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上大學
(一)找到六十年前的一張“報名表”
有一天,在家中清理舊物的時候,忽然找到了1946年夏天我報考中法大學的兩張報名表。細看上麵填寫的字,是丈夫的筆跡。
現在,不妨把報名表展示一下,並適當做一些有關情況的介紹:
中法大學三十 年度新生報名表
姓名 | □ □ | 籍貫 | 雲南昆明 | 年齡 | 十九 歲 (民國十六年二月生) | 性別 | 女 | ||
學曆 | 於民國 年 月在 省(市) 縣 立 學校畢業 | 呈驗證件 | 肄業證書 | ||||||
於民國 年 月在 省(市) 縣 立 大學先修班肄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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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等學曆 於民國35年一月在昆明五華中學修畢五學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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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考誌願 | 文 學院 文史 學係一年級 | 相片 無 | |||||||
選考科目 | 英文 | ||||||||
永久通訊處 | 昆明華山西路194號 | ||||||||
臨時通訊處 | 宣內國會街26號□ □先生轉 (自九月至十月止) | ||||||||
備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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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1、本表務須用墨水筆楷書填寫
2、畢業中學名稱不得簡填在先修班肄業者須兼填畢業中學名稱
3、如有選考科目必須填在選考科目欄中
4、本表應填兩張一張貼相片備用一張不貼相片報部
這張報名表記年方法用的是“民國”,如:民國十六年生,意思就是公元1927年生。丈夫如實填寫了我的學曆,我在昆明□□中學沒有拿到畢業證書,因為1946年上半年,也就是我高中三年級的最後一個學期,我沒有讀書。1946年3月,我因為婚姻問題自己出走宜良縣,隨後被家人找回來禁閉在家中。同年5月,在丈夫的策劃下,我離開昆明到了曲靖縣和丈夫會合,然後一起到了北平。
在北平,丈夫替我出主意,報考的學校有三個:北京大學、中法大學和輔仁大學,都報了國文係;因為我的英文還算過得去,所以選考科目欄裏填了英文。
在臨時通訊處一欄裏填寫了當時臨時居住的地方:宣武門內的國會街26號(這個地方就是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教職員工從昆明返回北平之後的臨時住處,是原來的國會大樓所在地,新中國成立以後成了新華社的辦公地點。)清華大學開學的日期定在10月,所以丈夫填寫的臨時通訊處的時間是九月到十月。他想如果能考上,錄取通知會在十月以前收到,如果考不上,任何一種通訊處都沒有用處了。在“呈驗證件”一欄裏,填了“肄業證書”;另一張表上填了“修業證書”。其實,我都不知道我有沒有這樣的證書,是丈夫離開昆明之前替我取到的。因為我從家裏出走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戴的戒指和手表之外什麽東西都沒有。
報考中法大學的報名表之所以能留到現在,是因為當時這兩張報名表作廢。因為我的相片不符合報名的要求(是兩張不同版本的相片),所以被學校拒絕了。
(二)考上輔仁大學
