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國

天涯浪跡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正文

玫瑰裙

(2024-03-06 21:36:57) 下一個

一晃將近四十年過去了。

那天,田大亮拎著十二朵一把的玫瑰花興衝衝地走進機場大廳。從溫哥華飛來的航班剛剛降落。接機人的注意力本來應該集中在出口那扇雙開門上,就是因為個別人回頭看見了這束不尋常的玫瑰,引來了許多關注的目光。這束花開的紅豔豔,跟未婚妻送他上飛機那天穿的玫瑰花裙子上麵的圖案一模一樣。用現在的修飾習慣,說它是精品、極品、貢品、禦用品,都不為過。可田大亮顧不上注意周圍的形勢。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那扇雙開門,生怕他的唐雯麗在他眨眼的一瞬間消失在陌生人身後。

周圍打量他和他手裏玫瑰花的陌生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就連田大亮攥著玫瑰花的手都出了汗,還是不見唐雯麗的影子。

曾經有好幾次,從“歡迎抵達卡爾加裏”牌子下麵通過的人流當中他好像看到了她,而且感到心髒下方的什麽部位一緊一緊的。可是,走近了一看,隻不過是另一個留長發的“女同胞”罷了。接她們的人歡天喜地互相簇擁著來人和行李走出機場大廳。每當自動門為迫近的人流打開的時候,外麵就擁進一股夏天的暖風和汽車油煙的味道。說不好究竟是暖風、風中的油煙味、還是身邊走過的那些隻屬於別人家的女人,讓田大亮覺著一股股熱血從腳底下往頭頂上竄。

本來,田大亮挺驕傲的。因為他注意到,幾個出來早的女人都沒有玫瑰花等著她們。從她們投過來的目光中看得出來,這些女人要麽是人家的妻子、要麽是人家的女兒。肯定沒有誰是以未婚妻的身份辦到加拿大的。單憑這一點,他的唐雯麗就該邁著比別人更矯健的步伐走出來,走到他田大亮麵前。然後,深深地吸一口玫瑰花的香氣。據說,她是當地國人當中第一個以未婚妻名義辦下簽證的。不少人向田大亮確認了這種說法。在他辦成之前,把國內的女朋友辦出國是一件傷腦筋的事。一點不亞於考試、答辯、寫論文。以未婚妻名義辦出國雖說算不上“天方夜譚”,卻從來沒聽說誰辦成過。屬於理論上可行,沒有真實可信的借鑒。田大亮的成功填補了這方麵的一大空白。最近這些日子,不管是熟人還是熟人的熟人,總有人找他問起整個手續辦理過程中的細節、注意事項、體會、竅門什麽的。就像當年辦出國留學的時候到處要申請表、找托福資料、花半個月工資買郵票的勁頭又來了。隻不過這次不是辦自己,而是辦自己的那個“另一半”。難怪提問題的人態度都那麽認真。有女朋友的問,八字沒一撇的也問。結果,他不得不把同樣的故事講述很多遍。有時候,田大亮感覺很難把一件本來已經非常自然容易的事情進一步掰開揉碎解釋清楚。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可這許多後來人卻不知道該怎麽端正態度做好準備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然而,田大亮剛進機場時候那種驕傲和激動摻和在一起的心情又被疑惑和焦慮所取代。眼看飛機落地一個鍾頭過去了,而且傳送帶上從溫哥華過來的行李越來越少。終於,傳送帶上最後一件行李被取走了。顯示屏上又出現了另一班從蒙特利爾飛來的航班。

田大亮覺得到了查詢一下的時候了。

他一步一回頭地來到加拿大航空公司服務台,把未婚妻的名字告訴了女服務員,問她是不是所有乘客都下了飛機。他希望聽到“所有旅客都離開了,沒想到搞衛生的人發現有一位小姐還睡在那裏。”之類情有可原的回答。沒想到女服務員無可奈何地拒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理由是“保護乘客的隱私”。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沒有人這會兒還會睡在飛機客艙裏,因為這架飛機已經被檢查了好幾遍,馬上就要準備起飛去多倫多了。

“我是她的未婚夫,請你破例幫我查一下。她英文不好,也許會在轉機的時候誤了航班。”

說了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說對了那句話。女服務員終於不再勸田大亮回家等電話,而是讓他原地等待,自己走進了身後的辦公室。五分鍾後,她走了出來。說出了田大亮沒想到,更不願意相信的一段話。

原來,唐雯麗沒有上飛機,她把票在溫哥華機場退了。

田大亮腦袋裏嗡嗡直響,好像一邊一個噴氣式發動機在耳邊飛轉。

“她說沒說為什麽要這樣做?”

