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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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記——父親的故事

(2005-10-23 11:20:16) 下一個

                  一

  先生坐在一把嘎吱亂響的太師椅上,居高臨下看著眼前這個蓬頭亂發又黑又瘦的男孩子。半晌,稀稀拉拉的長胡子後麵薄嘴唇動了一動:叫麽名字?

  小林子。男孩低著頭,怯怯地小聲回道。他手裏提著一包鼇花魚幹,那是爹給先生的束修。

  先生斜眼看看魚幹,似乎嫌少,不耐煩地問,為麽念書?

  小林子抬起頭來。俺爹說,三輩兒不念書,出來一群驢。要想出大驢,還得去念書。

  本來坐在長條板凳上靜聽的孩子們哄堂大笑。先生也抖著胡須笑了一聲,旋即又沉下臉來,把戒尺在桌麵上一拍,課堂立刻靜了下來。先生對小林子和藹地說,你爹說得對,要想出大驢,還得去念書。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他看到小林子惶惑的臉,環視了一下荒涼破敗的私塾,歎了口氣,把話打住。良久,問道,有大號嗎?

  小林子說,沒有。爹說,先生有學問,求先生給取個好名兒。俺家老祖宗是宋朝宰相王延齡。曲秀才跟俺說,俺家家譜排輩兒,講究“興日定克兆,文思永振家”——俺爹是兆字輩兒,俺是文字輩兒。

  先生漸漸對這個靈利的孩子產生了好感,他虛起眼兒,望著門外遠遠站立的小林子爹說,想要出大驢,文思永振家,那就叫文“截兒”吧。

  俺叫文“截兒”?小林子猶猶豫豫地重複著,忍不住回頭望一眼爹。爹走進門口,朝裏深深鞠了一大躬說,先生是文登府大地場人,俺草民聽不懂先生的官話,麻煩先生給寫下來吧。

  先生提筆寫了三個大字,王文澤。

  條凳上的孩子們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王文澤,王文澤。小澤子!不知是誰大喊起來。孩子哈哈大笑,邊笑邊喊,小澤子,小賊子。

  膠東話裏,澤與賊同音,小澤子就是小賊子。

  小林子十二歲上有了大號,可他不喜歡這個大號。

                  二

  九個兄弟姐妹當中,小林子排行老三。大哥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二姐前年讓攪腸痧取了命,七妹很小時掉進河裏淹死了。小林子變成了老大,幫爹養家糊口。家裏僅有的兩畝地養不了一大家人,爹在種地之餘到牟平城裏賣中藥。那時四爺爺還在,跟四婆婆(就是奶奶)在牟平城裏賣白麵兒,爹進城有四爺爺幫著找買主,也有個歇腳的地方。爹帶小林子去過幾次牟平,四爺爺和四婆婆很喜愛這個濃眉大眼,俊模俊樣的孩子。四爺爺跟爹說過好幾次,該送小林子去念書,爹隻是低頭歎息。

  四爺爺家對麵住著個瞎子,姓徐,是牟平城裏有名的算卦先生。有天晚上,四爺爺請徐先生過來吃飯,誇起小林子這孩子。徐先生就向四爺爺討過小林子的生辰八字,當場算了一卦。徐先生對著手中的卦象沉吟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高叫一聲,怪!把四爺爺和四婆婆嚇得臉色發白。

  徐先生說,小林子這卦象既殺氣起伏,又財氣蒸騰;特別是那變卦,簡直詭密莫測,無人能解。四爺爺不識字,對徐先生的話,十成記不住一成。可是有一句話他記得清楚:這孩子將來要大富大貴!因此他對爹不斷地重複這句話。爹左思右想好幾天,咬咬牙把小林子送到私塾去了。

  小林子進私塾不到一個月,四爺爺讓牲口給踢死了。幾個表叔,也就是四爺爺的幾個兒子,原來就抽白麵,不務正業。老爺子一死,家就散了,兄弟幾個投了萬字會(德國租界)。這麽一來,爹的中藥賣不下去,隻好改成賣炭,每天挑一擔炭到煙台城裏去賣,來回八十裏。勉強熬過了冬天,天氣一轉暖,炭賣不動了。爹租了幾畝生地,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家裏斷了糧。媽隻好領著四妹,背著吃奶的老九去要飯,小林子念了不到半年書,就退學跟爹開荒耕地去了。

