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我每次到台灣,隻要時間許可,必欲去張大千晚年的居所——“摩耶精舍”。
端著與大千先生沾親帶故的福分,管園人對我另眼相待,陪著我上上下下參觀,還讓我隨意開啟老人家的書櫥,摸一摸老人家生前翻閱過的書籍,屁股挨一挨老人家坐的圓背藤椅。
坐在麵臨外雙溪,茅草做頂棚的涼亭裏,這裏是大千先生歇息,招待熟客,擺龍門陣的地方,我靠在背水的妃子椅上,環顧四周,呼吸著沁人心脾的空氣,在潺潺作響的溪水聲中,凝望著懸掛露珠的五針鬆盆景——不由胡亂尋思:若沒有大千先生四九年的果斷出走,若沒有他屢次拒絕利誘的定力,哪來昔日的巴西八德園,哪來昨天的環蓽盦,哪來今天的摩耶精舍,哪來流落在人間的幾萬張藝術精品……
恍惚中,我看見大千先生拄著拐杖,巍巍顫顫從梅丘方向走來,我趕緊上前攙扶,他用沙啞的聲音先開口道:“亞法呀,你又來看我啦?”
“是啊,八公,這一陣你睡得安逸嗎?”我扶他在泡菜壇櫃子前的椅子上坐下。
老人用衣袖擦擦眼角,歎了口氣道:“安逸個啥子呦,你曉得我喜歡擺龍門陣,現在沒得人來擺囉,一個人好寂寞呦。”
這時,對麵籠子裏豢養的長臂猿,似乎聽見了大千的聲音,長嘯了一聲,猶如在給老主人打招呼。
老人向不遠處的鐵籠凝視一陣,感歎道:“我走後,這幾年長臂猿,也先後走了幾個,剩下的不是做了寡婦,就是成了鰥夫。”
我沒有出聲,繼續聽老人感歎。
“還是心印跟心聲這兩個娃兒懂事,”老人仿佛在喃喃自語:“前幾年,他倆在梅丘邊勒了塊石條,上麵刻了雯波的名字,意思叫雯波來繼續伺候我,陪伴我寂寞,這倒使我開心了一陣。”
“八公,那是好事啊!”我附和道。
“唉——好啥子呦,不久故宮博物院又派人來把它取走囉。”老人歎了口氣。
“為啥子?”我驚訝道。
“唉,別提了,那個一輩子靠我吃喝,啥子正經事也沒幹過的孽子,說是在我的墓碑旁放了雯波的石碑,是傷害了張家子女的感情,這是啥子話嘛。”
“是啊,雯波八婆伺候你三十幾年,兢兢業業,有口皆碑,尤其是在離開大陸時,他自己親生兒心健不帶,帶走了王凝素的女兒心沛,這件高風亮節的事,大家都知道呀!”
“是啊,生活上沒得雯波的照顧,我哪有那麽多時間作畫呦,尤其是最後幾年,畫廬山圖的那陣,全靠她磨墨端水,扶著我爬上爬下,沒得她,我哪畫得成廬山圖麽,雯波是黃花閨女到我的家,他一生全為了我,娃兒們給她立塊碑有啥子不對呢!”老人說著有些生氣了,不住用拐杖在地上搗著。
“這故宮博物院也太沒有原則了,怎麽可以說搬走就搬走呢?”我也不滿道。
老人長歎一聲道:“不能怪故宮博物院,聽說那個孽子在美國請了律師來鬧事,人家故宮博物院清官難斷家務事,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囉!”
沉默了一會,老人又說:“唉——我現在多寂寞呀,如果雯波在,陪我說說話多好,這個孽子和那個寶貝的女兒哪知道我的心事呀。我棄世前,立了個遺囑,把我的遺產分成十六份,包括大陸的孩子們,和我的三房太太楊宛君,誰知他們一分都沒有得到。他們寫信去問這個孽子,這個孽子裝聾作啞,大陸來親人見他,他稱病不見。”
老人搖搖頭,似乎氣猶未消,歎了口氣又道:“許多老友說我藝術上成功,教育子女是失敗的,此話有道理呀!”
也許家庭問題是大千先生身後最氣惱的問題,然而這對我說來並非我這次采訪的目的,於是我引開話題問:“八公,當年中共請你回大陸去,讓你當中國畫院院長,給你優厚的生活待遇,你為啥子不回去呢?”
