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說夏由美需要繼續治療?”
“哈裏森先生,我指的是心理治療。這不是我的專科範圍。不過我可以說,能幫助夏由美小姐走出過去陰影的、一定是一位天才心理學家。特別是像她現在這種情況:本人失去記憶,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輕生,周圍沒有親人。一般心理醫生一定束手無策。”
“布魯斯醫生,在沒有找到合適的心理醫生之前,她會不會有什麽危險?”
“很難說。問題的關鍵是不能讓她受刺激。她的心理承受力比較弱,需要專家幫助她開導、分析、慢慢接受那些她從前不能接受的人生經曆。找醫生的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留心。找到醫生之前,不妨試著幫助她找找親人。總之,她需要開始新生活。因為日常充實的生活內容能幫助她轉移注意力,生活中出現的艱難困苦也能自然地鍛煉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時候,命運本身就是天才的心理醫生。一次負荷恰當的精神打擊很可能治好從前不敢麵對的心理創傷。當然,實際生活中很難在不傷害任何人的前提下設計這樣的心理治療”
留小胡子的年輕人一直站在樓梯拐彎的地方聽著。聽到這裏,他悄悄走上樓梯,回到自己的船艙。想了片刻,取出紙筆寫下一行字:
“一郎:南京的表妹把家裏的帳目都帶出來了,正在前往美國的路上。是否迎接?盼複。六郎。”
他疊好字條,出門直奔船上的電報室。
夏由美一覺睡了十六個小時。自從南京城被日軍包圍那天起,她還是第一次沒有做噩夢的睡上一覺。可惜,她醒來後覺著腦子裏一片空白。無論怎麽使勁,她都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個到處是白布簾子,而且空氣中充滿醫院味道的小房間裏。她更不明白,為什麽布魯斯醫生提出的問題都那麽難回答。比如說“她的父母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她自己在什麽地方學會說英語”等等,讓她感覺答不上來很難為情。假如不是羅伯特事先告訴她叫夏由美,恐怕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布魯斯醫生安慰她說,像她這樣不小心掉到海水裏的人剛被救上來的時候都跟她差不多。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需要一段時間恢複狀態。不用耽心,那些想不起來的往事其實並沒有丟,隻不過暫時封存在自己腦子裏。等到身體複原之後,所有被封存的記憶都會慢慢回到她的麵前。
這兩天把羅伯特累壞了。他真想倒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上三天三夜。沒想到剛剛回到房間,就有一個滿臉胡子的服務生跑過來喊他,說夏由美發燒昏過去了。羅伯特一聽,想起布魯斯醫生最擔心的就是發燒。他顧不上取下脖子上的相機便衝了出去。跑到醫務室一看,夏由美好好的正和護士聊天。難道是那個該死的服務生開他的玩笑?當羅伯特氣衝衝地回到房間一看,門沒有鎖,裏麵的東西顯然被人翻過。他這才明白,一定是那個“服務生”故意騙他離開房間。記得當時心急,沒顧上鎖門。為了找到那個服務生,大幅帶著他見過所有工作人員,結果一無所獲。經過仔細清點,貴重物品一樣沒丟。可惜,所有膠卷和筆記本都不見了。幸好最後一卷膠卷還在相機裏麵,夏由美的日記一直帶在身上。
剩下的航程裏,羅伯特暗中注意著每一個乘客。既然工作人員裏麵沒有那個騙子加小偷,剩下的隻有乘客化妝一種可能。既然是化妝,隻要完事後把妝一卸,那裏還找得到?就在羅伯特找嫌疑人的同時,他感覺到身後好像總有人跟著他。因為每次回頭,都能看見什麽人一閃,或者轉身離去。其中有一個人鼻子下麵留著一撮小胡子。
照過兩次麵之後,羅伯特準備直接了當過去和那個人打招呼,看他到底想幹什麽。奇怪,小胡子再也沒有在他的身後出現過。
終於有一天,羅伯特敲門進來對夏由美說美國到了。他們走上甲板,感覺到空氣溫暖許多。羅伯特指著遠處一條灰色的曲線說:
“看見那片陸地了嗎?那就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
“美國。很美嗎?”
