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丹兒留的關於《典雅生活》讀後感的作業不免心有畏懼。多數時候我寫東西隻需要些腦力，把腦子裏的想法和詞句調出來而已。而寫這篇我是斷不肯這樣做的。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會寫出什麽也不知道那開頭和結尾都在哪裏。而時間卻倒著向我跑來不容我停下等待那些感想自然湧出。
我隻能第二遍去讀這部小說。立的又一力作，《典雅生活》。
這一次我沒有歪在沙發上捧著pad讀書。我端坐著對著電腦屏幕逐字讀著。讀了幾節之後我就意識到自己其實並非在讀書而是在看電影。是的，是看電影，不是讀劇本。立在用語言放映一部有聲有色的電影。我看到了每一個畫麵場景那迷宮一樣的平房區寒冷的冬天嘴裏的白汽象晨曦裏的一匹馬舊貨市場裏無窮無盡的容器廁所門後堪比藝術的色情畫校園裏的第一次親吻還有白色的雨燕一生交配一次的鰻魚。我也看到那畫麵怎樣的在回力鏢在旋轉的綠色森林在各個浴室在不同的海邊在一場場外國電影之間轉換。我幾乎聞到了公廁裏散發出來的惡臭，丁香花刻骨幽渺的香味，還有卡卡留下的若有若無的氣息。我也聽到了那些聲音，有的近有的遠或者由遠而近或者漸漸遠去，我聽到黑膠唱片播放出來的不同版本的肖邦聽到各種喘息呻吟聽到李利朗聲講著黨史又以略微低緩的聲音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H把長發剪了。。。仿佛在和陌生人做一件十分親昵的人之間的事情”。我看到了主人公變幻不定的表情，掙紮悔恨痛苦遊移不舍愛戀這些表情又都疊合成一張普通人的平淡的臉。還有那本陰魂不散的日記那紙張那細細麻麻的筆跡令人咋舌的淫穢內容。。。
我想或許這是一部以衝突和背叛為主線的小說吧。從那個特殊的時期“我”被組織吸納從此告別學生時代的激情，到關於間諜和叛徒的黨史故事仁慈與殘忍嚴酷與溫情糾纏交織，還有斯大林對尤金娜說不清的矛盾重重的愛，李利在人前的形象和藏匿起來的內心之間的對照，而愛情呢，作者歎道，“人生總是不無諷刺的，愛，就是對於過去或未來的背叛嗎？”。。。如此種種人性中從來沒有停止過的交戰終於在小說中以再自然不過的方式將結果呈現出來。為了得到卡卡“我”將無意中發現的李利的黃色日記上交。在生活中背叛常常扮演著一個悲劇角色，付出慘烈的代價卻難以換來如期的結果。主人公終究沒能取代李利得到卡卡的愛情，卻為此一直承受著難以言說的折磨，那折磨並不銳利，卻如附骨之蛆時時啃噬。他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它躲開一切關於日記的記憶。他又不停地想要回頭尋找關於過去的細節，就像尋找那個哈拉謝維茨彈奏的肖邦。他一次一次想要對卡卡袒露內心又一次一次地退縮。最終隻能選擇獨自咀嚼那汙穢和罪疚的感覺。然而這一切的發生真的是“多重巧合”嗎？也許它隻是人性的必然，是蘋果樹下的誘惑。是那個被我們栓上鐵鏈置於暗牢卻依然咆哮不已的“我”的選擇。 小說中寫到“莫比烏斯帶”時告訴我們一件事物“它的對立麵實際上就是自身的一麵”。在“我”之中並沒有一個對立的需要被囚禁被清除被救贖的“我”。我們的任何一麵都可以在陽光之下被接納被擁抱被溫暖。無論以怎樣的方式，生命之花都在盡力地綻放。
