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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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行

(2005-10-07 11:10:48) 下一個
  山水是美妙的儔侶,而街市是最親近的。它和我們平素十二分稔熟,自從別後,竟毫不躊躇,驀然闖進記憶之城了。——俞平伯:《清河坊》

  這些年來走的地方不算少了,喜歡看的無非是兩樣東西:山水和街市。偶然讀到俞老先生這兩句話,就產生了深深的共鳴。

  歐洲美洲亞洲那些形形色色的街市,或雍容典雅,或巍峨壯觀,或清秀婀娜,或奇詭險峻。身在其中的時候流連忘返,然而過後也就慢慢忘卻了。那常常毫不躊躇,驀然闖進我的記憶之城的,卻是一條簡陋破爛的街道,還有那一條條與它相連的老北京的胡同。

  幼年隨父母搬到北京,對出生地一無印象。在北京的第一個家在炒豆胡同,靠近南鑼鼓巷南口;中學時搬到鼓樓東大街,又離南鑼鼓巷北口不遠。插隊後工作,上大學,結婚成家,直到出國之前,一直斷斷續續住在這裏。

  這裏沒有什麽可圈可點的人物和可歌可泣的事件,有的隻是陰暗破舊的房屋,嘈雜混亂的大雜院,痰跡滿地的街道,火氣衝天的鄰居。風起滿天土,雨落遍地泥。一切都是那麽貧窮辛苦、平凡庸俗,平凡庸俗得讓人厭煩。

  南鑼鼓巷、炒豆胡同也有烙在我少年心裏永不磨滅的印記。那是父親批鬥會後回家嘔出的血痕,是母親因無力讓我們吃飽而流下的淚水,是揀煤核時地上肮髒的積雪和空中刺骨的寒風,還有路過的女同學譏笑的目光。

  我發過誓要永遠離開那地方,遠遠離開,再也不回來。

  可是,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長時間住在一個地方,出出進進看到的多是它的醜惡;離它越遠,竟越是忘記那些醜惡,反而懷念起它的美好之處了。自從來到地球的這一邊,那古老胡同和街道的幻影,就常常出現在我的睡夢裏,纏綿縈繞,久久不肯散去。

   夢中,又回到了童年時代。我步履顢跚地鑽到附近的院子東張西望。那裏,春天有榆樹花,夏天有槐樹花,還有夾竹桃、美人蕉。東家種葡萄,西家架藤蘿,黃瓜 豆角西紅柿長在門前門後,牽牛花順著籬笆爬來爬去,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有人養兔,有人養雞,講究點兒的,在藤蘿下掛個鳥籠子,或在水缸裏養幾尾五顏六色 的大金魚。哪家的母雞一叫,全院兒的孩子們就成群結隊跑到窩裏找雞蛋,嘰嘰喳喳,又笑又叫。

  晨曦一出現,人們就起身了,門戶乒乒乓乓 響個不停。男人在門口洗臉漱口,大聲咳嗽清嗓子。滿院子飄起煤煙來,那是女人在燒煤球爐做飯。太陽升起來,自行車的鈴聲從胡同的一頭飄到另一頭,大人上班 了。老人遛出來散步聊天,有的提籠架鳥,有的手裏轉著兩顆老核桃或者銀光閃亮的鋼球。白天,胡同裏很安靜,除了孩子的嬉笑,隻有磨刀剃頭賣冰棍的吆喝聲。 到了吃飯時間,各家的母親呼啦一下子全出了門,各自呼喚自己孩子的小名兒。

  長大了一點兒,雖然沒什麽玩具,可玩得很開心。下學回來, 叫上一幫小哥們兒趴在泥地上彈彈球兒,拍三角兒,抽空兒還給左近跳猴皮筋兒的女孩兒搗搗亂,氣得她們又跳又叫。天黑後,我們捉迷藏,在各個院子裏亂鑽,或 是拿報紙糊個燈籠,裏邊點支蠟燭去捉蛐蛐兒。有時趁大人看不見的時候,爬到灰瓦的房頂上,互相顯擺飛簷走壁的功夫,從一個院落竄到另一個院落。那句話,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不是誇張的比喻。

  夢中的胡同,伴我度過了多少個寂寞孤獨的夜晚。

  於是,每次回到北京,都忍不住要到老地方去走走,去看看,去尋找兒時的夢。

  可是,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因為看到的,仍然是陰暗破舊的房屋,嘈雜混亂的大雜院,滿地痰跡的街道,還有火氣衝天的鄰居。

  有一年冬天,我走完了南鑼鼓巷,踩著灰色的積雪來到銀錠橋,被一位蹬三輪的纏住,非要拉我一個“胡同遊”不可。我說,不必了。這裏的胡同我很熟,從小在這兒長大的。沒想到,這話竟招來一群蹬三輪年輕人的大聲嘲笑。

  雖然比以往更思念這地方,可是連陌生人都能看出,我已經不屬於這裏了。

   於是,我對自己說,下次決不再來了。然而,每一次回到北京,仍是忍不住要再回來。那感覺,就像是去探望一個垂死的人。北京的胡同一天天減少;我擔心,這 片我生活過二十多年的老街道,會在哪一天從地球上徹底消失。幼時住在炒豆胡同的老房子老院子早在幾年前就被拆掉,圈到一家餐廳裏去了。

  老北京的魅力和特色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

  這次回國,日程安排得很緊。可是對中國越來越感興趣的女兒一再要求,想去逛逛北京的胡同兒。

  我說,那就去老爸小時候和泥打架的地方吧。地道的老北京胡同兒。

  炒豆兒胡同,女兒笑。這名字好土,我喜歡。

  沒想到,這一去,讓我大吃一驚!

