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讀書會
我的中學生活(1)
雖然雲南地處偏僻的西南邊陲,但是在1938年以後的幾年抗日戰爭時期,也逃不過日本飛機狂轟濫炸的災難。我的中學時期就是在那時候度過的。
老家昆明市有一所專門招收女學生入學的學校,是一位留學美國的雲南人秦女士創辦的,在當地很有一些名氣,據說對學生的要求嚴格,學生的學習成績都比較好。
昆華女中還有一所附屬小學。那時的小學分初小和高小。初級小學四年,高級小學兩年。我曾經在昆華女中附小的高級小學讀了兩年。現在隻記得學校規定上學的時候必須穿校服。白色中式大襟的上衣,白上衣的衣襟左邊用藍色的絲線繡上一枚圓形的校徽,再配上深藍色的裙子。腳下是白襪子,還有帶一條攀的青布鞋。學生一律梳短發。顯得校容十分整齊嚴肅。
我入昆華女中上學的時間是1940年,我所在的班級序號是50,由此可知這個學校的曆史已經不短。
剛剛入學,學校就通知:為了適應當前戰爭形勢的需要,學校必須疏散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於是我就隨著學校遷到距離昆明不太遠的呈貢縣的一個小村莊。這個村莊在滇池邊上,村子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廟,我們就住在廟裏,睡的是上下兩層的大通鋪,晚上點一種用棉花撚成燈芯的小油燈,這種油燈的燈盞是陶質的,一個小小的陶盤裏放著菜油,它的中心有一個中空的爪形的放置燈芯的地方。這樣的小油燈發出的亮光非常微弱,就像一隻小蠟燭,但是可以照著我們做完入睡以前的一些準備工作。一天三餐吃的糙米飯,有時還能看見米裏有蟲子,現在已經記不清除了白菜湯之外還能吃到什麽別的菜肴,但是大木桶裏裝著的白菜湯,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從木桶裏舀出白菜湯的情景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上課的教室分散在村子裏麵租用的比較大的空房子裏,學校放進學生用的課桌椅就是一個教室。每天在晚飯後都有晚自習課,所以晚飯以後學生們都帶著書包下山到教室裏複習功課。教室裏麵照明用的是一種叫做汽燈的燈具。這種汽燈的底座是一個裝汽油的油壺,油壺側端有一個注油口,是裝進汽油的時候用的;油壺的上端用一個圓筒形的玻璃罩罩住,在汽燈的玻璃罩裏的頂部裝進去一個小桶形的紗罩,然後往汽燈裏麵打氣,那個小紗罩就會膨脹起來發出亮光。汽燈的上部有掛鉤。隻要有一盞這樣的汽燈掛在教室裏就夠所有的學生讀書寫字用了。我一直弄不明白這汽燈裏的紗罩是怎麽會亮起來,汽油和紗罩是什麽一種關係的這樣一些道理。
晚自習過後,學生們便三五成群地到農民家裏去做睡覺前的準備工作 —— 主要是洗臉和洗腳。一般情況都是三五個學生湊了錢,找一家農戶給一些訂金包下來,讓農戶每天燒一鍋熱水等著我們來洗臉和腳。農戶有了額外收入自然高興。和我一個組的有一個廣東籍的同學,她好像比我們懂事一些,是她負責和農戶聯係,每天晚上帶著我們到農戶家裏洗腳。
生活是顯得艱苦一些,但是學生們卻很愉快。想想看,如果沒有日本飛機來轟炸昆明,我們就不會到這個小村莊來,也就不會有這樣的集體生活的體驗。學校在昆明的正常情況是,學生隻能每天從家裏到學校上課,放學以後就回家。同學之間的關係就不會像在小村莊裏這麽親密,開展的活動也就不會這麽豐富多彩了。
現在怎麽也想不起來在課堂上學了些什麽知識,留在記憶中揮之不去的隻有一些課外活動。下麵記的就是留在我記憶中的一鱗半爪的課外生活。
滇池邊上的遊泳池:
集體住校有一些需要解決的生活上的問題,比如衣服髒了到什麽地方去洗衣服的問題。一個小村莊,除了村子裏的井水以外,最方便又省錢的辦法就是利用滇池水了。學生們經常在下午下課以後,回到宿舍帶著臉盆肥皂,抱著一些髒衣服,成群結隊到滇池邊洗衣服。在學生們眼裏,滇池很大,岸邊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們使用。所以同學們不約而同地都來到滇池岸邊;到了滇池岸邊一走,散開以後,眼前能見到的也就隻有幾個自己熟悉的麵孔了。
滇池的水好清涼,微微蕩漾著的水波引領著我們把視線移到遙遠的地方,希望能看到昆明的城市的蹤影。一個同學朝著右手邊的一個方向指著大聲說:“我知道,昆明就在那一邊!”一個同學低頭清理著自己的髒衣服說:“快洗衣服吧!時間不多了。”
我們都脫了鞋襪,踩著岸邊的小石子,試探著往水深的地方走,水快沒到膝蓋的時候就停下來了,把髒衣服往水裏一泡,清洗工作就開始了。清洗工作快結束的時候,有的同學把洗過的衣服晾在附近的矮灌木叢上,有的同學還不想回到岸上。有幾個同學朝更深的滇池水麵走去。忽然一個同學回過頭來對站在岸邊的人說:“我們來學遊泳吧!”於是我們把上身的外衣也脫了。下到水麵齊胸的地方,有的說先學浮水。有的說浮水的時候可以閉著雙眼,憋著氣,雙手朝前伸直,往水麵一倒,雙腿並攏,雙腳不斷地輪換著拍打水麵,浮在水麵的身體就能向前移動。也有同學互相幫忙的。果然有人能浮在水麵上了,也能往前移動了,就是憋氣的時間長不了,一會兒就得站起來。就這樣把洗衣服的地方當成我們學習遊泳的地方,有的人反複多次練習,不斷總結經驗教訓,真的有了進步,最後學會了遊泳。我膽小,隻會浮在水麵拍打幾下。最可惜的是第二年我的家長讓我轉學,失去了繼續學習遊泳的機會。