“太美了。你一定喜歡。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是嗎?我到過的最美的地方叫‘南京’。那裏有秦淮河,紫金山,燕子磯。”
羅伯特小心地看著夏由美,她講話的神態很天真。好像在挑戰,“你說美國美,能講出幾個有名的地方嗎?” 看起來,她的記憶還停留在南京城淪陷之前。那段恐怖的經曆仍然被封閉在大腦深處那個特別的地方。布魯斯醫生說,他無法判斷這種封閉是不是永久性的。假如不是,那麽生活中各種各樣的偶然事件、情境,都有可能解除封閉,讓她重新體驗那些塵封許久的可怕內含。要想徹底治好她的心理創傷,一般大夫很難勝任。需要找到一位天才心理專家。找到這樣的專家談何容易!對羅伯特來說,即便有一天,那位天才心理專家從自己麵前經過,憑他那一副肉眼肯定認不出來。他需要一位天才來幫他找到那位天才心理專家。
這時,六郎也在甲板上,遠遠的看著羅伯特和夏由美。一個船員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六郎:表妹大了,不必接。定期探望即可。盡速將家中帳目明細收回。一郎”
羅伯特看著夏由美無憂無慮的樣子和臉上陽光一樣的微笑,他開始發愁了。她在美國舉目無親,沒人投靠。原本希望她可以幫他完成他的長篇連載,最後出書。現在她的身體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恢複,作為親眼目睹日本軍隊暴行的證人與公眾見麵看來是不行了。他不忍心將這樣一個美麗卻飽受創傷的女人送到難民收容所。唯一能指望的便是自己的父母答應臨時讓她和他們住在一起。
碼頭上冷冷清清,羅伯特的妹妹溫蒂站在那格外顯眼。羅伯特已經兩年沒有見到她了。兄妹之間有許多新鮮事要談。夏由美走在羅伯特身邊安靜的聽著。溫蒂在一家公司當打字員,而且快結婚了,她想利用結婚後懷孕前短暫的自由時間保留這份工作,盡可能多賺些錢。否則,單靠未來丈夫那點工資肯定養不起孩子。讓羅伯特感到欣慰的是,溫蒂很喜歡夏由美。她一口氣說完自己這兩年發生的大事,便跳到夏由美身邊拉她的手。她沒想到哥哥會找一個中國女孩,因為他從小到大一直喜歡金發女郎。羅伯特趕緊糾正,說夏由美救過他的命,現在中國不太平,她會在美國住一段時間。
聽說夏由美救過哥哥,溫蒂感激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說哥哥走之前她曾苦苦相勸,不想讓他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去尋找什麽聞所未聞的新聞故事。不管事業多麽重要,那不過是養活自己的手段,犯不上把命搭上。命都沒有了,那還有什麽事業?她一定要夏由美給她講救哥哥性命的經過,救人的動機是不是因為哥哥太帥了之類。無論羅伯特怎麽打岔都無濟於事。最後,夏由美痛苦的說,實際上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溫蒂以為哥哥在說謊,兩隻眼睛盯住羅伯特,等他做出解釋。為了不至於失去妹妹這個同盟者,羅伯特把她叫到一邊,告訴她夏由美落水被救的事。因為大腦受傷,失去了記憶。不過醫生說了,像她這種情況早晚是可以恢複的。她現在需要幫助,希望能讓她住在妹妹房間。
溫蒂明白了,她說隻要哥哥認為該做的事,除了去一個陌生危險的國度之外,她都會站在他一邊。跟夏由美住一個房間沒問題,而且可能挺有意思。