從女服務員的眼神裏,田大亮意識到他問多了。本該是自己知道的事,怎麽能問一個陌生人。也許真的像服務員說的,是時候該回家了。

田大亮不知道該怎麽想、怎麽做。這對他來說又是個第一回。他把那束玫瑰花往汽車後座上一扔,看了一眼旁邊的座位。許多事先想好、練了又練、一側頭就能說出口的那些話,突然都顯得無聊可笑、離題太遠。他突然想起,從前好像聽人說起過,多倫多有那麽一對,男的把女的辦出來了,沒想到女的在飛機上遇到一位能侃的,把她心眼說活動了。在溫哥華轉機的時候給他先生打了個電話,說謝謝他把她辦出來,將來一定報答什麽的。現在先對不起了。她要先過過她自己一直想過的日子。夫妻尚可如此,更何況……

機場外麵的天一下子變得很黑。而且,他覺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就連跑在前麵的車都變成了一個個大紅點。突然,一個紅點變得很大,出現在不能再近的前方。他下意識地急踩刹車。隨著滿耳朵“吱——”的刹車聲,兩顆淚珠衝出眼眶,“啪”的一聲撞碎在方向盤中間的喇叭上。田大亮眼睛一亮,前車司機高舉的中指看得一清二楚。

“我這是讓人當跳板了!”

雖然上次回國相親的時候兩個人才認識,可了解的並不算少。她們家親戚的名字都上了家庭成員登記表。本以為剩下的可以在婚後兩個人過日子的時候細細的聊。卻沒來得及問一問她自己有沒有“自己想過的日子”,一種不包括他田大亮在內的日子。

回到剛搬進來、還沒有住上一天的“新房”,田大亮一個人喝了一頓準備婚禮“彩排”用的喜酒,一覺睡了兩天兩夜。太累了!最近一陣子,起床時間大多是電話鈴聲強製決定的。本來沒日沒夜的忙著準備搬家,看看天快亮了才睡下,又被電話鬧醒了。來電都是為了辦未婚妻取經的事。有人不到雞叫時間就打攪別人,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意思。

這兩天不一樣,真是出奇的安靜。

想起來了,新房的電話到現在還沒有接通呢!

這下子可好,沒有電話打擾隻不過是暫時的平靜。一會兒“事後鬧新房”的人可能就會親自上門。這回消息一傳出去,別人不管怎麽急切希望從國內找女朋友也不會考慮找他取經了。尤其是那些把“誠實可靠”看的很重要的人。他看著屋子裏花了很多腦筋安排好的擺設:雙人這、雙人那。覺得這個世界對他田大亮太不公平了。不如一走了之。

田大亮想起了表叔。

每年這個時間,他都會利用暑假到表叔的餐館幫忙。具體工作主要就是收拾餐具,包括清洗、烘幹、上架、擺台之類,都是雜活。從來沒機會做領位、點菜、上菜,等等技術含量較高的工作。更不用說刀工、炒菜了。表叔這樣安排有他的一套理論。

“你是有文化的人,念好書、做大事。對餐館的事不要太投入,一旦喜歡上陷進去不能自拔,將來可就沒出息了。”

也是,田大亮做助教經常遇到這樣的本科生,跟他吹餐廳裏服務員的小費如何如何高,相對來說教授的工資如何如何低。有這種活思想的學生還真是沒畢業就不見了。做做雜活就不同了,單調乏味、沒有小費。從來沒有聽說過誰誰誰真心喜歡上刷盤子洗碗的。不僅不喜歡,簡直就是在受罪。細一想,平時願意用“學海無涯苦做舟”來教育晚輩的人也許還沒有他表叔的水平高。和餐館打雜過程中必須吃的苦比較起來,學海中的種種苦處反到成了小菜一碟。田大亮體會最深,每年放暑假沒什麽可令人向往的,而暑假結速學期開始的日子反到成了他慶祝解脫的一天。

“以苦攻苦”慢慢成了家常便飯。每當田大亮感覺苦悶的時候就想起了表叔。朝著溫哥華的方向開兩個鍾頭車就到了表叔的餐館。忙活一陣子之後,所有的苦悶就像熗鍋的油煙被強力抽風機吸的無影無蹤。回來後又像是個過了一遍水的爽快新人。