或許這也是一部關於性愛的小說。無論是孩提時的性啟蒙或是長大後的性幻想或是偷窺或是女友的第一次愛撫或是廁所裏的色情文學或是不堪入目的淫穢日記或是和卡卡的近乎絕望的歡愛，每一次性的出場難免帶著壓抑扭曲和驚懼，但那原始的本能卻總是能從絕壁間從冰原上從荒漠裏頑強地探出頭來。 “他們把雙手綁在身體的背後在跳舞，他們跳呀，笑呀，大聲地叫呀，他們使勁搖擺著腦袋在跳舞。”我想，它的名字為什麽要叫《典雅生活》呢？小說隻在29節最後一句提到，“我們說到了理想，書籍，夢境，海底世界，音樂，和典雅的生活。”我猜想在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作者的嘴角是否揚起似有似無的略帶戲謔的笑意。在“典雅生活”裏，我們可以假定生活中的某個部分是醜陋的於是也是從來不曾存在的。那裏一定沒有作者以令人驚異作嘔的細致筆觸所繪出的遍地橫流的屎尿。說不定也沒有性，沒有坦然的純真的縱情歡愛的情意綿綿的性。而在作者的筆下那可以是如此這般詩情畫意：“夜鶯在歌唱，在綠色波濤翻滾的早春的麥田，海豚躍出綠色的水麵咕咕地發出金黃的叫聲。”“我一直尋找著，在漂著藍色水母的深海，潛水，打開你的身體，掰開記憶裏的一枚貝殼，一顆焰火升向夜空，爆炸。”“我們就永遠地告別了過去、現在與未來，告別現世，停止在某一神秘的點上，一個奇異的維度，那永恒幸福的一瞬間裏。”“從高空俯視，我看到了那些遠古的年代，那裏有一對年輕的男女赤身裸體跑過河邊的草地，草地上的草木生長得非常的青翠，河水邊高高的蘆葦叢是白色的，隨風搖動，我看著那兩個年輕人俯身開始在水邊的濕地上做愛，青蛙在看不見的地方，對著水麵大聲鳴叫，那叫聲在河岸旁回蕩著，河水像鏡子一樣，那對年輕人仍然抱在一起動情地動著，當白雲從太陽的前麵優雅地走過時，在下麵投下巨大的陰影，從那對正在歡愛中的年輕人赤裸的身體上拂過去，像一把巨大的掃帚掃過，那掃帚掃走了什麽，誰也看不見。”也許那掃帚掃走了人類的純真無邪。但或有一天我們將“重新給每一件事物命名，建築房子，並再一次發明出撫摸和接吻的方式，我們重新做愛，不是為了繁衍，而隻是想用身體通往身體，如果，我們還能擁有某些自由，如果，我們還能夠自我遺棄，那麽我們將重新出走，踏上一條通往未知的路，並在旅途中，重新發現神，真理和愛，為此再一次經曆所有的痛苦，但我們已經吃掉了所有的禁果，沒有神會再次把我們驅逐，我們也無法自我拋棄”。。。那時，我們就重新回到伊甸園。回到讓我們夢魂縈繞的美麗家園。
或許這是一部關於時間關於記憶甚至關於“我是誰”的小說。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我”其實隻是“關於我”的各種記憶的總和？如果記憶是時間給我們的饋贈，那麽我們是否也都有過那樣的經驗，走在某個陌生的街角我們卻相信自己來過，遇到某個陌生的人我們卻以為自己見過，有一些事情還沒有發生卻已經被知曉，而已經發生的事情反倒恍然如夢，最終那些發生過的沒有發生的真切的夢一般飄渺的無法逃避的又無處追尋的，盡都成了我們記住的和忘記的記憶。作者說，“生活有一種魔幻的性質在不經意間，此時發生的事情在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在未來將發生的事情，都是透明的，重疊在一起，明明滅滅恍恍惚惚的，仿佛一切已經都發生過，又似乎什麽也沒有真的發生過。。。” “記憶本身也不過就是一隻空洞之極的容器。