一個露天劇場:
不知什麽時候,學校在一個山坡上修建了一個平台,其實就是把一部分山坡的樹木刨掉幾棵,把土鏟掉一部分,再墊平就成了一個不小的平台。這個山坡的前麵有一塊比較平坦的空地,這就成了一個露天禮堂。學校領導可以在這裏召集學生進行集體訓話,學校領導不用的時候,學生們可以在平台兩邊的樹上拴上兩根繩子,掛起布幕,再拉幾根電線裝幾個大燈泡,就成了一個露天劇場。有的同學在平台上表演節目,更多的同學在平台前麵的空地上坐下來當觀眾。這裏不僅成了同學們課餘的逸樂場所,也是一個發揮同學們聰明才智的地方。 那個時期是話劇風行的年代,高中的學生大多是演話劇,有時根據有名的中外劇本,排演大型話劇中的精彩片斷,也有宣傳抗戰的愛國故事。女學生大膽地擔負起男女演員角色的任務;初中學生大多是唱歌跳舞,多半是自編自演,服裝道具可以因陋就簡,口琴是既小巧又方便的伴奏樂器。雖然隻有用雲南紅土鋪墊起來的最簡陋的舞台,但是有了學生參與的那份熱情,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觀眾都沉浸在無限歡樂之中。
秘密讀書會:
有一天,廣州籍的那個同學找我談話,約我參加一個讀書會的活動。我聽是讀書的一個課外小組,心想可以讀書自然是好事情,就同意了。她又告訴我:“這個讀書會隻有少數人參加,要保密。”我也同意了。到了活動的那一天,得到通知的同學都借故離開了別的同學,悄悄地往山上走,到了一個山窪裏,看見早有幾個同學在那裏等了。除了本班的同學,還多了三個高中班的大同學。等了一會兒,廣州籍的同學說:“現在人都到齊了,有三位高中同學,幫助我們讀書會開展活動。請他們自我介紹一下。”三位高中同學主動介紹她們自己的名字之後,又介紹了她們各自的綽號,並且告訴我們平時就用她們的綽號稱呼,不要用真姓名,因為用綽號顯得更加親切。所以直到現在我都記住了其中兩個人的綽號,一個叫“大炮”,一個叫“大咪”,還有一個想不起來了。
讀書會的活動內容,有時並不是讀書,而是傳播新聞,是一些關於蘇聯共產黨國家的新聞。拉脫維亞、格魯吉亞、立陶宛這些名字都是在這個讀書會活動的時候聽到的,是大炮她們告訴我們的。也講到一點蒙古人民共和國的消息。讀書會的活動地點一般都在距離學校比較遠一些的山上的小樹林裏,或者山窪裏,時間都在下午學校的功課完成以後。有一次讀書會上還要求各人講述自己的家庭情況,也曾經開展批評自我批評,以此來增進同學之間的團結。這個讀書會的活動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新中國成立初期,我積極參加丈夫所在大學裏新組織起來的婦女會的活動,還負責一項具體工作,這是沒有報酬的義務性質的工作。我想,這種熱情無疑是受了中學參加“讀書會”的影響所致。
參加讀書會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事情,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都從中學教師的崗位上退休了,忽然有人找我來了,原來是昆華女中“讀書會小組”的成員之一W某,見麵之後,我才知道她一直從事革命工作,是離休老幹部。她保留著“讀書會”成員的照片,她還希望找到照片上的這些人。據說“讀書會”裏的D某在美國生活。我還知道那一位廣東籍的同學,她在上海;她的婚姻生活十分不幸。和W某相比,我卻是一個還沒有改造好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已經落伍了!
共產黨員身份的老師:
抗日戰爭的年代,中國的領土分成了“國統區”、“解放區”和“淪陷區”。
在抗戰時期的昆明,是國民黨統治的地方,也就是有些人說的“國統區”。“解放區”的共產黨人要在“國統區”活動是要冒生命危險的,所以一般采取地下活動的方式,就是不公開共產黨員的身份。但是他們卻在積極宣傳共產主義。疏散到農村的昆華女中,有些教師就被學生懷疑是共產黨員。比如,有一位姓陳的女教師,同學們在課下閑聊的時候,就說她一定是一個共產黨員。同學們並沒有想要告發她,隻是帶著一種好奇的神秘的心態說的。還有一位教地理課的男教師,他在講課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說出他對政治的看法。同學們便睜大好奇的眼睛看著他,不過也僅此而已。 昆華女中在農村,正是共產黨人聯係群眾開展工作的好地方,也是一個一個好機會。
假期裏,我和幾個同學結伴回家,經過呈貢縣的一個桃園,看到新鮮的桃子掛滿枝頭,禁不住它的誘惑,偷摘了兩個吃了。這件事情我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是也就僅此一回。
有一天晚上,同學們已經回到宿舍,還沒有到熄燈睡覺的時候,幾個同學出了廟門,站在山坡上瞭望,忽然看到遠處有一片城市的燈光,幾個人興奮起來,叫著“昆明,昆明!那是昆明的燈光!”我也看見了那些燈光,興奮了好久。後來我在家信裏寫了這件事情。於是家裏認為我不應該再在昆華女中上學,必須轉到一個留在城市裏的學校。我就到了一個教會學校去讀書了。
我在昆華女中隻有一年的時光,但是在那裏的生活非常有趣。我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