到家之後,羅伯特發現母親瑪麗有些蒼老了。恐怕父親湯姆工作不順心,回到家裏沒少跟母親吵架。湯姆是個管子工,整天給人修水龍頭,通下水道。經濟不好,不知道為什麽周圍的水管子也變得爭氣了。隔三差五的就沒有事做。有時候好不容易幫人幹完活,雇主卻說沒有現錢,希望拿東西抵工錢。這些人還不能得罪,否則下次不找你了。從前可不是這樣,忙的時候連吃午飯的時間都沒有。活兒沒幹完雇主已經把錢準備好了。他最喜歡聽的話就是“不用找錢了”。
當湯姆和瑪麗看見羅伯特帶回來一個中國女人,臉上有些不高興。趁著夏由美和溫蒂去她房間的空檔,瑪麗說,你那個大學的相好還打聽你什麽時候回來呢,你準備怎麽跟她解釋?聽說夏由美並不是羅伯特的女朋友,而且還要住在家裏的時候,湯姆更加不悅。他說你回來我們很高興,但並不意味著你可以做出格的事。如果你把她的肚子搞大了,我們有應付大肚子的辦法。你這樣不明不白的把她領到家裏住,確實有些欠考慮。我們有我們的難題,沒有人會幫我們。
羅伯特很生氣,他說很快他們就搬出去,希望湯姆不要再說什麽更難聽的話。夏由美大腦受傷,不能受刺激。如果湯姆或者瑪麗有意刺激夏由美,他便徹底搬走,永遠不會回來。因為夏由美救過他的命。湯姆嘀咕著,她救過你的命,你的命還是我給的呢!現在長大了,站到我的對立麵了。瑪麗讓他少說兩句,湯姆左右看看,說既然她不在這裏,我為什麽不可以隨便說?
吃晚飯的時候,湯姆一直不說話。他認定羅伯特把夏由美留在家裏一定不是兒子的初衷。一定是夏由美使手段讓他上鉤。不然的話,怎麽離開美國才兩年,就把從前一起長大的女友給廢了。看的出來,他在腦子裏搜索恰當的話題,既能起到刺激夏由美的作用,又抓不住他存心刺激她的把柄。
第二天,羅伯特一早就出門去報社談工作。他希望主編能采用他的日軍暴行連載,這樣,他就有錢替夏由美找個盡可能接近天才的心理醫生。沒有額外收入,光靠他每月幾十塊錢的工資肯定不夠。
總編翻翻他的提綱說,“羅伯特,你在電報裏說帶回來一個身受摧殘的南京人,她在什麽地方?”
“總編,出了意外事件,她現在不能出來和讀者見麵。醫生說……。”
“聽著,你的連載在很大程度上有賴於這個傳說中的目擊者。我們要讓讀者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他們麵前,訴說她的遭遇。我希望看到眼淚,看到無辜的臉。如果這個人不存在,我們便沒什麽好談的。我會派你去希臘,奧地利,或者法國。歐州的形勢如今更吸引眼球。”
“可是,日軍在南京的暴行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我這裏有受害者的日記。看了讓人落淚。正是因為無法麵對這些恥辱,她選擇跳海自殺。被救活後因為大腦受傷,失去記憶。不過這是暫時的。她會好起來。請相信我。再說,我還希望能預支一筆錢用來給她治病,這筆錢可以從連載稿費當中扣除。”
總編看著羅伯特,試著讀出這個年輕的記者在想什麽?究竟羅伯特想發表他的連載還是想預支一筆錢?往好處想,總編出於對報社負責,在腦子裏過電一樣想過一遍讀者對這類報道的反應。他相信他,同時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覺。根據多年來辦報的經驗,讀者想聽的不是記者的一言堂,而是背後活生生的人和他們的經曆。“我不願意說‘不’,但又不得不說。我不能給你預支一筆你掙不到的錢。好了,這件事就說到這吧。還有什麽?”
“總編,我的全部精力都撲在南京淪陷。憑著一個記者的良心,我要把他們報告給讀者,讓他們看看我們政府與之交往的日本人是什麽樣子!”