當然,田大亮去表叔的餐館幫忙也是為了盡責任。表叔是他當年出國留學的經濟擔保人。對於沒有拿到全額獎學金的學生來說,經濟擔保必不可少。雖然田大亮出國後很快就從自己導師那裏拿到助教或助研的工作,能夠自己養活自己。然而表叔的經濟擔保名義在法律上依然生效。做為一種後備支持,給他減輕了不少精神壓力。放暑假去餐館幫忙,就算是他力所能及的回報。可他表叔並沒有理所當然地接受回報。做為對這種回報的回報,表叔每次都給他包上一兩千塊。這些錢為田大亮回國相親壯了許多行色。當然,經濟基礎方麵的事跟那些取經的人他是隻字未提。至於回報問題,在表叔看來,隻有田大亮當上工程師、教授什麽的,能讓他在親戚麵前誇一誇才算是回報。本來說好未婚妻一到就帶過來,熱鬧熱鬧。沒想到隻有田大亮一個人來了,而且來了就幹活。說是回國一趟長了膘,先來減減肥。過一陣子再把未婚妻接到加拿大來。

“有照片嗎,拿出來給你表嬸看看。”稍有空閑,表叔就把炒菜鍋用水一泡,湊到洗碗機旁邊聊天。

“喲,太遺憾了。照片讓我不小心給掉到廁所裏了。”

“這孩子,把照片拿到廁所裏幹什麽?”表叔嘟囔著倒洗鍋水去了。

表叔是餐館的老板,同時也是大廚。早年從台灣來到加拿大,仗著年輕力壯,一天打三個工,掙下這個餐館。表嬸也沒閑著,在廚房裏忙上忙下。也許是擇菜、洗菜、泡菜都需要彎腰操作,“忙下”的時候比“忙上”多,所以顯得有些駝背。見麵兩三年都過去了,田大亮也沒有和表嬸說過兩句完整的話。她講的台灣話隻有表叔聽得懂。多數情況下田大亮都是不懂裝懂,點頭傻笑應付了事。隻有當表嬸用筷子指著盤子裏的菜說“吃、吃”的時候,才是他們嬸、侄之間溝通達到心領神會的最佳狀態。雖然表叔是大廚子,卻不吃自己做的菜,一定要吃表嬸用小灶炒出來的。中午大忙時間一過,廚房裏幹活的幾個人就圍在一起吃午飯。在前麵餐廳工作的服務員也會進來盛一碗飯,返回大堂一邊吃一邊值班。

表叔通常吃到一半的時候就會站起身,端著碗走到小窗戶前,一邊吃一邊觀察斜對麵那家“中華料理”的生意情況。這會兒,中華料理門前好像依然有客人進進出出。

“對麵還忙著那?”田大亮也端著碗走過來。

“忙!都是衝著那個新招的花裙子去的。”表叔狠狠地嚼著嘴裏的飯菜。

“花裙子?”

“美女服務員!”表叔滿臉的不屑。

“表叔,明天我去把那個花裙子請到您這來,怎麽樣?”

“請她?那不賠了?”

“中華料理請她花多少錢?”

“誰知道!她剛來沒兩天。再說,就是便宜我也不要,我有你表嬸就夠了。”表叔沒有留意田大亮臉上肌肉因為想笑不敢笑而扭動的樣子,接著他的話題繼續說:“別看你表嬸現在這樣,當年我接她過來的時候比那花裙子還招人哪。就像那首歌裏唱的,‘阿裏山的姑娘美如水’,說的就是你表嬸。”

田大亮知道表叔的誇獎再感動人,表嬸還是聽不懂用國語,卻仍然忍不住笑著看了她一眼。果然,她無動於衷地把一小捆菠菜泡在盆裏。現如今,就是看上她一整天,除了兩隻不停地洗洗涮涮的手總是濕濕的之外,還真不容易看出她和水有什麽聯係得上的地方。當然,表叔當年可能也很挑剔,阿裏山上上下下也許跑了不少趟。

“喔,您真幸運。有嬸子當年的照片嗎?給您侄子看看?”

表叔謄出右手指指上麵。

“您指的是,在樓上?”

