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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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說唐朝網壇

(2006-02-28 11:45:46) 下一個
這幾天在看《唐才子傳》和《全唐詩》。其實也不叫看,也就是睡覺之前半睡半醒地翻翻篇兒。翻著翻著就覺得唐朝真是邪門兒,全國人民,但凡識幾個字兒的都想吟詩作文,就跟著了魔了似的。就拿《全唐詩》來說吧,四萬多首詩,兩千多作者,帝後嬪妃,文官武將,太監宮女,農工商賈,和尚道士,妓女小偷,乞丐騙子,無所不包。甚至還有神仙小鬼兒,那肯定是什麽人的馬甲了。據說這還是丟了一多半以後的數兒呢。閉眼一想,那時候朝人堆兒裏隨便扔一塊磚頭,八成兒就能打趴下一兩個作家,三四個詩人。唯一能跟唐朝那股瘋勁兒相比的,大概就是今天的網壇了。所以就想侃侃唐朝的網壇。

您說了,瞎掰,唐朝有網嗎?有啊。還不止一個呢。甭管什麽時候,寫點兒玩意兒總是給人看的。沒有報紙雜誌電腦電視,隻能在網上發表。什麽網?貴人網,教坊網,口水網。名人要人有錢有勢的不必說了,隨便寫點兒什麽,大夥都嘬著牙花子說好。不出名的,攀上個高官貴胄,請人引見給皇上,往上一獻詩就是好幾百首,立馬兒就有人認賬,這叫貴人網。混不進貴人堆兒的,跟教坊裏的歌妓美女混也行,寫點兒玩意兒,嘻皮笑臉,哄著姐姐妹妹拿出來唱,也能唱出讀者來,那是教坊網。又沒名兒又沒錢,隻好找酒保要筆墨,題在飯館兒酒館兒的粉牆上,等別人吃飽了喝足了評論一番。這種發表文章的地方,可以稱為口水網。

有網就有網爺。崔顥想出名,拿自己的網作請網爺李邕看。李爺看了頭一句,“十五嫁王昌”,就急扯白臉一拍桌子:小兒無禮!崔顥縮脖子抹頭就跑。不見得詩不好,李爺大概聽說過崔顥的花名聲。跑了以後不死心,還想當寫手,寫來寫去,就有了《黃鶴樓》。明明是七律,偏不照著規矩路子走,給你來個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不知道教坊網上怎麽說的,反正口水網上扇子一片一片的。等到李白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貴人網上“唰”又傾倒一大片。

白居易比較幸運,碰上了網爺顧況。見麵兒把名片兒一遞,顧爺就樂了:長安米貴,居不大易啊。我這邊兒網上都擠不開了,你還湊什麽熱鬧啊?顧爺狂是狂,可是有眼力,看到“離離原上草”,就玩兒命頂了。白爺也不含糊,一連氣上了好些報告文學,《賣炭翁》、《琵琶行》、《長恨歌》、……,樂得全國男女老少都跟著唱。

人氣一高,網戀就免不了。元稹遇薛濤,對了幾句詩,就忘了對亡妻許的願 “曾經滄海難為水”,滿腔熱情地跟比他大十幾歲的薛姐搞姐弟戀去了。這位元大人是天生情種,見誰愛誰。他那《鶯鶯傳》就是專門講自個兒誘奸崔家小姐的故事。霍小玉還沒見到李益的麵兒,就喜歡念他的“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所以頭一回有人介紹見麵,頭都沒抬就羞答答說啦,公子您那麽大的才,豈能無貌?早就暗地裏網戀上啦。

男人網上出名,不光是搞網戀走桃花運。更實惠的是能當官兒,比英特網強多啦。白居易的報告文學讓皇上聽說了,看著好玩高興,白爺就當官兒了。元稹出入宮闈,後宮稱為元才子,皇上幾天不見就想得慌,請來談詩。談來談去,皇上太監都混熟了,就當了宰相。當官兒靠的其實不是文筆,是聊天兒時候的眼力見兒機靈變兒。孟浩然就缺這個。王維待詔金鑾殿的時候沒事兒幹,偷偷請老孟進去聊天兒。突然玄宗臨幸,老孟一害怕,鑽床底下去了。王維不敢隱瞞,趕緊向皇上匯報。皇上說,久聞其名,未嚐一見,出來磕頭吧。皇上問帶詩來了嗎?孟浩然沒帶,就說給您背幾首近作吧。這老孟忒老實,幾句出口,就把平時的牢騷念出來了:“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皇上一聽就不樂意了。你自個兒不來求我,怨我呀?回南山去吧。

女人也想出名,於是寫作自個兒身體的美女作家就出來了。粉香汗濕瑤琴軫,春逗酥融綿雨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靈華涼沁紫葡萄——這是身體哪一部分?再機靈點兒的,幹脆把身體充分利用起來。李季蘭雖然沒趕上吃美國雞的幸福生活,可是照樣荷爾蒙過剩,六歲就知道挑逗男人,嚇得她爸一直擔心她長大了當第三者專業戶。出家當了女道士以後,爹媽管不了,更是情詩豔語,攪得男人心煩意亂。連禿和尚皎然都忍不住跟她寫起情詩來: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這麽蕩,還好意思提什麽禪心呢。

魚玄機也是打小兒機靈,十一二歲就小有名氣。醜八怪溫庭筠瞧見了,先當網爺後當師傅,然後好像就卷入網戀了。後來魚玄機婚嫁不順,看破情場,決定用身體寫作,在道觀門口兒貼一大告示,“魚玄機詩文候教”。這一招兒,叫騷客文人排著隊踩破了門坎兒,上床候教的不計其數,貴人網、教坊網、口水網的人氣指數都一個勁兒往上竄。

