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粥折腰的文人
(2009-02-11 19: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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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又稱為“糜”、“水飯”、“稀飯”、“雙弓”。據說是黃帝發明的,漢代許慎《說文解字》就有“黃帝初教作糜”的記載。
曆代文人對粥都有很深的感情。
文人安貧樂道,要生存下去,這時候粥是最好的選擇,不多的米,加上較多的水,可以填充饑餓的胃。所以,粥作為“碗中的貧民”,曾是貧窮的象征。
杜甫從不認為窮是丟人的事情,他從甘肅攜一家老小千裏迢迢來到成都後,曾隨難民到大慈寺接受施粥。
範仲淹少時家貧,住在寺廟裏發奮苦讀。每天煮一鍋稀粥,冷凝後分成四塊,早晚各兩塊,以切碎的鹹菜佐餐。這段食粥故事,已成勵誌佳話,激勵後來的學子。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編有《粥品》一書,對粥很有研究,而曹雪芹在家境衰落以後,也和杜甫一樣“舉家食粥酒常賒”,閱盡人世滄桑、世態炎涼,隻好把祖父品粥的經驗帶到《紅樓夢》中,小說裏的人物好像極少吃飯的,他們喝藥、喝湯、喝粥的時候多,而且,什麽人吃什麽粥,好像有講究,寶玉吃的是碧粳粥,他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哥,這粥當然是貢品玉田碧粳米熬的;黛玉吃燕窩粥,因為她嬌貴虛弱,經常咳嗽,燕窩是名貴的補品,可以治虛勞咳嗽、咳血。賈母在元宵節的夜宴上要吃粥,鳳姐忙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卻嫌太油,說:“我吃些清淡的吧!”老人家是非常懂得養生之道的,至於她自己吃不完的半碗“紅稻米粥”,並不浪費,專門派人送給鳳姐去吃,也算得上是一種“恩賜”吧。至於《紅樓夢》中的丫環是否吃粥,曹雪芹的筆墨也有涉及,在第二十回,他寫襲人遇到風寒,吃了藥之後,身體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隻吃些米湯靜養”。不知是不是丫環們地位太低,連吃粥的資格也沒有?
比曹雪芹稍晚的蘇州文人沈三白,和曹雪芹的命運相似,生前寂寂無名,死後百餘年暴得大名,他的《浮生六記》至今仍暢銷不衰。書中有一段食粥的描寫,特別能表現窮人的生活情趣。他的未婚妻是他舅舅的女兒,名芸,芸命苦,4歲喪父,10歲多一點,就做女紅來養活全家了。一年冬天,沈三白夜送堂姐出嫁,回到芸家中,已是三更,正是饑腸轆轆之時,芸悄悄地拉拉他的袖子,把他帶入閨房,將她藏了多時的暖粥奉上。沈三白正要舉筷,芸的堂兄玉衡擠進來,對芸戲謔道:“我要吃粥你說‘吃完了’,原來是專門款待你的夫婿的啊!”弄得芸非常窘迫,急忙躲開。
原來,愛情可以裝在一個小小的碗裏來表達。這一粥一飯的恩情讓沈三白念念不忘,兩人婚後,詩酒唱和,百般恩愛。芸娘去世之時,他發出這樣的悲歎:願世間夫妻不至於反目成仇,但也不能過於恩愛。否則,一方撒手人寰,另一方是多麽痛苦!
食粥可以達到最為經濟的果腹效果。
被毛澤東稱為“五四運動總司令”的陳獨秀,早年為革命奔走,非常忙碌,一方麵要物色革命同誌,另一方麵還要辦報刊宣傳革命。他先後辦報刊數十種,編輯、排版、校對、郵寄,他都是親自動手。時間緊湊,三餐吃粥,不以為苦,臭蟲滿被,也不以為髒。
現代作家錢歌川在青年時代也有一段以粥充饑的日子,他說那時抵禦饑餓的妙法是:將房中的窗簾和門關得嚴嚴實實,在漆黑中蜷臥,再將兩腿屈起來抵在肚皮上,睡了醒,醒了睡,到實在抗不過餓時,才起身將熱水瓶裏用一個銅板煮成的粥,倒在酒杯中吃,吃過幾杯後,就精神振作起來。
粥很奇妙,窮也喝粥,富也食粥,它既是窮人的最佳選擇,也是富人的美食和養生上品。曆代帝後嬪妃以及達官顯貴,用粥來調劑口味和平衡膳食的習慣由來已久。
晉代皇帝召儒生學者,談經論道,用粥來款待他們;漢宣帝召集儒生誦讀《楚辭》,“每一誦即與粥”,他是將粥作為獎品的;而唐穆宗也曾賜粥給白居易,《金鑾記》載:“詩人白居易在翰林院做官時,才華出眾,皇帝賜他‘防風粥’一甌,食之口香七日”。
“防風粥”不過是取中藥“防風”製成的藥粥,可以防禦感冒吧。但是,皇帝的粥就是不同,吃一碗,七天都不用刷牙了。至於清朝宮廷熬一鍋臘八粥,要花費10萬兩銀子,做一次粥,都能做出滿漢全席般的鋪張,這粥要是賞給老百姓,恐怕不敢吃,要天天供著了。
