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群力中學
群力中學是初級中學,名義上是“民辦”,實際上是“區辦”,歸四方區領導。學校的主要幹部——校長兼書記、教導主任、總務主任是由區裏任命的公職人員,教師則大多是從社會上招考來的,有個別的是轉業軍人。招考來的教師第一年是臨時工,試用一年後轉為正式的“民辦教師”。校舍十分簡陋,坐落在平安路上,隻有很不規則的一院平房,大概是棚戶區的幾個大雜院拚湊在一起的。教室、辦公室、還有一個鐵工廠都擠在一個大院裏。這兒是本校,吳家村另有分校,二三年級在本校,一年級在分校。鐵工廠的主要設備是一部電錘,為大工廠加工零件。兩個主要師傅是聘用四方機廠的退休老工人,幾個年輕工人也是招來的社會青年。鐵工廠的收入是學校經費的部分來源,學校裏流傳著“電錘一響,黃金萬兩”的說法。
春節後開學,我就在群力中學上班了。上班不久,校長通知我公安局李股長找我。我到了公安局,李股長向我宣布:“經上級批準,給你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不過不要放鬆對自己的改造,要知道你的帽子隻是從你的頭上挪到了群眾的手裏,一有不慎,群眾還會給你戴上。”我深知這是向我交代政策,說明摘帽右派的地位永遠不能與普通公民同等看待,而是仍在管製中的“另類”,必要時,隨時可以假“群眾”之名重新給你戴上帽子,不需要經過任何法律程序。
我在李股長麵前表示了對政府的感謝,這是官麵文章,內心裏我卻是深深地感激著眼前的這位李股長,隻是不能明說。對於我來說,李股長是恩人,是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沒有法律,隻有政策,政策是人掌握的,完全是因人而異。如果我的命運仍掌握在田秘書的手裏,情況自然就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了。我當然隻能感激李股長。
此後,我不曾再見過李股長,多少年來我常常會想到他,我總是為他擔心,認真做事的人,往往不見容於官場,何況是在極左路線猖獗的年代裏呢!
群力中學的絕大多數教師表麵上對我並不歧視,隻有覺悟高的政治幹部如校長、總務主任、團委書記、秘書、衛生員和三四個特殊教師顯得冷淡。好在我和這些人物很少有接觸的機會。而且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耐冷的程度超過了常人,所以再冷也不會影響我的情緒。上課是我的享受,學生對我的熱情足以撫慰我的心靈了。一般教師是在試用一年後宣布“轉正”,工資由30.5元增加到35.5元。我增加那5元錢是一年半以後(1965年秋)才實現的,卻沒有轉正。說明摘帽右派不能享受“轉正”的待遇,意味著工作沒有保障,隨時都可以解雇。不過我估計,隻要沒有外在的政治壓力,這所學校是不會解雇我的。隻要不丟飯碗,名義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學校簡陋,房舍少,全體教師約40人擠在裏外兩間通連的一個辦公室裏,備課、學習、開全體大會都在這裏。教導處、總務處各占一小間。校長獨占一間。校長不兼課,不參加教研活動,也不聽課,是完全不問教學的政治幹部。校長很愛幹淨,每天早晨上班就看見他在校長室裏洗手絹、襪子、褲衩之類的小零碎。洗完之後,窗戶上栓著的一條繩子上就晾出了“萬國旗”迎風招展。一整天,很少看見他走出校長室。晚上下班後,全體教師的時間就屬於校長了,往往是開會。會上由校長唱“獨角戲”,從而也體現出校長的領導藝術來。內容多是不指名的批評,雞毛蒜皮,都可以上綱上線。雖然校長整天足不出戶,他的信息渠道卻是無比暢通,教師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逃不出校長的視聽,都會成為校長大批特批的資料,因此校長開口之前,會場裏人人自危,不知自己的頭上將落下幾枚“炸彈”。我一貫謹言慎行,卻也遭過一次轟炸。那是有一天英語組的幾個老師閑談,有人問我:“濟南有72泉,真的有72個嗎?”我說:“我不知道。我隻去過4個,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還有一個匯泉,跟咱們青島的匯泉同名,泉邊是一個飯館,賣活魚,現撈現下廚。”當天晚上校長就批到我頭上了:“有人誇耀他經多見廣,遊山玩水,吃吃喝喝,別以為你還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現在你在如來佛的掌心裏……”
大概校長聽孫敬修講《西遊記》聽得入了迷,隨手拈來的比喻,用得還很傳神!