“不,”表叔吧右手抬高一些,指著自己腦袋,“都在這裏裝著那。那時候不像現在,照片多得可以切成絲炒上幾大盤子。想當年你表叔窮,沒照過像。可是一閉上眼睛,你表嫂當年的樣子就清楚起來了。可惜,現在老了。別看花裙子年輕漂亮,人都會老的。找老婆最要緊的是放心。不光知道她心裏想著的隻有你一個人;而且,不管你什麽時候想起她來,都知道她在什麽地方。”

可是,心裏都有誰?她現在又在什麽地方呢?田大亮用了大半天時間也沒有琢磨出個結果來。也許,是那個想象中的花裙子總在腦子裏飄來飄去,讓他沒辦法集中精力。按照表叔的說法,“花裙子”和讓人“放心”相比,後者應該更重要。可田大亮還是希望能看她一眼。

小鎮上的中餐館大多是三層的獨立房屋。一層營業,二、三層住人。田大亮每次來都在三層的閣樓上支一張床,和表叔家多年不用的箱子住在一起。雖然加拿大許多地方都因為冬天寒冷而特別出名,但是在類似今天這樣的盛夏的夜裏,也頂不住來自南方的熱浪。為了體現“顧客至上”的原則,整個房子隻有餐廳裝了空調。對於為什麽不在最需要降溫的廚房裏裝一個?表叔的理由是:“空調和火爐一起開,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麽?”這個理由帶來的結果給為什麽臥室裏也不裝空調創造了“合理”的根據:“從廚房裏出來,自然覺著那都涼快!”沒辦法,田大亮隻有把過去打籃球時候穿的背心找了出來,做為夏裝。”田大亮覺著,整個鎮子好像都變成了一個大廚房,要不然怎麽半夜十二點還涼快不下來。他一口氣打開閣樓四麵的窗戶,趴在窗台上等了很長時間也等不來一絲涼風。

雖然沒有等來他所希望的涼風,然而對麵“大中華料理”閣樓上的燈光正照著一個女性的身影。低矮的窗戶遮掩了她的容貌,卻暴露出她那撩人的體態和烏黑的長發。長發好像剛剛洗過,一縷一縷的,垂在她白色的T恤衫上。T恤衫雖然寬大過膝,卻也能隨著各種身體動作,勾畫出她健康年輕的妙曼身姿。田大亮用盡心力,希望她也能像他一樣把窗子打開,畢竟隔著一層玻璃看著不過癮。可是,她沒有。也許,大中華料理的老板跟表叔有著完全不同的冷熱觀。也許她的房間是帶空調的。

田大亮看了一陣子,直到對麵的閣樓關了燈,甚至拉上了窗簾。

第二天又睡過頭了,廚房裏等著洗的盤子已經堆成小山。表叔見麵就問:“昨天晚上不睡覺來回走,想老婆了?未婚妻什麽時候來?”

“快了。”

突然,田大亮也看見了對麵那家“中華料理”門口招呼顧客的“花裙子”。紅花白底,在夏日的陽光下更顯得十分鮮豔。不光是花裙子招眼,更重要的是那束黑色的長發也和裙子一起隨風飄起。難怪進出的客人都停下腳步,學著她的樣子鞠躬回禮,借機會多看她幾眼。田大亮看清楚了她裙子上的玫瑰花。

“雯麗!”

田大亮突然想起,唐雯麗在最後一封信裏提到有個同學的遠房親戚可以幫忙找到餐館打工的地方。

“表叔,您怎麽沒告訴我那花裙子上麵印的是玫瑰花?”

“花裙子就是花裙子,什麽玫瑰、月季的?”

“我出去一下!”

“嘿,去那?別忘了,你未婚妻可快來了!”

五分鍾以後,田大亮拉著“花裙子”進來了。表叔沒想到表侄的未婚妻來得這麽快!

來的快,走的更快!小兩口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眾目睽睽的餐館,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在一個沒有外人注意的地方都倒出來。田大亮一個勁地後悔當時不該在談到經濟問題的時候把其他陪讀太太餐館合法打工的經驗之談不計後果的和盤端出。唐雯麗原來是個認真的人,她想在正式當太太之前就知道餐館打工是個什麽滋味。誰也沒想到,電信公司轉接電話這麽能磨洋工,害得兩個人斷了聯係,耽誤大事。

當他們回過頭衝著站在門口的表叔、表嬸招手的時候,看見鮮豔的玫瑰花裙子正在風中飄著。表嬸穿上那裙子還真變了樣,平時總是向前彎曲的身子也好像挺直了許多。

 

謹以此文紀念那個遠去的沒有手機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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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鵬 回複 悄悄話 故事情節是虛構的,謝謝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小說嗎?反轉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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