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王亞法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舊上海名士陳定山

(2025-06-03 01:35:00) 下一個

 

 

——王亞法

一,引  文

近年頸痛時襲,延及雙臂,疏以敲鍵,隻得翻閱舊作,傳與友人,此舉難免招來“舊文太多”的抱怨,老夫自覺愧怍,卻亦無奈。幸虧三月返國,由成都耆宿,車輻老人的公子新民兄推介,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四川崇州看了一位鄉土中醫,回來吃了幾天藥,不知是長期休養還是藥物有效,頸痛似有緩解,於是故態復萌,仍以張大千為中心,寫與他有交往的文人軼事。

 

二,陳氏三傑及其他

今天要寫的是陳定山。

陳定山何許人也?他原名陳祖光,陳琪,又名陳蘧,因其父號蝶仙,又取字小蝶,四十歲後改名定山,為交代簡明,下文以陳定山稱之。

陳定山一門三傑,其父原名陳栩(也有說叫“陳嵩濤”的),字栩園,號蝶仙,筆名天虛我生,著作等身,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人物,又是一位成功的實業家,風靡一時的“蝴蝶牌”牙粉和“蝶霜”雪花膏,是由他創辦的“上海家庭工業社”生產的名牌。可惜他過度操勞,於一九四〇年過世,終年六十一歲,一生著作等身,成就斐然,因他不是本文的主角,老夫略作贅述。

陳定山胞妹陳小翠,為滬上著名女畫家,工仕女,擅詩詞,老夫年輕時聽謝月眉女士(謝稚柳胞姊)講述“女子書畫會”時,提及過她。陳小翠終生未嫁,有書畫作品和《翠樓吟草全集》著作留世。她詩、詞、 曲、賦、文、小說、戲曲俱佳,與其胞兄陳定山一樣,可謂寫作全才,可惜在文革中不堪侮辱,開煤氣自殺身亡。關於陳小翠的身世,台灣作家黃錦珠的《新時代作家陳小翠其人其事》一書,曾有介紹,有興趣的看官可設法查找,亦因她不是本文的主角,所以老夫也隻略作贅述。

說到陳小翠自殺,老夫又要打橫,提及另一位女書畫家龐左玉,她也是“女子書畫會”的成員。龐左玉又名慶昭,別署瑤草廬主,浙江南潯人,是近代大收藏家龐元濟的侄女,工花卉和詩詞,熱愛京劇,因當時生活優渥,易幟時未曾脫秦,留居上海。中共建政初,曾一度被納入中國畫院,成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及上海分會會員,是畫院的九位女畫家之一,同時還加入了農工民主黨,隻因文革中禁不住拷打侮辱,批鬥致瘋,跳樓自盡,時年四十五歲,香消玉殞,殊為可惜。

嗚呼哀哉,己醜後,千餘年繼承道統文化的地主鄉紳階層,在肉體上慘遭毀滅,近百年西方文化培育的知識分子,在精神上強迫改造,悠悠青史,血跡斑斑,冤殺的才俊殊不知幾千萬人。可嘆牆內書生,麻木不仁,噤聲不語,連陳小翠的其人其事這樣的書,還得台灣學者來撰寫出版,豈不悲哉。

 