文人不少都是食粥族。
陸遊甚至認為吃粥可以成仙,他在《食粥詩》中誇張道:“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隻將食粥致神仙”。他活了85歲,在那個時代應該算是高壽了,應該說和他喜歡喝粥有點關係;美食家蘇東坡品嚐了用豆漿和無錫貢米熬的粥後,寫詩雲:“身心顛倒不自知,更知人間有真味”;明代詩人張方賢在他的《煮粥詩》中說:“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鄭板橋對粥更是有獨到體會,他在山東範縣作知縣時,曾寫信給胞弟鄭墨談論喝粥的樂趣:“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
鄭板橋喝粥喝出了想當農夫的願望,這恐怕是文人的通病吧。身在官場,向往田園,但是又有幾人能受得了風吹日曬、躬耕隴畝的勞苦呢?像陶淵明那樣“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幹點鋤草之類的輕體力活,就已相當不簡單了。話又說回來,鄭板橋當年清貧的生活,比起農夫來,恐怕也強不到哪裏去。
袁枚愛粥,但從來沒想過當農夫,他是具有“小資情調”的著名美食家,他所著的《隨園食單》被奉為饕餮經典,那裏麵對粥更有權威的定論:“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這理誰都想得到,但這話不是誰都能說得出。袁枚能品出煮粥的最高境界,自然對吃粥也挑剔得很,他說某一次去別人家裏做客,那家的菜做得不錯,隻是粥做得不好,勉勉強強將粥咽下,回家後竟大病一場。
現代作家中,孫犁常年喝玉米粥,他對玉米粥的製作深有體會:“秋後,如果再加些菜葉、紅薯、胡蘿卜什麽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兩手捧碗,縮脖而啜之,確實像鄭板橋說的,是人生一大享受。”女作家諶容也愛玉米粥,她說:“黃燦燦的玉米粥,比大米粥更具魅力,格外的香甜可口。”
梁實秋表麵上說不太喜歡喝粥,因為在他的記憶裏,粥總是與疾病形影不離。他《雅舍談吃》表達了對粥的恐懼:“我不愛吃粥。小時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但實際上,他是喜歡粥的,他說母親熬的粥特別香,“荷葉粥”、“菜粥”還是蠻好喝的。
真正對粥有意見的人,恐怕隻有王蒙了,不過他是將粥升格成一種文化來批判的。在那篇曾引起廣泛爭議的《堅硬的稀粥》中,王蒙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家庭從斷掉稀飯到回歸稀飯的故事。“黃油麵包攤生雞蛋牛奶咖啡”的早餐讓中老年人感到強烈不適,吃過之後,有人患了急性中毒性腸胃炎,有人便秘,有人患了腸梗阻,有人牙疼嘔吐,無論如何,大家還是強烈向往鹹菜稀飯。王蒙感歎道,稀粥太堅硬了,不管是牛奶麵包、分灶而食、民主選舉還是“唯廚藝論”,統統抵不過爺爺安排我們吃了幾十年、從生下來吃到現在的鹹菜稀飯!
其實,這粥哪裏隻有幾十年,一不留神,中國人就“唏哩呼嚕”喝了兩三千年。
現在大都市裏,即使是肯德基這樣的快餐巨頭,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入鄉隨俗,在美式餐廳裏賣起了中國粥。
一年夏天,我到某地旅遊,看到兩粥店門口的廣告很有特色。
有一家是一幅對聯。上聯是“艱苦歲月想吃肉”,下聯是“小康生活要喝粥”,而橫批是“與食俱進”。
另一家的廣告是一首詩,更顯絕妙:粥品即人品,煲粥如處世。水至清則無魚,粥至清則無味。數杯清水數杯米,半碗糊塗半碗仙。斯文慢火,羽扇綸巾,就這樣煮沸整個江湖。
心想這多半是個文人辦的粥店吧,用現在的時髦話說,店主應是一儒商吧。
於是就衝著這廣告,進店消費。一邊喝一碗清恬的苦瓜粥,一邊品味著廣告詞。“粥品即人品,煲粥如處世”,大概是說煲粥要不急不緩,火到自然成,正如做事要不驕不躁,水到渠成;一碗稀粥,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曆幾個小時的文火煎熬,正如一位哲人,看似心如止水,其實已曾經滄海;稀粥綿軟,入口即化,不與舌頭為難,正像做人,要能屈能伸,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
參透此理,也許可以理解曆代文人為何對粥一往情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