“哎呀,你問這個問題。”老人把拐杖放在一旁,打開了話匣子道:“五十年代初,我在印度那陣子,生活確實很清苦,加上剛離開家鄉,很想念家鄉的親朋家人,曾經動過回去的念頭。”
“那你為何不回去呢,據說廖承誌還寫信給你,請你回去呢。”
“要不得,要不得!”老人連連擺手道:“香港的朋友來信,說共產黨搞土改,搞鎮壓反革命,殺了不少人,開始我不相信。你共產黨已經得到政權了嘛,人家都是你手下的敗將,你還殺他幹啥子。就算是異族滿人,定都北京後也沒有剿殺明朝的仕宦的事,更況且大家都是同宗同胞,何苦來著。”
“這是共產黨的階級鬥爭理論決定的,它是一個’不鬥行嗎’的革命黨嘛。”我插嘴道。
“對頭,從前我麗誠三哥通過香港一個朋友帶口信來說,我郫縣一個弟弟被槍斃了,他有啥子罪嘛。他在鄉裏做了不少好事,旱年時把機船免費借給村民抽水,他雖然不是我親兄弟,但他家也姓張,和我的十弟君綬生日差不多,他出生後母親沒有奶水,靠吃我媽的奶長大,後來做了中醫,給人治病,他扶貧濟弱,過年時給窮人送米送錢,隻因是當了一個鄉長,他沒殺人,沒造反,是啥子反革命呦,反革命就反革命罷,你憑啥子要了他的命。你看像他這樣的好人都挨了槍子兒,我敢回去嘛。”老人無奈地雙手一攤,歎口氣。
“這也難怪,那時共產黨時局未穩,它靠暴力取得政權,用暴力來維穩是必然的。”我解釋道。
“你說得對頭,我在土匪堆裏待過一百天的,知道那些人是啥子東西嘛。後來香港又有朋友來告訴我,吳湖帆的兒子也被槍斃了,罪名是偷聽敵台,人家還是一個年輕人嘛,你就莫名其妙把人家殺了。”
“六十年代初,大陸形勢穩定了,聽說你有過回去的念頭?”
我曾經看過老人家給他三哥張麗誠的信,當時他正在幫三哥辦取香港探親的事,當局不批,他曾在信中有,老兄弟在香港見麵後,一同返回大陸的意思。
老人聽我說完,沉默了一會,淡然一笑道:“這是我擺他烏龍的,因為他把我的家人當人質,扣住不放,我也誑他一下。你說嘛,我是靠賣畫為生的,要養活幾十口人,當時大陸自然災害,餓殍載道,誰還會有錢來買我的畫嘛,我回去靠啥子吃飯。我的一個學生曹逸如,當年用一根大條買了我一張山水畫,當時家裏斷了餐,結果以五十元人民幣賣給人家,人家還嫌貴,你說那年頭我能回去嗎?”
我覺得老人言之有理,聽他繼續說下去。
“六十年代初,我住八德園那陣子,一次有個大陸代表團請我吃飯,席間,團長勸說我回去,還許下不少願。我說我是靠賣畫吃飯的,中國的現狀你知道,你們現在畫工農兵,畫毛澤東像,畫社會主義,我的畫去賣給哪個。他說你畫多少政府買你多少。我說也不行,我造八德園還欠了人家不少的債,我若走脫,人家會說我逃債。他說隻要你回去,你的債人民政府可以幫你還。我說你們人民政府的錢是人民的,我張大千的私人債務怎麽能叫人民去還,這不是笑話嘛。當年我在敦煌,也欠了朋友不少債,教育部說可以幫我還掉一些,我說借債還錢是我私人的事,沒得理由叫公家還的,嗬嗬——。”
老人莞爾一笑,像個頑童,我望著他抖動的胡子。
走廊裏傳來孤鸞淒厲的哀鳴聲,老人用手掌拭下眼圈,又道:“雯波服侍我三十多年,她陪我去印度、阿根廷、巴西、美國……最終跟我回台灣,曆盡艱辛。不瞞你說,我是個寅吃卯糧的人,家中人多,食指浩繁,經常鬧拮據,辛虧她張羅著維持著這個家,我的後半生沒有她的侍候,哪能畫出朗格多的畫呦!”
“是的八公,我們知道,這些年來,都是雯波八婆在侍候你,是非自有公論,你不必生氣,你罵的那個孽子,吞吃了其他兄弟的遺產,大家都知道,好在大陸的那幾個繼承人,高風亮節,為了維護張家的麵子,不與他爭論罷了。”
老人歎口氣,搖搖頭又說:“更可惡的是我那個女兒,我活著的時候,對報社記者說,雯波是她的同學,雯波死了她又胡說八道,說啥子啥子,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連老臉都不要了。”
“八公,你是說……”
“亞法呀,有些話我都說不出口,我那個女兒,嫁的那個男人,是我最不喜歡的學生,他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還勾走了我的女兒,此人心計太深,一進我張家門就幹了不少壞事,還教唆壞了我的女兒,氣數啊——”老人搖搖頭,又歎了口氣說:“我曉得,我棄世後的頭幾年,我那個孽子還召集同父異母的兄弟每年聚一次,自從我那個女兒從大陸出來後,從中挑唆,壞了骨肉之情,連一年一相聚的機會也沒得了。”
我怕老人沉浸在不愉快的回憶中,壞了思緒,催促他回去休息。
老人似乎沒有在意我的催促,默默地望著小溪對邊的小山坡,緩緩舉起手臂,指著說:“我原本打算在這裏築一座橋,在對麵建一個更大的畫室,畫比廬山圖更大的畫。我現在的畫室太小了,以致畫廬山圖時,我打通兩個房間……”他無奈歎了口氣:“唉,老天不給我時間哦!”
老人說完,拄起拐杖,起身邁步,我趕緊上前攙扶,隻見他踽踽而行,像在風中飄忽一般,我加快步子,可是怎麽也追不上,眼見他跨下台階,沿著小徑,一隱身不見了。
我隨即止步,駐足抬頭,正好眼前寶島形巨石上的“梅丘”二字赫然在目——
晚風微微,有些涼意,我從恍惚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在做白日夢麽,我暗自笑了起來。
我整整衣冠,對著老人家的厝穴深深一揖。正要再揖,隻聽得管園人在喊:“王先生,茶泡好了,快來飲茶——”
2015年4月21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