三,瑣說陳定山

陳定山二十餘歲就在上海文壇顯露鋒芒,他和父親陳蝶仙兩人的小說,曾風靡一時,被文壇喻作“大小仲馬”,他善寫小說,擅畫,工書,善詩詞,喜美食,有“江南才子”的雅號。

一說陳定山的小說:他十四歲入杭州的浙江政法大學,因對教員談論律師訴訟,毫無興趣,便赴上海轉讀聖約翰大學,入學後發覺學生間以誇耀英語為榮,又覺不悅,拂袖而去。其時父親陳蝶仙正在籌辦《禮拜六》、《遊戲雜誌》等刊物,他天性相近,歡喜上了寫小說。他學林琴南用半文半白的文體寫作,頗受讀者歡迎,成了《小說月報》的頭牌作家,其時才十七歲。因那時稿費豐厚,他寫作成癮,在當時風行的《自由談》、《紫羅蘭》、《半月》等刊物上幾乎每期都有他的文章。辦刊人曾坦言,少了陳定山的文章,就減少銷路。一九四八年,陳定山避秦台灣,就此靠煮字療飢,幾十年間,他為台島報刊,撰文無數,大多寫他在上海和老家杭州的生活和掌故,晚年結集,最著名的有《春申舊聞》和《春申續聞》兩大冊。可惜大陸的讀者無緣讀到他的妙文。我多年前讀過他的一篇短篇小說《義奴傳》,是寫他的愛犬,又似寫他的情人,亦莊亦諧,其文字之美,構思之妙,讀後難忘。他的中長篇小說,計有《留台新語》、《五十年代》、《蝶夢花酣》、《大唐中興閒話》、《春水江南》、《駱馬湖》、《黃金世界三部曲》、《黃金世界》、《龍虎爭鬥》、《一代人豪》??

二說陳定山的字畫:他的字畫在拍賣場上常能見到,但大陸收藏家鮮見其名,所以價格不高。據文載,一九二〇年,陳定山二十四歲時,見三姨丈姚澹愚畫梅極佳,興起學畫之念,三姨丈告知,學畫必先從習字開始。他出示自己的書法,三姨丈見了,十分高興,說:“梅不能縛你,其山水乎?”意思說,你的書法程度不衹可以畫梅,更畫繁複的山水畫,就此他行萬裏路,遊千叢山,收盡奇峰打草稿,專攻山水畫,其畫作千岩萬壑,盡得天趣。吳湖帆說他的畫有仙氣,是蝶仙所繪;吳子深更是說:“在繪畫上我無所畏,就怕定山,和他每一相見,他必有新意,他造詣非凡??”  據老夫所知,張大千對他的畫作有過多次題跋,讚美不絕。

三說陳定山的詩詞:他一生著作等身,作詩詞無數,著有《蝶野詩存》、《醉靈仙詩集》、《定山草堂詩二卷》、《定山草堂外集》、《蕭齋詩存》、《十年詩卷》、《定山詞三卷》??因篇幅有限,無法盡述,老夫隻得抄錄一首他寫給張大千的長詩,且作敷衍。

卻說陳定山八十壽辰那年,恰逢張大千自美國回台定居,兩人相會,陳定山雖比大千長二歲,大千看陳定山隻似六十餘歲左右,就稱其“小兄”,而自仗白髯飄拂,稱己“老弟台”,知己重逢,甚是歡欣,陳定山作詩一首《喜聞大千歸國以為記》:

