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們搬到了H鎮,隨即給女兒在當地公立學校報了名。不久就收到女兒未來的老師F夫人的一張明信片。卡的正麵精美別致,上寫著歡迎女兒加入她的班級的致辭。背麵有一行小小的字,以字母c外麵一個圈開頭,當然是著作權所屬者的名字。當時沒太在意,後來才注意到這行字與卡正麵的落款是同一個名字,原來這卡是F夫人自己設計的。
過了幾天,跟這鎮上的一位老住戶聊天,說起女兒要在這裏上小學一年級。她馬上就問,
“是不是在F夫人班上?”
“你怎麽知道?”
原來,這位朋友當年就是F夫人教出來的。F夫人在這裏的一年級已經教了三十多年,教過H鎮自中年以下的一大半人,現在已年逾六旬而仍誨人不倦。我早聽說美國的孩子不好教,不少老師剛到五十歲就身心俱疲趕緊退休了。這位F夫人倒是與眾不同啊。
第一次見麵是在開學後的第三天。那天早上帶孩子去上學,看時間還早,就順路去給車作了個年檢。本以為很快就能出來,沒想到這一等不要緊,檢完車把孩子送進校門時已經遲到半小時了。下午去接孩子,跟別的家長一起在停車場邊的白線外等著。先是校車駛離,然後是各班的老師領著自己回家的孩子出來。遠遠看到一位身材微胖,一條腿有點瘸的老太太,拉著女兒的手走過來,這應該就是F夫人了。走上前來,我本來想自我介紹一下,再寒暄上幾句,結果F夫人先開口了,
“你可不能讓孩子來這麽晚啊!”
這是我到美國十多年來第一次聽人這樣初次見麵講話。趕緊辯解幾句,卻覺得舌頭怎麽也利索不起來,好在F夫人倒是沒再痛打落水狗。跟老師告了別,悻悻回家,心裏少不了對這老太太的各種猜度。
有了這個下馬威,從那以後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學前都跟打仗一樣,緊趕慢趕,唯恐再挨罵。這一來倒也好,一年下來我們再也沒有遲到過。
另一次接女兒,F夫人過來劈頭就問,“你們家附近有個孩子愛欺負人,是嗎?”“沒有啊?”再一問才知道,女兒跟老師講起我們搬到這邊來之前一個鄰居的孩子,沒說清楚,讓老師誤以為女兒在這邊受了委屈。搞清情況後,F夫人跟女兒叮囑道,“要是在這裏有孩子欺負你,一定要跟我講啊!”
剛開始女兒不太習慣老師的嚴厲作風,回家後總有點抱怨之詞。但沒過多久態度就大大轉變,還經常津津有味地跟我們講起她班上的各種事情。她喜歡半懂不懂地轉述在課上聽來的人生大道理(F夫人自己改編的孩子版)。其中一個是,“如果你隻知道學習不知道玩,你就是個沒趣味的人;如果你隻知道玩不知道學習,你的大腦就會變成一堆破棉絮。”我問女兒:“你喜歡F夫人嗎?”女兒不假思索地說:“誰不喜歡她啊?連凱文都喜歡她。” 凱文是班上最調皮的男孩。
她顯然也很喜歡我女兒,這讓我很得意。不過她總是能把我漸漸漂移走的期望值及時拉回來。 冬日的一天,下午放學時與F夫人在教室裏多說了幾句話,讓旁邊已經穿好了大棉襖的女兒等得不耐煩了,冒出一句,“我熱死了!”我正要過去把女兒的棉襖脫下來,勸她再耐心等會兒,側麵瞅見F夫人嚴厲地瞪了女兒一眼,女兒就馬上恢複了乖乖狀。看到自己女兒被瞪,我當時覺得有點過不去,但過後一想,還是不得不佩服F夫人這一眼。
三月,我應F夫人之邀,到她班裏講一堂關於中國的課。我站在教室一角的大白紙板前,孩子們圍攏過來,席地而坐。整整一個小時,孩子們除了問很多天真有趣的問題,都坐得紋絲不動、聽得目不轉睛。那一雙雙好奇的大眼睛真叫我感動。我心想,這些孩子沒那麽難教啊,不禁暗暗稱讚F夫人調教有方。講完後,F夫人要求每個孩子都輪流走過來,跟我說謝謝,然後回到自己座位上。於是我就聽到了十六次“謝謝你,胡先生。”那天是我有生以來聽到感謝最多的一天。
學年的倒數第二個星期五早晨,我有事到女兒的教室裏,正聽到F夫人在跟孩子們講話。
“我真高興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升入二年級…你們每一個人都這麽聰明,每一個人都學會了閱讀,每一個人都學會了算術。我真為你們感到驕傲…這一年來我每天都跟你們在一起… 我會想你們的…”
我注意到,她總是在說“每一個人”。她的聲音先是有點顫抖,後來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隻是拿出來手帕不住地擦著眼淚。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默默聽著。講完了,F夫人過來跟我說,“真對不起。雖然我知道明年還會在學校裏見到他們,但還是止不住地傷感啊。”看來是她跟孩子們的感情之河今天突然決口,讓她不得不提前一個星期舉行告別演說了。
學期結束,女兒把老師的期末評語拿來給我看。這一年我們一共接到了F夫人寫的四封評語,每次都裝在一個32開牛皮紙信封內,封麵總是貼著一張白紙,上邊有一首很美的詩。這次的詩是這樣的:
Dear Parents,
I’ve worked with your flower,
And helped it to grow,
I’m returning it now,
But I want you to know…
This flower is precious,
As dear as can be.
Love it, take care of it,
And you will see…
A bright new bloom,
With every day.
It grew and blossomed
In such a wonderful way.
In September just a bud,
January a bloom,
Now a lovely blossom
I’m returning to you in June.
Remember, this flower,
As dear as can be,
Though rightfully yours,
Part will always belong to me.
My son also had Mrs. N as his first grade teacher and he was 班上最調皮的男孩.
你女兒太幸運了.
但願我們中國也有許多這樣的中小學教師,那該多好!
太好了!讓我也給你寫一篇!~~
謝謝欣賞。那首詩不是評語的一部分,是個封麵(文中有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