什麽辦法他暫時不能說,因為他必須先辦一件大事。

湯全帶著幾個人準時趕到公司。羅素走進會議室的時候,談判雙方已經互相介紹完畢。憑她對皮特的了解,知道這個時候跟他說侯順發“有比賣股份更好的辦法”一定會碰釘子。她需要知道侯順發的好辦法是不是不需要他本人出麵也能由她帶回來。她對皮特小聲說,能不能讓她想想別的辦法?皮特回頭驚異地看著羅素,這都什麽時候了,你能有什麽辦法?話一出口覺得太傷人,便改成安慰的語氣,說一切都會OK,上午隻是一般性溝通,她可以不參加。下午才是正式談判。

按照皮特的日程,上午介紹公司情況,確立市場價值,下午討論股權轉讓協議條款。湯全等人表示這次股權收購屬於特例,收購方認為他們做過調查研究,不需要進一步了解公司情況。大魏控股對公司百分之三十一以上股份的收購價格已經確定。拋開市場價值計算公式不問,他們願以五千萬收購百分之三十一。超出部分根據已確定的每股價格計算。

皮特一聽就火了,這樣沒有市值依據的收購不符合慣例。

湯全胸有成竹,他說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大魏控股辦事效率高,文件簽署後我一個電話,當時資金便可到位。時間就是價值。如果貴公司沒有足夠資金運作,還有什麽市值可言?

皮特氣憤至極,宣布暫時休會。

他回到辦公室,想找個人說話,卻不見羅素的影子。辦公桌上開著燈,外衣也在衣架上,手機沒人接聽,人到哪去了?皮特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

 

侯順發上了計程車,馬上打電話約見裴旭。因為裴旭公司的客戶都是侯順發的關係,料定他一定會準時到場。第二個電話是打給魏圓圓的。侯順發在電話裏說,“圓圓,你和裴旭背地裏幹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實際上,你和他的關係一直沒有間斷過。我之所以容忍你們,完全是為了珍惜我們之間或許存在過的短暫的真愛。當然,也是我糊塗,顧慮自己不能有兩次失敗的婚姻。我現在看明白了,我們之間沒有愛。我決定成全你們,讓你們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家我不打算回去了,直接住飯店。就住在中華大飯店。那裏曾經是我們的飯店,沒想到後來你和他也在那裏幽會。不說這些了。我們畢竟夫妻一場,你也得到你應得的,今後可以做到衣食無憂了。好自為之吧。”

魏圓圓跟姚紅不一樣,她衝著電話大喊,“侯順發,你混蛋!”

侯順發辦完他的大事,才打給羅素手機。羅素說她都快急死了。侯順發讓她在中華大飯店參加追款會議,做個見證。同時把銀行轉賬記錄和支票帶回公司。

皮特一個人在辦公室裏衝著家具發了一陣脾氣,又回到會議室。他臉色鐵青,問湯全文件準備好沒有?湯全從身邊秘書那裏接過一摞文件,遞給皮特一份恭敬地請他過目。皮特快速瀏覽一遍,要求加上一句“簽字人聲明甲方和乙方原總裁侯順發沒有任何關係,否則協議失效。”

湯全語氣堅定地說,“加上,我沒意見。”

 

羅素趕到中華大飯店的時候,侯順發表麵上已經說服裴旭在還款協議上麵簽了字,他的私人銀行經理拿著簽過字的單子跑回銀行辦理轉賬。裴旭一方麵想做做樣子,否則侯順發一句話就能讓他旗下公司全部業務都停頓下來;另一方麵,他想為湯全爭取時間,隻要簽了字付了款,他和魏圓圓的大魏控股就是大股東!魏圓圓算過,侯順發名下的百分之四十有她一半。如果他不跟她合作,她就離婚分家,把百分之二十的股權劃入大魏控股。加上收來的百分之三十一,華通公司就是他們的了。

不一會兒,銀行經理匆匆跑過來說公司賬上現金已經被轉走了。裴旭裝作驚訝,又裝作突然想起什麽,推說公司財政周轉,不出兩天周轉資金回帳便可付款。侯順發冷笑一聲說,你的那筆錢是不是轉給大魏控股了?

裴旭聞言,額頭上開始冒汗。推說這一切都是魏圓圓要他做的。他一直以為魏圓圓這樣做也是和侯總商量好的。侯順發懶的聽他解釋,讓他立刻召回湯全,把錢轉回來。

 

皮特看過修改後的股權轉讓協議,抬頭看一眼財務總監,見他滿臉是汗,以為老財務在為他著急,心裏感動。聲音平和許多,“老杜,公司印章在什麽地方?”