詩曰:近聞歸國喜如何,雙袖龍鐘淚漬多。

白頭兄弟剩餘幾,青春鸚鵡尚能歌。

廣留海外名千載,家在江南住永和。

笠屣畫圖傳寫遍,無人不念誌東坡。

海外傳聞多病身,相看依舊健如春,

蒼髯喜值蒼龍歲,白首重盟白水津。

合具雙肩擔道義,獨留巨眼對乾坤。

小兄老弟相稱謂,秉燭今宵最可親。

四說陳定山的饕餮:自孔聖人起,其子孫都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陳定山是上海十裏洋場的公子名士,對吃自然非常講究。他晚年在《春申舊聞》中寫道:在上海時他曾發起過一個“狼虎會”(意為狼吞虎嚥),——“發掘小吃館子是本會的唯一工作,例如發現陶樂春時,僅為大舞台對麵一開間的四川炒手館子,靠胡梯處有三個賣座,專賣榨菜炒肉絲,乾燒鯽魚和豆花湯;雅敘園是湖北路轉角靠電車軌道的一個樓下賣座,隻賣油泡肚,炒裏肌絲,合菜戴帽帶薄餅,小米稀飯;小有天是小花園裡的一家閩菜小吃,奶油魚唇,葛粉包杏仁湯,是他的拿手??有許多小館子後來發現,直到勝利後復原他們還保持著一開間門麵的,如石路吉陞棧對麵的烹對蝦,醬爆羊味;六馬路的魚生粥;石路上的肉骨頭稀飯、油條;德和館的紅燒頭尾,鹽件;泰晤士報三層樓的蟹殼黃,生煎饅頭;霞飛路菜根香的辣醬飯;浦東同鄉會隔壁的臭豆腐乾大王等??至於梁園的烤鴨子,雲記的臘味,喬家柵的湯糰??”讀來口鼻生香,饞涎欲滴。唉,陳定山說的上海菜館,除喬家柵的湯糰外,其餘的我隻聽舊社會過來的老饕說過,餘生亦晚,等我懂事時,已經是三年自然災害,上館子要用糧票,連站在餐館門口聞香味的鼻福也沒有,遑論口福了,直到我一九八八年離開大陸時,上海還在用糧票,雞毛鴨血,不堪回首。

 

四,趣聞一則說名士

 一九六七年三月間,陳定山經過台中的一個街口,看到對麵一家餅店的門上,貼著一幅對聯:“室比前人添一鬥;樓觀對門起三層”,橫額是:“二鬥軒”。他細視,覺得對聯的作者,有不受繁華喧鬧的心態,引用了梁書“陶弘景有三層樓”的典故,撰聯自慰,於是興起,寫了一首《贈賣餅翁》的詩,托熟悉的朋友轉交給餅店主人,詩有前序:“鄰有賣餅翁,日炊餅一爐而止,日午則高臥不出。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丁未元夜,過其門,貼一聯雲:‘室比古人添一鬥;樓觀對麵起三層’。梁書:‘陶弘景有三層樓’,翁固有道,且知書矣。”

詩曰: 人間春到容高臥,門外車塵接轂長。

燈市春聲金鼓鬧,鬆棚火熄餅爐香,

牽門黃犬方為累,歷世紅羊換劫忙。

陋室何妨專一鬥,看人四麵起阿房。

閉門合署陳無己,也把新詞贈餅師。

日暖花鬢烘密蠟,天寒魚腦凍梅池。

喜聞鶯燕將雛至,懼致兒童積木危。

坐看東方青帝笑,種豆得豆與春期。

沒想到這位賣餅翁,也是位名士,接到陳定山的詩後,詩興勃發,步原韻和了一首,詩名“餅師答”:

詩曰:   天涯也有逢春日,柳眼垂青客路長。

啼鳥喚回金穀夢,勞人沽得玉壺香。

樓觀迴出三層傑,籠餅炊供十字忙。

二月玄都花怒放,謹將猿馬鎖心房。

貂裘不受崇高節,師道真堪作導師。

問字近鄰楊子宅,接籬遙見習家池。

太空詩境新開拓,小市生涯缺阽危。

容我逃秦淪賣餅,喜從空穀與鍾期。    

 

       兩首詩對答從容,用典高古,(老夫疑為二人曾經相識,餅師詩中有“啼鳥喚回金穀夢”一句,可推測餅師知道陳定山早年在上海金神父路(今紹興路)金穀村住過,筆者早年也屈居過那裡),可惜時下能讀懂此兩首詩的人不多,唯有“斷腸人在天涯”,才能讀出“別有一番滋味”。”

讀罷二詩對答,不由悲從心來,陳詩中“歷世紅羊換劫忙”一句,使無數文人名士,浮槎於海,墮為引車賣漿之流,老夫敲擊至此,為百年來國運一哭。

å     上海自開埠以來,文人薈萃,名士雲集,陳定山應是一個重要人物,可惜他避秦赴台後,文章中“共匪”、“淪陷”,罵聲不絕,成了反動文人,其後果必然被刻意遺忘,但不管如何,滾滾黃浦潮,前往後繼人,他畢竟曾是上海灘的風流才子,舉世名士,不該名滅青史,我寫他,初衷如此。

       

二○二五年六月三日於食薇齋北窗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董橋寫過陳定山,也寫過其妹之死。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