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垂流蘇的紅色帷幕,狹小舞台彩繪的布景。在一堆假花假景中我無精打采地背誦著蹩腳的台詞。
這是戲劇社的彩排現場。彩排進行到一半,我說,劇本尾聲要求女主角獨舞,我不會,要是這段不刪,幹脆換人吧。其實,我早就想撂挑子了。
趙社長已經焦頭爛額,他把劇本攥成狹長的刀鋒狀,卻仍不忘拖著官腔說,安安同學,你的台詞背得很精彩嘛,至於獨舞那段,就讓我的媳婦美美當你替身好了嘛。
演出當晚,我和替身美美相遇在後台那條狹長而幽暗的小過道上。她披著藕青色的被單,同我一模一樣的用筷子盤起的發式,一模一樣清澈如水的眼睛,冷漠而又驕傲地與我擦肩而過。
演出結束,那些如大象一樣意誌堅定的同學還有剛從瞌睡中被人捶醒的同學,對我們報以嚴肅熱烈的掌聲。
所有的演員、場務和劇社成員都跑到學生會潮濕的小地下室開慶祝會,我的替身美美也來了。酒氣煙氣漸漸彌漫,這時美美對我說,你陪我去操場那邊走走,好嗎?
這是一個適合施魔法的夜晚,雲層厚重,星光渺茫。在操場漫無邊際地走著走著,美美忽然牽住我的手。
我們坐在雙杠上聊天。我告訴她,趙先管她叫媳婦。
美美敏捷地跳下雙杠,聲情並茂地講花癡趙先的故事。她說,趙先看見喜歡的女孩就走不動了,就會直勾勾看著人家,像有點弱智似的慢慢地說,你真好看。而所有被他讚過沒有當麵回抽他嘴巴的美女,統統被趙先總結成自己的媳婦。
我在雙杠上笑得花枝亂顫,極具危險性。
美美比較經典的鏡頭,是在洗過澡之後,裸著麵條一樣的直發穿過大半個校園,那樣若即若離的香氣,那樣目空一切的美麗,那樣靜謐和純粹,同那晚在後台與我擦肩而過的情景如出一轍,成為很多男生無法抵禦的迷戀。
美美是學哲學的,報考了本校研究生。我常常代她去聽一些不太重要的選修課,也用很多很多的時間幫她搜集整理時事新聞。
發榜那天,美美的考研總分名列第二,她樂瘋了,甚至小雞啄米一樣在我臉上很惡心地啄了一口,她說,哲人說,有什麽樣的朋友,就有什麽樣的人生。
我站在嫵媚的陽光下,微笑,其實歡樂是有刻度的,有什麽樣的朋友,才有什麽樣的歡樂。
至此我和美美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
6月,我和美美在開滿白色桅子花的校園散步,突然我的羊角小辮惡作劇地被人從後麵扯住。我怒氣衝衝地回頭,那件記憶深處的深藍底帶白點的襯衣,好像無盡的夜空,啪地一聲爆出一片銀白的煙花,讓我目瞪口呆。
是我的男友葉柯,他橫跨半個中國來找我,為了與我在一起,大學畢業他來這個城市打工,直到我穿上海洋藍的碩士服。
我把美美介紹給葉柯認識,當他望向她的時候,瞬間麵紅耳赤,就像一個羞澀的少年。
後來,我問葉柯,為什麽臉紅?葉柯率真地說,那樣的唇看了就想吻下。
我比不上美美,也許,隻有在上帝的花園裏,每一朵花才都是平等的。
我們三人在一起瘋玩,的確度過了許多無憂無慮的時光,但是,眼見著事情慢慢起了變化,比如葉柯常常掩飾不住對美美的好感,比如他們倆經常說一些我不太懂的話。
研一那年冬天特別冷,是滴水成冰那麽誇張的冷法。導師輔導課結束後,我裹緊衣服去靜湖找葉柯和美美,他倆在那兒玩,等我一起吃飯。
遠遠看見,葉柯拖著美美溜冰,他扮演一匹年老色衰的騾子,就像以前逗我玩的那樣。天空飄滿稠密的小雪花和美美清脆的笑聲。忽然,兩人摔倒,如同疊在一起的盤子。
我掉頭走開,臉上有兩條透明的極細的冰線,就像明星的凍傷妝。
下午滑冰課考試。周長200米的小冰場,隻要滑一圈,就算及格。
我努力把閃著青光的冰刀收成內八字,小腿開始打晃。我七扭八歪、前仰後合地溜出體育老師的視線,美美像一隻優雅的冰上蝴蝶滑到我的近旁,握住我的手,說好了的美美要來接應我,就算拖屍也要把我拖到終點。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冰上。美美驚叫著過來扶我,我凶惡地說,寧美美,再碰我,就斷交。