  那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剛剛占領了膠東。

  這天,老五小豆子病得厲害,媽去要飯,讓小林子留家照看五弟六妹和八妹。

  小豆子正在出天花,心裏又餓得發慌。他仰起滿是疹子的臉說,三哥,俺餓。

  小林子說,老五啊,再捱一會子吧,等媽回來,興許就有飯逮(啖的土音)了。

  小豆子在炕上爬了幾下說,三哥,俺不好受,俺餓。

  小林子看了看兄弟。豆子骨瘦如柴,六歲了看上去像還不到三歲的樣子,小細脖子上扛著個大腦袋,灰白的臉上一臉的虛汗。小林子想了想說,老五,俺帶你捅豆蜂兒子(即蜂蛹)逮可好?小豆子眼裏閃出一絲光彩,咽了口吐沫說,好,捅豆蜂兒子逮,捅豆蜂兒子逮。

  小林子把兩個妹妹關在家裏,背上五弟出了村,滿處找豆蜂窩。

  小林子喜歡捅豆蜂窩。他經常餓眼昏花找豆蜂窩,找到了就撒泡尿和灘泥,糊在蜂窩上。他把衣服脫下來,蒙住頭臉,撅根樹枝在泥巴上捅個洞。豆蜂一個個從洞裏鑽出來透氣,小林子兩手左右開弓,飛快地把露出頭的豆蜂的腦袋捏扁,扔在一邊。他耐心地一個一個弄死鑽出來的豆蜂,直到再沒有豆蜂鑽出來為止。那時候,他就掰開幹透的泥巴,摳出蜂巢裏肥大的蜂兒子來。有時候,會突然有一群隱藏的豆蜂衝出來拚命,少不了蟄個頭臉膨腫。可是那十幾斤又肥又大的蜂兒子對全家來說是多麽大的幫助啊。把蜂兒子用包米葉子裹起來,放到灶坑的餘火裏,不一會兒,滿屋就迷漫著誘人的香味。五弟、六妹、七妹、八妹和九妹都緊緊圍在灶旁,一邊咽著口水,一邊貪婪地盯著灶口,迫不急待。那些蜂兒子烤熟了,抓一把放到嘴裏,香得人都躺到了。每當這時候,小林子就覺得自己成了大人,能養家了。

  可是今天卻怎麽也找不到豆蜂窩。好多鄉親們都在挨餓,樹上的嫩葉都快讓人擼光了。小林子背著兄弟東找西找,漸漸腿軟眼花,虛汗直流。經過村邊的墳地,看到老鬆樹上掛著個老大的馬蜂窩。小林子停下來,喘著粗氣說,老五啊,沒有豆蜂,抓馬蜂兒子逮可好?小豆子迫不及待連聲說好。

  小林子把五弟的破衣服脫下來,給他蒙上頭說,一會蜂兒跑出來,你就蓋住臉,別讓它蟄著。說完,他拿根樹枝在地上挖了個坑,在裏麵撒泡尿,和了灘泥。他把稀泥一把一把地甩在蜂窩上。每塊泥巴打中蜂窩,裏麵的馬蜂就變得更加喧鬧,怒氣越來越高。越來越多的馬蜂飛出來,在蜂窩周圍尋找敵人。小豆子坐在一棵樹下邊,憂心重重:老三啊,逮得著蜂兒子麽?小林子說,逮得著。等俺把它糊滿了,泥曬幹了,就拿了家去,俺們逮蜂兒子。

  眼看就要被泥糊滿了,過重的蜂窩突然掉到地上,摔個稀爛。成千上萬的馬蜂衝出來,朝兄弟倆直撲過來。小林子見勢頭不好,把小豆子扯到背上,撒腿就跑,老五啊,快跑家去吧。

  馬蜂遮天蓋日地襲上來,轉眼間,小林子的頭上臉上就紅腫起來,疼痛難忍。小豆子更是叫苦不迭。小林子拚了命跑,不防腳下一絆,一頭栽到地上,摔得滿臉是血,小豆子從他後背飛出去,腦袋正正地撞在一棵樹上,一聲沒吭,就癱軟在樹下。小林子掙紮著爬起來,撲到兄弟身上,任馬蜂在他頭上背上瘋狂地衝下來。他隻覺得渾身上下又痛又麻,很快就昏過去了……

                  三

  五弟很大很大的一張臉,七竅流血,從漆黑的草房頂上慢慢壓下來,直貼到小林子鼻子跟前,血腥氣撲到臉上。兄弟嗓音嘶啞,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三哥,俺餓,給俺抓豆蜂兒子逮。

  小林子一下子驚醒過來,渾身是汗,心裏狂跳不止。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睡在炕上,渾身散了架一般疼。媽正坐起身來,看著自己。