1946年夏天到了北平,丈夫替我考慮了三個學校:北京大學、中法大學和輔仁大學。為了準備報考學校,他帶我在西單一帶的一個照相館照了相,又帶我乘坐當時北平的有軌電車,一路上指指點點地告訴我,什麽地方是西單,什麽地方是西四,記不清在什麽地方有軌電車往右一拐彎,就到了沙灘北京大學的紅樓。現在想一想,當時是從北京大學的紅樓東北邊的校門進去的。就在一天之內,三個學校都走了一趟,有兩個學校收了我的報名表,就是北京大學和輔仁大學。
回到住處,他又給我講北平的情況,他說:“北平城分兩部分,北邊是內城,南邊是外城;北邊的內城裏還有一個紫禁城。南邊外城是商業區。關於北平人的居住情況有個說法是:‘東貴西富,南賤北貧’,‘東貴’指北平城東部地區居住的都是達官貴人;西部地區居住的都是殷實人家;南部,指外城地區都是賤民(實際上是商業區);北部地區住的大多是貧困居民。”他又說:“北平的道路都是東南西北直來直往的,好記;還有明顯的幾座牌樓做標誌呢!乘坐有軌電車也很方便。”昆明人的習慣,給人指路,不說東南西北,隻說向左向右,向前向後。到了北平,一聽人說東南西北我就犯糊塗。
那時報考,各個學校自己出題,自己考試;考試時間也自己規定。北京大學的考試時間在先。考試那天我起了個早,丈夫是個很顧麵子的人,自然不會送我去考場。他要我自己去。我們的住處在宣武門內國會街,要去北京大學,自然是乘坐往北開的電車。我坐上電車,過了西單牌樓之後,記不清應該在什麽地方拐彎,過了站了。等我趕到北京大學考場,監考老師已經不讓我進場了。隻得十分懊喪地回到住處。
輔仁大學的校址在護國寺。是在城北,從宣內乘有軌電車,仍然從南到北是一條直線,再向右拐。這一次我小心翼翼找到了學校的校址。考試的地點在一個像大殿的屋子裏,後來知道這是恭王府裏的房子,當時用作輔仁大學女生部的教室。
現在隻記得要求作文考試必須用文言寫。什麽命題已經忘記了。雖然我原來所在的學校並沒有要求學生全部用文言寫作文,但是憑著讀過一些文言的篇章,多少有些領會,所以,我還是認真用文言寫了。
到了張榜的日子,丈夫陪著我去了,在校門外的牆上張貼著被錄取的新生的名單,我的名字居然上了榜,還是第一名。我非常高興,也有些得意,因為我是以同等學曆的資格參加考試的,和有證件報名的人相比,被錄取的機會比較難。
(三)隨之而來的就是準備入學。
丈夫對他的一位朋友說我是到輔仁大學作借讀生,並說我已經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是不符合我的實際情況的。我現在推想,一方麵說我已經是大三的學生,麵子上好看一些,另一方麵,也要把租房的理由說得充分一些。那麽,為什麽要在校外租房子呢?第一輔仁大學在北平城裏,丈夫的工作在清華大學,清華大學在北平城的北郊,我不能每天回到清華去住,隻能周末回去;第二,我想是為了和我見麵方便一些。因為輔仁大學是天主教辦的學校。男生和女生之間有嚴格的規定。輔仁大學分男校和女校。女校的宿舍就在恭王府裏麵,朱漆大門,庭院深深,很有些威嚴,也很氣派。紅色的大門口有門衛把守,女生的住宿由嬤嬤管理,女生會客有嚴格規定的時間和地點。在校外租了房子,丈夫什麽時候想來就來了。
回到北平的時候,丈夫經濟上並不寬裕,我上了一所私立的教會大學,肯定會在經濟上給他增添許多困難。我對於經濟上的事情一向糊塗。在昆明我上過三所私立的中學校,母親給我交了多少學費(因為交學費從來不經我自己的手),我不知道,她隻囑咐我,因為父親去世,孤兒寡母生活不容易,要我好好讀書,才對得起她們。
我們是七月中旬到的北平,為了過北方的冬天,丈夫帶我到隆福寺的舊貨市場去買衣服,還特意買了冬天穿的棉鞋。
在北平上了大學,丈夫也不告訴我他給我交了多少學費,還給我在學校附近的西口袋胡同租了一間住房;在德勝門的舊貨市場上買了一個三合板做的推拉門的矮櫃子(是日本人用過的,日本投降以後留下的東西),可以放衣服和書籍;買了一張不帶抽屜的光有桌麵的小桌子,可以看書寫字;買了一個小煤球爐子,冬天可以取暖,還有一個鐵皮水壺,向房東借了一張單人床。小屋的窗戶用高麗紙糊著。就這樣一切準備就緒。
(四)我的學校生活
我每天一早到學校讀書,中午就在女校門外的一個小飯鋪吃飯,經常是一碗餛飩,兩個燒餅。晚飯就更隨便了,有時買一個窩窩頭,一塊鹹菜疙瘩。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煤球爐上放著那個鐵皮水壺,水燒開了,倒一杯開水,吃著窩窩頭鹹菜,就是一頓晚飯。