網上爭名頭,文人相輕,互相詆毀,造謠中傷,冒名頂替,什麽事都幹。長孫無忌嘲歐陽詢瘦: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角上,畫此一獼猴。歐陽詢譏長孫胖: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隻因心渾渾,所以麵團團。茅山小秀才剛吟一句“駐馬上山阿”,顧況大網爺就接了個“風來屎氣多”。蔣防跟李益不對付,編了《霍小玉傳》,說小玉網戀失敗,死後變鬼,天天折騰李益,把李公子給折騰神經了。口水網上傳得更邪乎,說他每天出門之前在門口撒爐灰,回家以後爬地上滿世界找男人腳印兒。那麽大一國家,全國人民都管疑妻病叫“李益症”,弄得他官兒都升不上去了。

杜甫的爺爺杜審言,說自個兒的文章好,好到屈原宋玉隻能當衙官;書法好,好到坐在王羲之以上。蘇味道申請天官侍郎,老杜剛入選評委就說啦,就他蘇味道那點兒破玩意兒,我評,還不把他給羞死!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千古不變。還有李德裕手下一幫閑的,竟然冒充牛僧孺的名兒寫了篇《周秦行記》,以老牛的名義罵皇太後是沈婆子,暗示皇上是沈婆子讓胡人強暴以後留下的雜種。李德裕把《周秦行記》送給皇上看,想著皇上要是一生氣,沒準兒就把老牛給宰了。沒想到皇上挺明白,說,這不像是老牛的口氣呀。什麽人冒充的吧?老李這招兒比自個兒換馬甲可聰明多啦。

你寫我寫大家寫,寫不出來的時候就免不了想別的轍。那時候沒有知識產權,口水網又不像英特網似的白紙黑字時間地點一清二楚,誰抄誰就成了一筆糊塗賬。《國史補》上說,王維喜歡偷別人句子。“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簡文帝的;“漠漠水田飛白鷺,蔭蔭夏木囀黃鸝”是抄李嘉祜的“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多虧王維的詩比那兩位寫得好,這事兒後來就不了了之了,甚至還有說抄的比原著還好的。

宋之問可就不一樣了。他的“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老有人說是駱賓王的,說老宋沒那個底氣。老宋可疑,因為他有前科。他喜歡外甥劉希夷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愣要外甥把這兩句送給舅舅。外甥糊塗,答應了之後又後悔,說什麽也不給了。老宋一氣非同小可,居然把自個兒的外甥給宰啦。為了兩句詩鬧到這種地步,也太過分啦。

至於撒潑打渾,開口對罵,吆三喝四,烏煙瘴氣,那就更普遍了。崔護上考場,自個兒沒考好卻賴考官,他三堂舅苗登。專門寫了狀子,非說三舅後脊梁長的是豬皮。溫庭筠有才,考場上詩寫得好寫得快,寫完了就偷偷幫鄰鋪的寫。沒事兒喜歡喝酒賭博,喝醉了打架鬥毆,調戲婦女,無所不為,結果讓巡邏兵給打掉了牙。李賀死了以後,李藩想給他成書,托李賀表兄搜集表弟遺漏的詩。可過了好幾年還沒有音兒。李藩來問,表兄說,他活著的時候我就恨他傲慢無理,全燒了!您說這小子損不損哪?

韓愈跟李紳不對付,每天上朝,倆人指著鼻子對罵,罵得誰也插不進嘴去,弄得大夥兒沒法兒辦公。最後皇上忍不住了,說,幹脆你們倆都把烏紗帽給我摘下來,回家慢慢兒吵去吧。周作人說,中國文人言行不一的一派始於韓愈。雖說話重了點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唐代文人大多尚武剽悍,喜歡冒險,山南海北,名山大川,滿世界亂竄。韓愈好像是個例外。好不容易登一回華山,上了山頂就下不來了。又哭又鬧,還要寫遺囑,就差沒拉褲子裏,來一個風來屎氣多了。最後還是華陰縣令想了個主意,弄了好些酒上去,把老韓灌得醉如爛泥,給抬下來了。

另外一個假招子是李德裕。李宰相不但不招妓,還來不來就好幾個月滴酒不沾,混了一個艱苦樸素的好名聲兒。可是他老人家不喝京城裏的水,喝茶全用常州惠山泉水,每天由驛騎一站一站傳遞,從好幾千裏地以外運到長安來。還有個名兒,叫“水遞”。難怪後人說他雅興不少,就是缺德。

不過話說回來,大唐網壇真是文學的春天。好就好在朝廷不管,誰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人就是人,大小毛病,五花八門,各色各樣。大唐網壇好就好在文是文,人是人,很少有人以文度人或是以人度文。元才子的《會真詩》,很有點兒黃片兒的味道,可以說是色情詩鼻祖。可是沒人大驚小怪,大呼小叫,鬧什麽道德危機,人心不古,禮崩樂壞,嗚呼哀哉。哪怕是編皇上,編他爸他媽他三叔二大爺的故事,他也不惱。這在中國曆史上,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到了宋代,先學韓愈,後來又出了程朱,寫出來的玩意兒多半四平八穩,一本正經,裝腔作勢,大便幹燥。朱元璋登基當了皇上,自我價值問題一輩子也沒搞清楚,聽見禿字兒就懷疑人家笑他當過和尚,不光砍頭還要扒皮。後來病情越來越重,連光字兒亮字兒都聽不得了。這種神經病皇上當政,話都不敢說,還談什麽文學?清朝也好不到哪兒去。乾隆當朝六十年,光是有記載的文字獄就弄出一百二十多宗來,連瘋漢塗鴉都不放過。

文學的春天一過去就是一千多年。您說如今網上這麽熱鬧,能不能鬧出個第二春來?

華夏快遞 kd06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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