  他想起來了。

  那天,他從小豆子身上醒過來,看見兄弟一動不動,紫黑色的血跡遮住了大半個臉。小林子一下子癱在地上,咧開嘴,無聲地哭起來。天黑的時候,小林子哆哆嗦嗦把斷了氣的兄弟背回家。媽看見小豆子,大叫一聲,就昏過去了。爹可就紅了眼,順手抄出門後一根棍子,就朝小林子頭上砸下去。小林子沒有躲,反而把那張讓馬蜂蜇得睜不開眼的臉迎上去說,爹,你打死俺吧。

  爹愣了一下,停了手。他把胳膊粗的頂門棍丟在地上,氣喘籲籲地左瞅右瞅,最後從柴火堆裏抽出一根手指頭粗的樹枝,衝著小林子沒頭沒臉地抽打起來。小林子忍著疼,不吭聲,一會兒就又昏過去了。

  媽,俺害了老五。

  媽歎了口氣,用手輕輕撫摸小林子身上的鞭痕。你爹也打的忒狠了些兒。林子,別恨你爹,他心裏急,剽(傻)啦。咳,這事其實不能全怪你,也是五兒他命薄啊。

  小林子一言不發,眼淚順著眼角流到炕上。

  媽的眼睛也模糊了。她端了一碗煮芋頭,放在小林子麵前:吃吧,你最喜歡吃這個。

  小林子說,媽,留給你跟妹妹吧。俺不餓。

  媽抹了一把淚說,你爹前天後晌一夜沒閉眼,天沒亮就往牟平去了。他央你四婆婆跟宮掌櫃的說好了,讓你去煙台學徒去。

  出殯的日子到了,小林子幫著爹把兄弟小豆子拿席子卷了,埋了,大哭一場,就赤手空拳跟著爹往煙台去了。

                  四

  爹擔著一挑藥材,小林子跟在後頭,進了保德門。

  走在寬闊的街道上,小林子貪婪地看著兩邊高大的房屋,牌坊,商店,讀著牌坊上的匾和店鋪門口的招牌,心情一下子明朗起來。

  煙台好大啊!

  進了一條胡同,拐來拐去,就來到了宮掌櫃的醬菜鋪。

  宮老板是個矮胖子,人看上去挺和氣。爹跟他說了幾句感激的話,把小林叫出來說,兒啊,俺家可就你一條根啦。往後學機靈點,幹活麻利點,好好幹。話要少說,事要多知。雖然沒得書念,把手藝學好,強過種地幾百倍。說完,挑上擔子,頭也不回地去了。小林子孤零零站在門口,一直到看不見爹的背影了,才抹了把眼淚,轉身回去。

  小林子每天天不亮起床,點火做飯,然後切菜洗菜,跟宮掌櫃的學做醬菜。活兒雖然很重,可是有飯吃,小林子很知足。隻是偶爾想起爹娘還有那一串挨餓的妹妹,小林子總是鼻子酸酸的。

  不過,煙台真是個好地方。小林子沒事的時候,喜歡到大街上逛,看那些商店,銀行,洋房。有一回,小林子逛到了福祿壽電影院,看見好多日本人穿著趿拉板兒從電影院裏走出來,有說有笑的。日本人真他娘的會享福,吃飽了撐的花好些錢去看什麽活動人影兒。宮掌櫃的說,說那人影兒還會說話哩!

  小林子是三月初三開始學徒的,到了五月端午,宮掌櫃的愁眉苦臉地對他說,林子,俺這醬園子開不下去了。自打日本人進了煙台,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俺把夥計都辭了。隻招你一個小立把兒(打雜的),指望著省點花銷,等生意慢慢好起來。現在醬菜沒有人買,俺的饑荒(欠債)越拉越多,怕不行了呢。你呢,想家去就家了去,要不,俺認識一個馬鞋匠,給他當立把兒去吧。

  小林子想了想,說,好,就去馬鞋匠那兒吧。

  哪知道馬鞋匠是個脾氣火爆的家夥,動不動就打人。小林子幹了十天,挨了十天打,一賭氣,就離開煙台,回上王各莊老家了。

  這一下,爹更發愁了。這幾年,爹年年從同宗親戚手裏租生地來種,一鎬一鎬把生土刨開,挖去樹根荊棘。頭一、二年,生地長不出好莊稼。第三年頭上,地看看能種了,就讓人收回去了。今年剛剛租了幾畝生地,很可能顆粒無收。媽和大妹要的飯,還不夠幾個小妹妹吃的呢。

  媽的娘家下潘家莊,離上王各莊有十二裏路。日本人常常到那兒去找八路,一天到晚劈劈啪啪的響槍,嚇得鄉親們不敢種地。有一天,舅舅從下潘家莊來探望爹和媽,說那裏的地價已經掉到十幾塊法幣一畝了。與其在上王各莊累死累活給人家開荒,還不如搬到下潘家莊區,買上幾畝地。