“好哇,你終於開始跟我說‘記者的良心了’。這話還是我教你的吧?你難道不看看周圍,這世界如今正處在一個多事之秋。不光南京淪陷了,整個歐洲都會淪陷。美國人離不開歐洲。你知道我們社的董事長嗎,他本人就有親戚在納粹的集中營裏,生死未卜。這個時候你跟大家說中國的事,有多少人感興趣?你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初出茅廬的愣小子了,應該知道成人世界裏做事要講先後順序。歐洲局勢是重點,現在還不是刺激日本人的時候。最主要的,你應該清楚隻要這個報社還沒有淪陷,就必須是我來決定新聞的主題和範圍,你來憑著你的良心到外麵去采集事實。永遠不要試著顛倒我們之間的關係!除非你的證人一夜之間恢複記憶,或者你一夜之間忽悠出來另一個證人,否則不要再提日本人在南京都幹了什麽。”
從總編室出來,羅伯特心存最後一線希望。如果心理醫生能治好夏由美的病,讓她恢複記憶,他的連載還是有希望麵世的。隻不過原先他希望能用連載的錢來給她治病,如果把順序顛倒過來,看病的錢從什麽地方來?
下船的時候,布魯斯醫生給過他一個心理醫生的地址,他叫格裏格。對於這個格裏格醫生的專長,布魯斯醫生並不十分清楚。不過找到他便找到了熟悉美國西海岸心理學界的元老,最起碼,他可以幫助夏由美找到合適的天才心理醫生。
格裏格醫生留著與弗洛伊德一樣的胡子,隻不過胡子更向兩頰延伸,幾乎觸及耳朵,給人一種深藏不露的感覺。他說人的記憶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有時候你以為失去了,卻無意中又把它找了回來。有時候你覺得就在腦子裏,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世界上沒有專門幫助患者找回失去記憶的專科醫生。至少他沒聽說過。但是每一個受過精神分析訓練的心理學家都應該可以幫助精心選擇的患者揭開那些封閉記憶的障礙。多數人都或多或少,或有意無意地忘記一些他們不願意麵對的記憶。這些記憶通常被壓抑在精神世界的深層,以一種能量的形式存在。它常常潛移默化地影響日常意識、情緒、和行為。如果不加治療,患者將永遠不能完全自由的生活。
羅伯特對格裏格醫生提到的“精心選擇的患者”不甚理解。格裏格醫生解釋說,並不是所有失去記憶的病人都適合心理治療,適合心理治療的患者也不一定對所有治療方法都反應敏感。沒有見到病人,他根本不能確認將來治療的結果如何。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就是心理治療是一個長期,昂貴的治療過程。每個病人和家屬都要事先做好思想準備,確認費用問題不是妨礙治療的因素之一。因為一旦治療開始,中斷治療對患者是一個打擊,好轉的病情可能出現倒退,結果有可能比治療前還差。
問到治療費用,格裏格醫生的收費標準是每小時五十元。羅伯特嚇了一跳,又讓格裏格醫生重複了一遍。他不敢相信,心理醫生一小時的收費比他一個月的工資少不了多少。這還不算,整個治療可能需要幾年,甚至更長!好在格裏格醫生答應,初次診斷可以免費。
從醫生診所出來,羅伯特不知道該幹什麽。南京淪陷的報告文學連載計劃落空,夏由美治病的費用沒有著落,寫書跑出版商需要時間。光顧著想事,沒留神身後緊跟著三個人。當時是下午三點左右,醫生診所附近都是一幢幢獨立房屋,街上沒什麽行人。按理說如果不是因為精力過於集中在下一步如何給夏由美治病的難題上,羅伯特應該注意到身後有人跟著。當他覺察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個男人用生硬的英文警告他別亂動,繼續往前走,否則就沒命了。同時,一隻搶已經頂在羅伯特腰上。他回頭一看,才知道自己正被三個男子緊緊跟定,其中一個人在女神號上見過,就是鼻子下麵留一撮小胡子的那個乘客。他們講話時候生硬的英語發音一聽就是日本人。羅伯特明白,如果反抗,三個人當時可以馬上把他控製住。幾秒鍾後,一兩轎車停在身邊,羅伯特被三個人推進車裏。車子隨即加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