有時校長也傳達一些上級的指示,或提出一些貫徹政策的具體措施,譬如貫徹“晚婚節育”政策,校長提出了具體要求:凡未婚的女教師,都要寫出書麵保證,保證在30歲以前不結婚(男教師都已結婚),如果違約,就要受到開除團藉和解除教職的處分。校長解釋“保密製度”也有他的獨到見解:“譬如說:咱們學校有多少張課桌,多少條凳子,都應該保密,不能隨便對外人講。隨便亂講,這是政治性錯誤,至少也是犯了自由主義。”校長很善於發揮,無論大小問題都是長篇大論。開一個小時的會,大家就會覺得太幸運了。每次聽到開會的消息,人們就紛紛跑到街口的小飯店裏買個燒餅回來墊補墊補,否則就要忍受饑腸轆轆的煎熬。
學校規定有教師輪流到鐵工廠勞動一個月的製度。1964年暑假開始時輪到我了。
鐵工廠的活兒都是為大工廠加工零件。這個時期是打造鐵球。鐵球像網球那麽大。模具的外形是四四方方的,裏邊的空當是球形。模具分上下兩半,都帶有長長的鐵柄。我的任務就是坐在電錘旁邊掌握模具。先把模具的下半放穩在電錘的鐵砧上,燒爐的師傅夾出一塊燒紅的鐵放在模具的空當裏,我再把上半模具扣好在紅鐵上,司電錘的師傅就開動電捶一起一落地打在模具上,隻消兩三下,一塊有棱有角的方鐵就被打成溜圓的球。我的任務就是擺正模具和攥緊長柄,並不累。
夏夜,涼風習習,消盡了暑氣,值夜班,任務不多。值班的工人包括我在內共4人。先坐在院子裏乘涼,涼透了才開錘。估計午夜就能打完,下半夜可以躺在長凳上睡覺。
我輕鬆地坐在電錘旁的椅子上,掌握著模具。夜很靜,隨著電捶的沉重的聲音,地麵在震顫,空氣在震顫,整個夜似乎都在震顫。
有一次電錘落下的時候,一股強大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向我襲來,我連同椅子一起向後仰倒了下去,猛地,我的胸部感到無法忍受的劇痛,好像被捅了一刀,我發出一聲慘叫,那慘烈的聲音,不像是從我的喉嚨裏發出的,仿佛是受了重傷的野獸的嚎叫,驚人地刺耳。我隻覺得有幾十把尖刀在我的胸部不停地捅紮,我的呼吸變得異常急促,大聲地呻吟著,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顧不得考慮究竟發生了什麽!
青年工人小郭撲過來把我抱在懷裏,跨上了一輛地排車,另一青年工人小張,迅速抓起車把,衝出校門,向區醫院的方向狂奔。車子的顛簸加劇了我的疼痛,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意識也變得朦朧了。不過我還是猜到了事故的緣由,大概是我沒有扣正上半模具,以致電錘把它打飛了,正砸在我的胸口上,使我胸部受了重傷。
夜深人靜,馬路上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阻擋。至少有3華裏的路程,小張拉著車是一口氣跑到的。到達醫院,小郭把我抱進了候診大廳,他始終不敢撒手,抱著我坐在長椅上。小張跑前跑後去辦理急診手續和找醫生。等了很久,才找來一個睡眼惺鬆的中年醫生,問了問情況,摸了摸我的胸口,說:“沒骨折,沒事兒。”他在我的胸脯上抹了碘酒,給我服了兩片止痛片,打了一針(肌肉注射),開了一張處方,叫小張替我取藥。
藥取來了,一包消炎片(S.T) 一包止痛片(A.P.C.)。醫生說:“回去吧,養幾天就好了。”
真是萬幸,模具砸在我的有肋骨保護的胸部,隻要肋骨未斷,內傷不會太嚴重。若是砸在頭上,那就萬事皆休了;若是砸在腹部,傷勢也會嚴重得多。最重要的還是砸了我自己就不算什麽問題,若是砸了別人,我這個摘帽右派可就承擔不起政治責任了!就這一事故,後來校長在工作總結中還說是我“違反操作規程造成了事故”。若是砸了別人,就會很自然地加上“故意”二字,再上綱上線,不定要形成怎樣的罪名呢!至今我也不明白我違反了什麽樣的操作規程,也從不曾聽說群力鐵工廠有過什麽樣的操作規程。
由於窮,又不享受公費醫療待遇,由於摘帽右派的身份和非正式民辦教師的地位,不敢向學校提出醫療方麵的要求,不敢設想做進一步的檢查和住院治療。一直十多天的時間在嚴重的胸痛中熬煎著,發展為胸膜積水,隻能躺在家裏,憑幾片廉價的化學藥片和自身的生命力來抗拒病痛。直到開學也沒有痊愈,惟恐丟了飯碗,隻好帶病去上班。但教導處料定我不可能按時到校,我的英語課已排定了別人。隻有三年級的化學缺員,於是我就改行去教化學。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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