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一九七五年文革後期,我被借調到上海少兒圖書館工作,當時各中小學流行開賽詩會,學校將學生的優秀詩歌,送往市裏出刊物,我的工作是負責編輯來稿。
因為圖書館的工作是份輕鬆活,所以那裡的工作人員,大都有些來頭,不是幹部子女,就是“待解放”的統戰物件,或者是劇團的名演員。
時隔多年,至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門衛一位管收發的老太太,大家管叫她老丁。
老丁大約六十左右,娉婷的身材,穿著考究,臉施脂粉,頸掛項鍊,指套鑽戒,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一杯咖啡,用刀叉吃“凱司令”送來的奶油蛋糕,一副資產階級闊太太的派頭,在當時流行艱苦樸素,穿藍色中山裝的革命環境裡,顯得特別異類。
一次和一位當過造反派小頭頭的工作人員聊起老丁,他說:“老丁是汪偽政府行政院長梁鴻誌的四姨太,是陳毅特別安排在這裡的重點統戰對象。”
當時我想,老丁能得到陳毅的特殊照顧,裡邊一定有不少隱情,於是進一步打聽:“陳毅為何特別照顧漢奸梁鴻誌姨太太呢?”
他說:“梁鴻誌是個大收藏家,他被國民黨槍斃後,給姨太太留下不少古董字畫。老丁跟梁鴻誌生過一個女兒,梁鴻誌槍斃後,母女倆失去了生活來源,靠變賣家當過活,坐吃山空,生機日蹇,無奈她向梁鴻誌生前的好友章士釗求助,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章士釗靈機一動,說梁鴻誌生前不是藏有很多宋畫嗎,其中有王安石變法時,司馬光、範仲淹、文彥博、蘇東坡、辛棄疾……向宋神宗進諫的三十三件奏本,我和陳毅閒聊時,曾聽他談及此事,你若肯將這件東西送給他,請他幫你母女倆解決一份工作,應該沒有問題。老丁準備好這份禮物,跟著章士釗去北京陳毅的府上。據說那天陳毅正在睡午覺,聽說章士釗帶人來獻寶,高興得穿著睡衣,直奔客廳……”
陳毅得了寶,章士釗做了好人,老丁被安排在上海少兒圖書館當收發,女兒被安排在上海上海手錶廠當白領,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經過幾十年的冷靜反思,人們隻知道得天下者,以土改、公私合營的名義,掠奪地主、資本家和城市平民的財富,殊不知得天下者隊伍中的那批賈雨村,為了古董字畫,曾坑害過多少石呆子。康生死了,揭露他侵吞文物;江青判刑了,說她花了十幾塊錢,廉買了許多抄家文物;陳伯達被打倒了,說他借了不少故宮的字畫沒還;田家英死後,出版了許多以他——“小莽蒼蒼齋”為書名的收藏畫冊……
八十年代初,我去北京採訪葉淺予先生,他就親口告訴我,張大千送給他七張精品字畫,和自己多年收藏的一些舊畫,抄家物資發還時,沒有還他,推說是給林彪借去,找不著了。
可以理解的是,農民運動本身就是一批痞子搶江山、搶美女的暴亂,混雜在其中當軍師和失意文人,一朝有權,搶古董字畫是必然的……
多謝張大千先生的晚年好友,前《中央日報》社長黃天才先生,送我近乎整套的《傳記文學》刊物,使我埋頭書堆,如得甘霖。 昨天讀到漢奸作家金雄白寫的《梁鴻誌死前兩憾事》一文,個中許多細節,可以印證我上文的不足。
梁鴻誌字眾異,生於一九八八年,福建長樂人,曾祖梁章钜是嘉慶進士,當過廣西、江蘇的巡撫,曾有《楹聯叢話》等著作,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書店,尚有複印本出版。
梁鴻誌家學淵源,十九歲時中過舉人,後在段祺瑞手下任職,成為安福係的要人,一九二零年安福係潰敗,梁鴻誌成為通緝對象,躲入東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館避難,得以赦免。一九二四年,段祺瑞臨時執政,梁鴻誌任執政府秘書長,兩年後,段祺瑞垮臺,梁鴻誌隱逸上海、天津、大連等地十年,閉門治學。
一九三六年,盧溝橋事變後,日本在華北組織維新政府,梁鴻誌則任華中維新政府領導,充當漢奸。
一九四零年,汪偽政府在南京登場,梁鴻誌任檢察院長,汪精衛死後又繼任立法院長……
梁鴻誌以詩詞出名,據研究福州三坊七巷的學者鬱石先生說,梁鴻誌和鄭孝胥、陳三原均是同光體詩人陳衍的弟子,其作品有《爰居閣詩集》,集分兩卷,上卷《入獄集》,下卷《待死集》,從網上文章查得,錢鐘書先生曾見過此書稿,並在扉頁上批有:“矜健之筆,都雅之詞,在彼法中自足冠絕儕輩……宜福建子之尊重也。”
《爰閣居詩集》存世極少,以致一本有梁鴻誌的簽名本,二零零六年在上海的一場拍賣會上拍出三萬三千元的天價。
梁鴻誌收藏有三十三封宋人信劄,自取齋號為“三十三宋齋”,有傳說,梁入獄後,這些信劄落入戴笠之手。以餘竊思,上文所親耳聽到的老丁向陳毅所獻之信劄,應是同一回事,這三十三封宋人信劄,究竟落入誰人之手,戴笠還是陳毅,有待日後水落石出。
據說,梁鴻誌私下還搞書畫買賣,有位畫商將一幅唐人閻立本的《四夷朝貢圖》請他鑒賞,他詐言贗品,低價買下,轉手倒賣給日本富商岩崎,一下獲利五十萬銀元。
金雄白因漢奸罪和梁鴻誌被囚同一監獄,朝夕相處,人之欲死,其言也真,他對金雄白說,此生有兩大憾事:其一,日本投降後,梁鴻誌和新婚太太(應是老丁),攜帶繈褓中的幼女(應是安排在上海手錶廠當白領的那位),避居蘇州,閉門不出。其時,曾是他屬下的任援道,受重慶政府之命,搜索漢奸,為了立功,任援道派親信四處打聽梁鴻誌的下落。一次他的新婚太太乘車搭車赴滬,在火車站被任援道派人盯得,事情敗露,被軍統逮捕。梁深歎自己的屬下竟拿自己去邀功。從這點看出梁鴻誌書生義氣太濃,殊不知政治乃無情和骯髒之物,你是上司,俯首聽你,你是政敵,擒你邀功,這本身符合政治遊戲法則;其二,日本投降後,上海浦東地區的忠義救國軍陳默,帶兵佔領了他上海的居所,所藏書畫,均遭浩劫,士兵將明板書隨意損毀,竟撕來拭穢,他最激賞的一幅蘇東坡的畫作和另一幅宋畫,置諸案頭,被人擄走,常歎息這些東西落入無知兵痞之手,枉受糟蹋。他身處囹圄,自知離死期不遠,還對文物的散失耿耿於懷,可見他的文人本色已深入骨髓。
還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梁鴻誌在宣判死刑的那次受審,新婚太太抱幼女參加旁聽,散庭時幼女張開雙臂,要老父提抱,他含淚轉身,迅步離去,回監房後寫了一首七律,詞懇意真,哀婉淒涼,舐犢之情,不堪卒讀。
嗚呼,梁鴻誌本是一介才子,不幸誤墜政治溷缸,陰差陽錯,得此下場,實屬可惜,就此文壇上少了個才子,鐵彈下多了個死鬼,是一歎也!
二〇一五年六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