我們總是說，記住了，永誌不忘，但記憶裏麵裝的是什麽？什麽也沒有。”“我”到底是那個在迷宮一般的平房區瘋跑就著生鐵水龍頭喝冰冷的水的孩子，那個對異性滿是遐想又無從遐想的少年，那個在百無聊賴中消磨著渴望著的大學學生，還是那個鬱悶地絕望地以為“他們和達利成了生活，而我在生活之外”的被嫉妒灼傷的愛人，或是那個終於到了可以在平靜中享受美食如同享受音樂忍受夫妻間的齪語如同忍受花粉過敏的年齡卻依然無法忘卻的中年人？也許“我”誰也不是，我隻是那個“夢境的造物主”，將一個又一個荒謬的平淡的稀奇古怪的重重疊疊的毫無新意的無始無終的夢交給那夢中之人，冷眼看著他艱難跋涉在漫漫的夢境之中。
又或許這是一部關於生與死渺小與偉大短暫與永恒的小說。
生與死像沒有離開過人生一樣沒有離開過這部小說。“那天，我的舅舅邦德跑回來，說：很多人都死了。他們都死了。”還有那個反複出現的因為煤氣中毒被擔架抬走的女人，“我看見了她的長發從擔架邊緣垂下來，隨著醫護人員交替邁動的雙腿不停地在空中抖動，她的臉上浮動著一層粉紅的色彩，像是在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 我看見一艘沉船的玻璃舷窗上按著的一隻白色的手掌，那船艙裏灌滿了海水和金子，和無數的碗，碟子，和瓶子，瓶子，”“那氣息已如此淡薄，一夜風雨，現在它們隱隱約約，似有似無，好像從定陵出土的那些彩色的錦緞，它們剛一暴露在生人世界的空氣中時，那豔麗的色彩就頓時像夢醒般變得暗淡，紛紛破碎，化成億億萬萬的塵埃，灰飛煙滅了。那極豔麗的色彩於是就奇異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陳舊的死亡的痕跡。”當我親眼目睹表姐生產的時候，那段關於聲音的描述如此華麗曼妙，“那是一片喀斯特岩地上掠過的風，它從來沒有消失，一場冷雨過後重新飄起的丁香花的味道，或，記憶，風是濕潤的，屋簷上偶爾滴下無力的雨滴，空氣寒涼，街道狹窄，光線暗淡悠長，那丁香花的香是浮動的刀子，刻骨，又彌散幽渺。。。表姐的聲音裏混合著悔恨，愛欲，痛和某種極致的美感，難以描摹，那些聲音，那些影像，那些身體，是的，那些身體堆積在一起鋪就了一條路，在夢裏我曾撫摸過每一個人的身體，像細數著我的財寶，那些性愛，歡合，那些晚餐，那些爐邊的夜話，枕邊的私語，帶著愛和困意的朦朧，一隻色彩暗淡的大鳥在昏暗中無力地飛翔，她飛去的路上，卻紛紛撒落無數的花瓣，掉進了一潭漩流之中，那是一幅正在溶解在色彩裏的畫，那些沒有行人走過的雨巷和陽光下路邊的野草中綻開的小花，那便是一場場的追憶，和幻想，我們在追憶著什麽，是風，是雨，是青春，是霧露，是愛，是悔恨，還是死亡。。。”從生到死的過程竟然可以這樣，如一隻飛去的大鳥，一路撒落無數花瓣，掉進了一潭漩流之中。如一幅正在溶解在色彩裏的畫。多麽綺麗的遐思，多麽浪漫主義的想象。死亡啊，在這渺小而脆弱的人類麵前你那顆冷酷的心可曾微微搖動？