  爹動了心,就把家裏的幾間草房給踢蹬了,賣了幾百法幣。

  爹把家搬到下潘家莊去,單單把小林子一個人留在上王各莊,還想讓他學手藝,就找了個遠親小爐匠,收了小林子當徒弟。講好了,學徒三年,沒有工錢隻管飯。

                  五

  師傅的家什,是一根一丈多長的扁擔,一頭掛個小火爐子,另一頭掛個木箱子,裏頭裝的是鋸盆鋸碗的家什。小林子就跟在師傅後麵,挑著這叫做“八股繩”的擔子,走街串巷。一年四季隻有一套衣服,夏天熱,冬天冷。春夏秋冬,小林子總是讓擔子壓得滿頭滿臉流汗。汗流下來,拿袖子那麽一抹,臉上留下一道一道的黑印子。找他幹活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就取笑他:挺俊個小夥兒,咋弄得赫(黑)不留秋的,要不要俺給你洗洗臉?小林子聽了,眉頭緊皺,怒目而視。這一下,人家笑得更來勁了:別看人兒不大,還挺歹毒(厲害)呢!

  小林子不喜歡當小爐匠。春天來了,小林子想到河裏去捉魚;夏天到了,小林子想往林子裏去捅柞木蟲子。小林子原來最喜歡捅豆蜂窩,吃蜂兒子;可自從五弟死了以後,他再不去碰豆蜂了。經常,天快黑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河邊,看著天邊的燒紅還有河裏自由自在的魚兒,向往著煙台大世界。

  有一天,舅舅到上王各莊來,摟著他膀子,悄悄問,夥計,當八路,敢不敢?

  小林子想了想,問,當八路有麽好?

  舅舅說,當八路,有小米細糧,不像你當小爐匠,天天逮地瓜幹。

  小林子又問,當八路,能去煙台麽?

  舅舅說,跟八路打鬼子,哪兒都能去。

  小林子說,好。那俺就當八路。

  舅舅說,好。今兒下晚,到下潘家莊你小姨那兒——左右別跟你爹媽說,他們不讓你去。
 
 舅舅沒告訴小林子,他是共產黨第七督察區區委書記;小姨是村支書。他也沒有說,把小林子送去當八路,他自己還能得到好幾擔糧食呢。

                  六

  小林子摸黑走了十幾裏路,到了小姨家。一進門,看見十來個半大小子,都蹲在院子裏,黑乎乎的一片,一聲不吭。小姨壓低了嗓音,對大夥說,當八路,打鬼子,是好漢。當八路有大米白麵吃,有肉逮,比啃地瓜幹的日子好過。有種的跟俺走,上膠東抗大去。

  說完就上了路。一行人摸著黑,悄悄離開了下潘家莊,一直往西走,全是山路。他們攀過佛爺嶺,越過雀山,天快亮的時候,停在一個叫下馬槽的地方。小姨找到接頭的人,安排好住宿,摸了摸小林子的頭,說,往後可得自己小心啦。說完,掉了幾滴眼淚就離開了。第二天,仍是晝伏夜行,渡過清陽河,進入棲霞縣境,上了牙山。天亮時,出了山林,來到了一座巨大莊園的門口。

  突然,一陣鑼鼓聲大作,把又累又困的大小子們嚇了一跳。原來是八路來歡迎了。

  戴眼鏡的文書坐在一張桌子後頭,逐個問他們的姓名,籍貫,邊問邊把名字記到花名冊裏。輪到小林子,文書問,叫什麽名字?小林子說,小、小,不,叫王文、文、文江。小林子不喜歡 “小澤子”這名字,靈機一動就改成文江了。可是,南方來的文書聽錯了小林子的膠東話,提筆寫下了“王文章”三個字。一邊寫一邊說,文章,好名字!“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好名字!

  不管怎麽解釋都沒用,於是,小林子成了王文章。

  小林子被分到警衛連,拿到第一個月的津貼:一圓北海票。

  每天,小林子跟警衛連的戰士們出操訓練,讀書認字,然後到老鄉家裏吃派飯。過了十幾天,一塊兒來當八路的大小子們後悔了,好多幹脆逃跑回家去了。不過,小林子覺得當八路比學徒好多了。

  那時,小林子剛好跟三八大蓋兒一般高,再過幾個月就十四了。

                  七

  小爐匠師傅慌慌張張跑到下潘家莊,對爹媽說,可壞了,可壞了,林子不見了!