我的印象,當時的《論語》和英文課,是在女生部的教室,也就是我入學考試的那個大殿。說它是大殿,是因為房頂很高,室內有大柱子,有高門檻,中國老式的木門。一個班的女生隻有二十一二個人,所有的桌椅隻占了整個教室的大約一半的地方。教英文的女老師是一位天主教徒。她曾經勸我入教,我沒有回應。有些課是在校本部的教室,校本部在女校外麵的西邊不遠,也就是護國路東頭路北的一座樓房。從女生部到校本部要走一段路。這段路的名字叫李廣橋,其實並沒有水也沒有橋。
校本部的建築是一座兩層樓房的西洋式建築。從中門進入,兩邊樓上樓下都是教室。男生女生在一起上課。我還記得教中國通史的老師是柴德庚先生,因為每個星期六我坐清華大學校車回家的時候,都能見到他。我不知道為什麽他也在周末去清華?餘嘉錫先生是係主任,教我們《目錄學》,另外還要學習聲韻,文字等課程。據說這些是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很重要的基礎課。此外,還有大教室裏的倫理課,上課的學生很多,是幾個係的學生在一起上大課。還有校本部馬路南邊體育場的體育課。
輔仁大學的女生部設在恭王府裏,恭王府的前麵一部分有幾間教室,後麵一部分是女生宿舍;走讀生的活動範圍隻在前麵一部分;院子裏很幽靜,也很整潔;有時可以見到穿著黑色衣裙,戴著白色頭巾的洋嬤嬤,她們都是天主教徒。
不上課的時候,我經常會坐在女生部的朱紅門裏的過廳的椅子上,特別是在北平冬天漫天大雪的時候,雖然雙腳凍得有些隱隱作痛(因為舊貨攤上買來的棉皮鞋,外表好看,實際已經起不到保暖的作用了),也不願意過早地回到我自己的住處,因為那個空間太小,太隱蔽,讓人感到太寂寞。我會看著飛揚的雪花和銀裝素裹的院子浮想聯翩,這樣的景色是我第一次見到,我驚喜萬分。
輔仁大學有“家政係”,家政係的學生的學習活動,主要是在女生部;她們有的彈鋼琴,有的做食品,有的縫紉。我有些好奇,有時就和幾個同學到那裏去玩。
距離輔仁大學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湖區,叫做什剎海,冬天湖水結冰,有的同學就到那裏去滑冰,她們都自帶冰鞋。我沒有錢買冰鞋,看著他們玩了幾次就不去了。不過湖區的春天還是美麗的,湖邊的堤上有長椅子,有時到那裏坐一會兒也很愜意。我還到德勝門橋上去吃過一種北平小吃,是小販在路邊擺的一個小攤上賣的,名字叫做灌腸;還到護國寺廟會去買過一個手提包,但是在周末要返回清華園的時候,因為沒有錢買車票,又把他送到當鋪裏去了。
在一年的大學生活裏,我沒有交上一個好朋友,因為我不敢告訴同學我是已婚婦女我怕她們笑話我。我每個周末都要回到清華園和丈夫團聚。一到星期六下午,我就在護國路路西的口上等著清華大學的定時班車從這裏經過。坐上清華大學的班車,可以直接進入清華園,既省錢又省事。我不能也不願和同學們一起度周末。
1947年的春天,我隨著輔仁大學的同學們參加過反饑餓大遊行。還有抗議美軍侮辱北大女學生沈崇事件的遊行。
(五)學習到此結束
也就是這個春天,丈夫陪我到清華校醫院看病的時候,醫生告訴我要多吃水果,我聽了覺得好笑,醫生怎麽會這樣給病人開藥方?後來才知道是懷孕了。當時在清華大學附近的燕京大學有一位婦科醫生胡經甫,住在燕東園的一座小樓裏,他給我檢查了身體,給了好多鈣片,讓我按時服用,我毫不在意,經常忘記服用。在生了孩子以後不久,我就掉了兩個牙,這是一個教訓。
因為懷孕,我的學習隻能堅持到暑假,向學校申請,拿到一張休學證明書,就回家了。
我就是這樣稀裏糊塗失去了學習的機會,開始走上為人妻為人母的漫長的人生旅途。
記得有一次,丈夫曾經建議我向家裏報告我的學習情況,並向家裏求取經濟援助。我沒有在意,我認為我的離家出走是一種革命行動,既然背叛了家庭,就不能向家裏人低頭求援。可是我沒有想到我不依靠母親的接濟,就要依靠丈夫。我是一個經濟上沒有獨立的人。後來我想,這也許是我失去學習機會的一個重要原因。
於英國曼城小獨屋
2006年3月12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