“我們不會成為大海，我們太渺小了，渺小得不能掀起一絲的波紋，我們是鹽和水，化成的一滴淚，在從麵頰滑落時，她就蒸發變成一小片極小的看不見的雲，然後飄開，消失。。。我們太渺小了。我們太渺小了。我們是否已經找尋到自己。思念太痛。我們渺小而短暫。”讀到這一段的時候，我不禁會想，我們真的是從猴子進化而來嗎？竟然可以以如此卑賤的身軀發出如此高貴的歎息。也許我們隻是偶爾落在窗戶上的窗花，“樣子美麗，又有些淒涼。它們顯然都有著相似的形狀，受到命運不可逃避的掌控，但每一朵窗花又都不一樣，它們各自展開，絕無雷同，顯示出偶然性的哀傷。。。”“一切就要結束了，命運就是毀滅，宇宙間的一切事物都是在用各自的方式展示著毀滅的過程，從無限的發散回歸，聚集於一點，那偉大的虛無的開始就是終結，終結。”
當我從高空俯看，“我看見下麵的平房區，那些平房的屋頂和平房間的空地都落在了一個平麵裏，像是一付複雜的嵌合完美的拚圖，一旦打散，就再也無法將其複原，那裏永遠是一座迷宮”。而當我們仰望星空，無論我們怎樣不斷地看向那更高更遠的地方，也許我們終其一生也無法看到那夢境開始升起的地方，然後隻好低下頭來“我繼續我繼續我繼續的我的現實世界裏的生活”，在這裏我們經曆著一次又一次地挫敗失望悔恨和悲傷，但我們依舊在不停地尋找尋找愛，希望和快樂。
歸根到底，這是一部關於愛的小說。為了愛我們尋遍海角天涯走遍萬水千山我們走過心靈的深穀走過夜空下的荒灘走過人跡稀少的幽徑也走過繁華無邊的人煙。我們從“第一次（或者某一次）看見花開，第一次聽見鳥的鳴叫，雨滴落下的聲音，第一次注意到一個陌生人，還有我們衣服上的皺褶”尋見愛。我們在等待一封回信中尋見愛，“或者那是像是一個女人，是的，一個儀態典雅，衣著極為端莊整潔的女人，背對著你坐著，而她的背影已經美麗非凡，你走到她的背後，輕輕撫過她的肩頭，她回過頭來，或者，她沒有回過頭來，仍然端莊地坐在那裏，心情激動。。。”我們在思念中尋見愛，即便那是痛苦的愛，我們卻甘心為愛受苦，“永遠無法停止思念，像心跳像呼吸，像恒星開始燃燒像晨昏每日的交替，相遇即訣別，不能不用思念來蠶食我的內心，來把剛剛長好的傷疤，再一點點撕開，直到疼痛得無法忍耐時才不得不鬆開手。”
卡卡是一個隱喻嗎？她是我們心底最純潔最完美最溫暖最明亮的夢？或者說最渴望的愛？
“卡卡的眼睛非常清澈，有一種冰的感覺，比海水更冷清，比陽光更溫情。”
後來我終於讀到了李利在日記中關於卡卡的描述，“K是我見過的麵容最清純的女孩子。於是，我們好像變成了兩朵浮雲，飄浮在蔚藍的天上。這一次，我竟忘記了做愛，也隨著她陷入了一場玫瑰色的永恒的白日夢中。毫無疑問，我愛上了她。”
“如果，時間是逆向流逝的，那麽就在我和卡卡的手指輕輕觸到一起的瞬間，我們的手握到了一起，結成了一個死結，然後，在黑暗中迅速地向後退去，退進我們彼此的懷抱裏，但我們仍然需要一個點，一個平衡點，永遠地留在那裏，或許是那個吻，那個兩個顫動的嘴唇剛剛觸到一起的恐懼中，我們就留在永恒的恐懼著未知的發生裏，我們不知道，時間的漩渦將把我們卷向何處，過去，未來，或者解脫，我們那時站在另一個世界裏親吻，我們不知道季節的風將會從何方吹來，那些候鳥不停地從天空飛去又飛回。。。”那時，我們站在另一個世界。
“這時，那扇門打開了，卡卡走進來。我愛上了她。”
《典雅生活》。一部關於愛的色情小說。無與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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