  胡同還是那胡同,街道還是那街道。仍然是灰瓦灰牆,仍然是擁擠簡陋。可是,在司空見慣的背後,有了令人驚喜的變化。

   “保護院落”的藍瓷牌子,出現在許多院落的門口。院子裏出現了夢裏的藤架,架上掛滿了西葫蘆,絲瓜和黃瓜。有些樹枝上還掛著精致的竹鳥籠,裏麵百靈鳥在 歡快地歌唱。院內院外,地麵打掃得幹幹淨淨。節儉的人們,曆來不隨便浪費一塊磚,一片碎木。現在,蜂窩煤,磚頭,碎木條,仍然院院都有,不過都碼得整整齊 齊,一改先前雜亂無章的樣子。院落仍然由於隨意加蓋的簡易房間而狹窄擁擠,可是那整潔的努力卻令人感動令人起敬。

  從胡同的東口走到西口,居然沒有遇見一輛汽車;一個院門口的老樹下,有位老人慢悠悠地走過。

  猛然間,我被這胡同的安詳和靜謐震驚了。

  一下子,記憶變得無比清晰。領著白衣白裙的女兒走過每一個院門,我都能叫出住在那裏的幼時玩伴的姓名。小胖兒,白毛兒,二幫子,一撮毛兒,……一張張稚嫩的臉孔隨著外號兒浮上心頭。

  我幼時的夢,你真的回來了麽?

  走出胡同,進入南鑼鼓巷,我的驚訝就更大了。

   瞧,那小酒吧,從前好像是個小飯館兒。沒錯,是這個小飯館。有一年的冬天,小妹不知為什麽跟父親發起脾氣起來,又哭又叫。父親發了怒,打了她屁股幾把 掌。小妹性子倔,益發大鬧起來。最後還是父親妥協,拿個大棉襖把她裹起來,踏著雪,抱到這個小飯館兒門口看人家炸油餅和炸糕。那是我們家裏的一場革命,因 為我們兄妹突然意識到,嚴厲的父親也會被迫妥協。現在,這裏的窗口貼著《Lonely Planet》對酒吧的介紹,顯然已經出了名。走進去,青磚落地的 庭院,清清爽爽,幾個外國遊客坐在絲瓜架下喝酒聊天。

  再往前走,是合作社,那是小時候幫媽媽打油鹽醬醋的地方。所謂“打”,就是拿自 己的瓶子去買。售貨員往瓶子嘴兒裏放個漏鬥兒,然後拿一個帶長把兒的小竹筒,從油罐或醋缸裏一筒一筒舀上來,數著數倒進瓶裏。合作社已經不在,可是不遠 處,赫然出現了一塊白底黑字全部大寫的英文牌子:BEIJING DOWNTOWN BACKPACKERS ACCOMMODATION(北京市中心背 包旅行者客棧)。抬頭一看,古色古香橫匾上寫著“東堂客棧”。門內,兩麵牆上寫滿了遊客對旅店的感謝和對北京的讚歎,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 文,日文,韓文,……,還有一些認不出的文字。櫃台前的女孩告訴我們,他們屬於國際青年學生旅店協會(International Youth  Hostel Association)。

  金發碧眼的遊客,三三兩兩在街上遊蕩,有的鑽進四合院拍照,有的到酒吧裏要一杯啤酒,有的在網吧裏把電腦連上WIFI,查看幾千裏以外送來的電子郵件。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南鑼鼓巷,這寒傖破舊的老街,居然悄悄走向世界了!

  哦,童年的老街,原以為你在經過數不清的滄桑之後,行將就木。——你真的要從廢墟裏複活了麽?

   走出南鑼鼓巷,登上鼓樓,我指給女兒看當年住在鼓樓東大街的家。居高臨下,放眼望去,一大片灰土彌漫的破爛屋頂,那景色刺得我眼睛酸疼。左手邊,有一棵 香椿樹從密密麻麻的屋頂中鑽出來,看上去格外醒目。那是我親手種的。每年春天,父母都要我把鮮嫩的香椿葉摘下來,送給前後左右的街坊鄰居。現在,院裏蓋了 那麽多簡易房,連香椿樹都給蓋進屋裏去了。住在這種院落裏的居民,他們一天的收入恐怕還買不起酒吧裏的一杯飲料;他們的居住條件跟二三十年以前比,沒有任 何改進。我對女兒說,看看吧,這才是真正的老北京。

  女兒說,跟剛讓恐怖分子給炸過似的。

  我心裏也忍不住發問,老街啊,你真的能從廢墟裏複活麽?

  再看看地安門東大街,從鼓樓到景山,那北京的中軸線上,汽車塞得滿滿的。引擎轟鳴之中,我仿佛聽到老街在車輪下呻吟:我不知道。我的包袱太重,傷口太深;我太累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為這一次看到的變化而驚喜。隱隱約約,一種近於僥幸的期望從心底升起。

  離開時,女兒說,下次回來,再來看看。

  我點點頭。

  說的對。下次回來,再來看看。

原載於 2005 華夏文摘 cm0501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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