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我於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上延安西路1538號的少年兒童出版社報到,在人事科簽到後,到大廳取過一朵紙黃花,擺放在周總理的遺像前,接下來參加周總理的追思會……
追思會先由被周恩來接見過的老同誌發言,第一個發言的是張樂平先生,他以畫三毛著名,因為年邁,平時不坐班,今天他也來了。他一臉哀痛說:“抗戰時期,我在新四軍宣傳部作漫畫宣傳工作,有一天我正在埋頭作畫,突然有人在我背後推了一下。我一個踉蹌,隻聽一聲巨響,一塊瓦楞板從我背後落下,驚慌中我回頭,看見總理站在我身後,笑咪咪的望著我??”接著涕淚具下說:“是總理救了我呀!”
同年九月九日,老毛死了,社裡按傳統又開同樣的追思會,也先請被毛主席接見過的老同誌發言,這次又是張樂平開頭炮,他深情地說:“那天我走進人民大會堂,踏上紅地毯,心潮陪彭拜,萬分激動,故意把一塊手絹掉在地上,借撿手絹的機會,摸了一下地毯,隻感覺一股暖流從指尖直流心窩——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踩過的地毯啊!”張樂平先生的這兩個細節,留給我極深的記憶。出國後我為香港的《動向》雜誌撰文,指出:“為什麼在舊社會敢畫《三毛流浪記》,抨擊國民黨政權的文人,到了新中國會變得如此猥瑣獻媚,斷了脊梁?”
不久我被社領導安排,跟隨戴山創辦《少年科學》。文革時,戴山是出版係統造反派司令(簡稱“版司”),外號“戴司令”。他在出版界人頭很熟,他帶我認識很多老編輯和作者。
辦刊物首先要提刊名,我拿了介紹信,去剛恢復的上海畫院,請周慧君和錢茂生題寫,他倆各寫一條,結果總編認為周慧君的字體太娟秀,就選用了錢茂生的做刊名,一直沿用很久。
《少年科學》的發刊,是出版局局長王國忠先生提議的。他既是編輯,又是作家,那套曾影響過一代讀者的《十萬個為什麼》叢書,是他當少兒社社長時策劃的,他的科幻小說《黑龍號失蹤》,六十年代的中學生幾乎都讀過。
在《少年科學》創刊號上,王國忠要求總編張伯文登載一篇科幻小說,張伯文把任務交給我,但那時文革剛過,大家餘悸未定,覺得“科幻小說”是封資修的東西,不宜用“科幻”二字,經過研究,就改為“科學小說”。於是我邀葉永烈寫的《石油蛋白》,就以“科學小說”的名字發表了。該文發表後,遭到無數“左公”的攻擊,胡說有什麼政治背景,資產階級文壇復辟雲雲,整得葉永烈很為難,後來我寫了《棒喝,可以休矣——陳述一些歷史事實》加以痛斥,遂使事情平息,以致到了二〇一二年,葉永烈為我《半空堂記遊》一書寫序言時,還提及此事。那次圍剿《石油蛋白》的領軍人,是民國大儒陶亢德的後人,此人很左,後來聽說他去了加拿大,在那裡辦了一個《五柳村》的網站,看來,走出火墻,打開眼界,思想自會進步!
因為戴山是造反派頭頭,屬於三種人,不可重用,不久又調來黃庭元當編輯室主任。當時實行三級審稿製,先由文字編輯整理文稿,然後交主任二審,最終由總編三級定稿,交美編張慈慧找畫家插圖。黃庭元是江南造船廠的工人通訊員出身,思想較左,階級覺悟高,開會發言嗓門響亮,人們背底裡叫他“黃狗”,我寫《少兒社那代人的幾個綽號》時,怕唐突前輩,沒把他寫進去。
上世紀七十年代時,作者發表作品還需要政審,這一點老黃把握得較嚴,記得XX機戒廠有位青年作者,寄來一篇稿子,準備錄用,老黃要我先去外調一下作者的背景,結果因為這位年輕作者,有偷看女浴室的過節,所以文稿沒被採用。
記得上海某婦科病醫院有位女醫生寄來一篇文稿,是介紹女孩子第一次月經來潮的衛生常識。《少年科學》的讀者,正是這篇文章的讀者群。我將文稿修改好後,送老黃二審,不料被他“槍斃”了(編輯行語,稿子不用叫“槍斃”),原因隻兩個字“不妥!”;還有一次,一位作者寄來一篇稿子,說因為蒼蠅的蛋白質含量高,國外正在培育一種無菌蒼蠅供食用。黃主任大筆一揮:“吃蒼蠅太惡心了,此稿擬退。”
八十年代初,兒童讀物奇缺,《少年科學》一問世,洛陽紙貴,很受讀者歡迎,因此擴大編製,編輯部作了分工,科普小品由一位姓鬱的女編輯負責,記得他有位上海社科院的作者,叫朱長超,文筆不錯,前幾年還看到他在網上發表頗有膽見的文章,前不久聽文友王文琪說,朱長超於二〇一八年過世了,殊為可惜。
我的分工是負責編輯科幻小說,十餘年間我編輯過幾十篇作品,葉永烈的《世界高峰上的奇跡》和童恩正的《雪山魔笛》都是我做的責任編輯。最值得驕傲的,是有位叫吳岩的北京中學生,寄來一篇科幻小說,寫得很出色,後來見刊了,不料十來年後,當年的中學生成了北京師範大學的教授,著作等身,剛才在Google上查閱,現在是博士生導師,科幻作家 ;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科學與人類想像力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科普作協科學文藝委員會副理事長;前世界華人科幻協會會長……是個著作等身的大學者了。他在北師大當教授的時候,啟功先生因為家裡來的訪客多,經常躲到他為老人家特設的辦公室裡。啟功逝世,承蒙他通知我的,還安排了車子送我去八寶山開追悼會。
還有一個笑話不得不說,我在編輯童恩正《古峽迷霧》科幻小說再版的時候,正碰上四人幫整肅批鄧小平鄧的高峰。那時真可謂,階級鬥爭,雷厲風行,上海市委宣傳部緊急下令,不管什麼文章都要加入“批鄧反擊右傾反案妖風”的內容,當時《古峽迷霧》書稿,已經送往印刷廠付印,張伯文要我趕進將稿子追回來增添內容,情急下我打電話問童恩正如何修改?他想了一想說:要麼在故事場景中的摩崖上,掛一條“打倒鄧小平,反擊右傾翻案妖風”的標語。我照他意見改了送往印刷廠,不久四人幫被打倒,童恩正來了加急電話,要求將摩崖石刻上的那條標語刪掉。期間還有一段小插曲不得不提,批判鄧小平的時候,少兒社的畫家畫了不少漫畫,其中一幅是張樂平畫的漫畫,貼在大門口,一張四尺紙上畫了一個矮子,左手牽隻白貓,右手牽隻黑貓,朝“資本主義”方向的箭頭,彳亍行走,畫麵上的老鄧十分傳神。那時我住在三樓宿舍裡,打算半夜下去把它揭走,不料天亮時我下去,已經被別人捷足先得了,可見比我厲害的高人多,不得不服……
回憶舊事,無限感歎。尤其懷念的——曾經影響一代小讀者的《少年科學》已經隱入了歷史,我寫此文,隻是給當年的小讀者,今天的中老年,增添一份的溫馨回憶而已。
二○二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於食味齋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