  媽一聽,眼淚就掉下來了。師傅一個打躬作揖:都怪俺,都怪俺,從前天一早起就不見了,俺兩天沒睡覺,滿地場找,找不著啊!爹也急了,跑到小林子舅舅家,小姨家去問,然後又跟師傅到上王格莊找親戚問,當然是音信皆無。

  十幾天過去,媽天天哭,越哭越厲害,連爹也有點恍惚了。舅舅和小姨越來越怕,就想了個主意。

  這天,小姨帶了個算命瞎子到家裏來,對爹說,這位是徐先生,先前給林子算過卦的。徐先生打這過,讓俺碰上了。跟他說林子丟了。先生說,不擋害(沒關係),俺給算算。

  媽趕緊把先生請到炕上坐下,打開灶火給先生燒了鍋熱水。洗手洗臉之後,先生盤腿坐下,從背上包袱裏取出竹筒,從裏麵抓出一把竹簽來。

  先生瞪著兩隻汙濁的眼球,摸索著,把竹筒晃一晃,取一根簽出來,再晃一晃,取一根簽出來,接著把簽子摸來摸去,嘴裏嘟嘟囔囔,好一陣子,臉上浮起了笑容:恭喜恭喜,大吉大吉!

  爹趕緊問,那,那林子他……   先生說,不擋害。卦上說,小林子命強,有好多人幫他。好像那些人還都拿著槍呢。

  小姨趕緊說,當兵啦?當八路了吧?

  算命先生說,那俺說不好。反正從卦上看,小林子活得好好的,有白麵逮,有肉逮!

  爹想起先前四爺爺的話來,就對媽說,林子這兔羔子心野,不會在家好生呆著。讓他去闖吧,興許將來不像俺們這麽受窮。

  先生說,小林子將來大福大貴,這村裏容不下他。整個牟平都容不下他。

  從那兒以後,媽在家裏存了些芋頭,一聽說八路從村邊經過,就煮一碗,拐著一雙小腳走到村邊大路上,手遮涼篷,遠遠地翹望著。八路走近了,媽把眼睛緊緊盯在一個個戰士身上。看見年紀和身材跟小林子相仿的,就跑上去拉住不放,一個勁兒地問,孩子啊,你有沒有見一個跟你這麽大的八路,叫小林子?姓麽?姓王!大號王文澤!

  每一次失望之後,媽總是把小戰士拉到路邊,流著眼淚把手中的煮芋頭遞過去:吃吧,吃吧,俺林子最喜歡吃這個。

  媽就這麽流著眼淚站在村邊,端著一碗碗煮芋頭,看著一隊隊八路走過來,走過去,盼著她的小林子。

                  八

  九年過去了。

  九年裏,媽又生了兩個妹妹。

  九年裏,六個妹妹沒了一半。

  有一天,小姨忽然風風火火地跑來,手裏拿著一張紙,喊道,姐,姐,林子來信啦!林子來信啦!

  媽愣在那裏,一動也動不了。半晌,才急切地說,信上咋說?咋說?

  小姨說,曲家老二從煙台當民工回來,說看見林子啦。林子長大啦,又高又壯。當官啦,當了營長啦。

  營長有好大?媽問。

  營長大著哩,管好幾百口子人哩!小姨說。還有哩!信上說,林子跟四野南下,眼下就住在煙台!

  媽聽了,轉身就一拐一拐往地裏跑,一邊跑一邊喊,林子他爹,俺林子回來啦,快,俺要上煙台看林子去!

  爹聽了,山羊胡子一個勁兒哆嗦。他跑回家,抓了獨輪小車,把媽抱了往車上一放,推起就走。

  爹和媽風塵仆仆趕到了煙台,滿處打聽四野的王文澤。可是人們說,解放軍兩天前就開拔了。

  爹拿小推車推著媽,低頭走出保德門。一踏上回家的路,見周圍沒人,媽就嚶嚶地啜泣起來。

  爹吼道:哭麽哭?林子出息了,當官了,喜事啊!

  爹仰頭朝天大聲說,林子,好兒郎,給爹爭氣了!俺家出了大驢啦!說著,就嗬嗬大笑起來。一邊笑著,眼淚簌簌地流下來。

  媽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爹這才注意到,四十歲不到的林子媽,頭發已經全白了。

   (寫於父親七十九歲壽辰之際)

刊登在 2005 華夏文摘 cm051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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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詩鴻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朋友。我會的,隻是需要時間。
womaninhome 回複 悄悄話 流暢的文筆,生動的描訴,好像看電影似的。繼續寫寫你的父親吧。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