財務總監如夢初醒的樣子,“什麽,印章,應該在總裁特別助理那裏。魏圓圓,不,在羅素那裏。”

湯全說,“沒有圖章,簽字也行。”

皮特拿起筆,看看財務總監。老杜說,“沒有印章,不符合財務手續。”

湯全狠狠的盯了老杜一眼,又沒有理由發作。皮特拿出簽字筆,“在美國,簽字就足夠了。”

“姚總說的對,搞資本運作美國是老大。簽了字就是一家人了,中午我請客,中華大飯店,咱們好好計劃一下上市的事。到那個時候就不是百分之三十五十了,而是身價百倍千倍。”

 

侯順發把美國客戶的定金匯票交給羅素的時候,裴旭跑回來說晚了,他們已經簽字,而且全款匯出。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怎麽,工作效率高難道不是好事嗎?”

大家回頭一看,魏圓圓和她的律師站在身後。她還是一張美人臉,隻不過稍顯做作,有些得意忘形。她說已經定了會議室,湯全等人馬上到。新的董事會將在這裏召開。侯順發問她有什麽資格召開董事會?她接過律師手裏的文件,往侯順發手裏一塞。“你不是想離婚嗎,跟你的一半股份說再見吧!”

侯順發笑著搖頭,“就算你拿到我的一半股份,你以為你就有資格了?”

這時,大飯店正門進來好幾個人。其中有皮特和湯全。魏圓圓冷冷一笑,把一隻手舉過肩膀。湯全會意,跑過來把一份文件放在她的手上。魏圓圓看一眼文件上的簽字,對侯順發說,“當然了,加上剛剛收來的百分之三十一。”

侯順發拿出手機,魏圓圓站在那裏看他還有什麽招數。

皮特一進大廳,就發現羅素和侯順發在一起,心裏不是滋味。羅素看見皮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想不出用什麽別的辦法安慰。隻是怪他為什麽沒有等到下午就匆匆簽字。皮特瞪她一眼,沒好氣地問羅素,“誰讓你來找他了,你是不是以為沒有他我什麽都幹不了?”

說完,又衝著侯順發冷冷地說,“你已經多大歲數了,又在打她的主意?”

羅素不知道說什麽,又氣又臊,把手裏的文件往皮特手裏一摔,憤憤地走出大廳。

侯順發走過來說,“皮特,你錯怪她了。”

魏圓圓在一邊更加得意,“難得各位董事都到齊了,開會吧?”

“不急!”侯順發的聲音非常洪亮,好像再也壓不住胸中怒氣。他指著一位剛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中年男子對魏圓圓的律師說,“他叫查理,是我的律師,跟你是同行。關於股份問題,我已經在十年前將我名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轉給我的兒子,皮特姚。查理可以提供我們父子之間股權轉移的相關文件。”

皮特在一邊翻看羅素摔給他的訂單和匯票。聽見侯順發的話,不知為什麽心裏有點難受。從前隻知道他有個拋棄了他的父親,卻不知道這個父親的心裏一直裝著他這個兒子。

魏圓圓臉上一陣白一陣青,表情從冷笑變成怒不可遏。她邊罵邊將湯全遞給她的文件甩向侯順發。“侯順發,你混蛋!”

侯順發接住文件,轉向裴旭。“裴總,你希望這份文件生效嗎?別忘了你還得還債喲。我建議你們各位都聽聽查理的補救方案,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湯全在一邊急了,“白紙黑字,當然生效!”

眾人一齊看他,都知道他是為傭金著急。可是急歸急,場合還是要分清楚的。在老總們麵前哪有他急的份兒?

這時,兩個穿製服的警官走到湯全麵前說,“您是湯先生吧?根據群眾舉報,一輛肇事車輛停在你的辦公停車位上。請您跟我們到分局了解情況。”湯全垂頭喪氣地跟著警官們離開飯店,上了停在門口的警車。

眾人跟著律師查理走後,侯順發來到皮特身邊對他說,“老爸這輩子辦了很多錯事,也做了一些好事。本來準備把一切都告訴你,但不是現在。此時此刻你應該去追羅素。她是個好孩子,看的出來她很在乎你,為你著急,為你奔走。想必你也很在乎她。真正的有情人能走到一起不容易,千萬不要做將來後悔的事。

皮特看著侯順發沒說什麽,隻是點點頭,然後跑出去找羅素。不管侯順發做過什麽好事,如果母親不能原諒他做的那些錯事,他也不想原諒他。

羅素站在等侯出租車的隊列裏,一身西服套裝穿在她身上確實很得體。她雖然在等車,卻時不時側轉身看看飯店大門。當皮特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又故意看向別處。

皮特故意逗她說,“素,剛才我瘋了。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的瞬間,以為一天之內不僅失去了公司,連你也失去了。這樣的雙重打擊,換了別人也會瘋掉的。這些天你幫我太多,我不能失去你。素,我現在除了車子什麽都沒有了,你願意讓我開車再送你一次嗎?”

羅素沒說話。當皮特向她伸出右手的時候,她把左手伸給他。兩個人手拉著手,離開等侯出租車的隊列。皮特湊過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什麽,羅素笑了。

笑過之後,她伸出右手給了他一拳。

 

 

 

子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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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高跟鞋的貓 回複 悄悄話 好看,結尾倉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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