趴在鏡子一樣的冰麵上,我看到自己穿著臃腫的羽絨服,頭發散開,就像一隻迷路的北極熊。
在最後的二十米,美美遠遠地憂傷地看著我幾乎是爬著到了終點。
我生病了,發高燒,卻做一些溫度很低的夢,發現自己被遺棄在冰川裏,手指都不能動。
尤其可怕的是,我的身上生了許多成雙成對的紅疹。醒來的時候,我躺在美美的懷裏,嗅到熟悉的香味。美美在給我喂洋蔥湯,洋蔥使我流淚。
在美美精心的照料下,紅疹退了,就像退下的恨意。美美語帶玄機地說,你不要把葉柯當成陳世美好嗎?他是不會變心的。
秦香蓮有秦香蓮的幸福,我嘿嘿笑著。
行了,美美戳了我腦門一下,別跟我賣弄哲學了。
我認真地說,因為秦香蓮的情敵是美美啊。
從此,美美遠離了葉柯。我再也不能左手牽著美美,右手牽著葉柯走過春暖花開的校園。
差不多又到了另一年的冬天。就和平常一樣,美美拉我去學校的小放映廳看電影,她最喜歡好萊塢的煽情電影。
散場的時候,美美坐著沒動,她說安安,我喜歡《Titanic》,不是因為冰海上的生死離別,真正的愛情在情節之外,是羅絲90年的人生,她愛了他那麽久。得到,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燈熄了。美美在黑暗中輕輕說,安安,我要走了,去墨爾本大學讀書。
平安夜,下了一場很凶的大雪,鋪天蓋地,無數寂寞的百合在夜空綻放。
在葉柯新分的小公寓裏,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喝酒,已經有一年沒在一起了。我沉悶地望著窗外麵的雪國,葉柯沉悶地吸煙。黃昏的燈光下,美美仰著臉,淡藍的小煙圈縹緲飛散,她笑嘻嘻地用手指輕觸。她喝了很多酒。
美美醉了。她用小手拍打著杯子裏的殘酒,臉埋在自己細細的臂彎,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葉柯,你可不可以親我一下。
場麵,就和一個破舊的VCD碟被卡住了一樣,全呆了。
我說,葉柯,親美美一下,否則你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說完我就轉身跑了出去。
我蜷著膝坐在公寓前麵冰冷的台階上,慢慢被雕成雪人。
長街盡頭的茶館裏遠遠傳來不知名的昆曲——人意共憐花月滿,花好月圓人又散。歡情去逐遠雲空,往事過如幽夢斷。淒淒清清的拉長調子的女聲,字字句句反反複複地唱著。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我不會再見到美美了。她被她的命運驅逐著漂向遠方,而時光是空曠的海洋。
大清早,美美用拳頭砸洗手間的門,披頭散發地喊,葉柯,你可不可以快點,我還要趕飛機呢。
葉柯回敬,美美,你可不可以小聲點,我在看報紙呢。
多像又回到了從前,那時候,什麽都沒有發生,陽光融融地照耀。
機場。葉柯幫美美辦好行李托運、登機證。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我攥著美美的衣角,美美攥著我的手說,安安,以後,你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因為我沒有辦法幫你擦眼淚。
眼淚像一麵行走的鏡子,我看到臉上罩著一層搖曳輕紗的驕傲的美美;我看到那個適合施魔法的夜晚裏歡樂的美美;我看到小放映廳光影變幻下憂傷的美美……
我突然在喧囂的候機大廳狂奔起來,時光是空曠的海洋,它要把我的美美帶去哪裏?
安檢門前,美美最後一次擁抱我,她在我耳邊說,葉柯沒有吻我,他是你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人生有那麽那麽多遺憾,但是幸好,沒有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