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詞（下）

因為祖父的過世，很多親朋好友來磕頭，從而也帶來了各式各樣的規矩。有的說，守夜的時候長子每天晚上要去外麵兜一圈；有的說，家裏死男性長輩和女性長輩帶白花的方向是不同的；還有的說，錫箔的折法也有講究．．．．．．

中午飯的麵條已經下在鍋裏了，有位年長親戚說家裏死人不可以吃麵。臨時燒飯也來不及了，大家急死了，對著一鍋麵條不知道怎麽辦。

最後還是我祖母說話了“阿拉屋裏就照阿拉自介厄規矩，八古寧家講麽也是好心，捺聽聽就可以了。”有了這句話，大家才開始去乘麵。其實祖母的規矩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不折騰”。

很快追悼會和豆腐飯的具體時間訂下來了，祖父單位也通知到了。工作上的評介會在單位的悼詞裏麵，我們自己家屬也應該準備一份悼詞。大家都把這個任務派給我了，說是先寫個草稿，然後大家再討論。

我倒沒覺得怎麽為難，花了一個多小時，洋洋灑灑兩大張就寫好了。我自己覺得挺好的，滿紙都是讚美的話，沒想到大家討論的時候沒通過。

“儂抄家該段哪能無沒寫？”我爸爸首先發難。“是啊，該段俠氣要緊，應該要寫出來。”有幾個親戚附和道。“我該辰光又無沒生出來，我哪能曉得拉”我挺委屈的，並且有點想不通，我爸爸平時最討厭祖父母講這段往事，為什麽祖父過世了卻要講。

原來爸爸去通知祖父單位的時候，知道那時候帶著一幫人來抄家的造反派小頭頭做了工會主席。“該隻赤佬頂頂壞，明明阿拉屋裏鄉無沒啥麽事，還叫底下頭一幫小駒兜底翻。伊來參加追悼會，我就要戳戳伊心經，冊那。”

平時從來沒有粗口的爸爸竟然爆出了這兩個字，想必當年抄家，他心理上受到的刺激不比一座金山小。“算來，算來，事體過脫介許多辰光了。再講，寧家交阿拉無冤無仇，也是上頭交拔伊厄任務。”我祖母勸到。

“姆媽，儂就是該能介，該樁事體儂弗要管我。”說完爸爸把紙拿過去，刷刷刷開寫了。寫完後，還給我們布置了任務。“我讀到該段，捺大家要哭了響一點，哭八該隻赤佬聽聽，阿拉屋裏鄉有多少冤枉。”

爸爸嘴裏張口閉口的“該隻赤佬”也弗是戇徒，派了工會副主席來參加追悼會。這個副主席跟我們家沒什麽過節，所以受到了禮遇。看得出，我爸爸是相當失望的。不過，悼詞已經寫好了，改也來不及了。

當爸爸念到這一段的時候，大家突然想起來了，他布置給我們的任務。可是“該隻赤佬”又沒有來，到底要不要哭得響一點呢？有二三十秒鍾的時間，站在前排的我們，睜著通紅的眼睛用詢問的目光你看我，我看他。有點想笑又不敢，要被人家罵十三點的。

家屬念完悼詞輪到單位念了，前麵無非是從檔案裏抄出來的個人履曆。到後麵關鍵的一句，也就是對於祖父工作的評價是，老朱同誌比較熱愛工作。我們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想弗落。

大家都知道，比較熱愛工作就是不熱愛工作的客氣說法。想想也是，我祖父從一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洋場小開到整天在單位“坐牢監”的老運動員，他不熱愛是正常的。

晚上到綠楊邨吃豆腐飯，大家的開心程度不比吃喜酒小，飯桌上是笑聲不斷。久未聯係的遠房親戚們，因為這頓豆腐飯彼此互探近況。退休的老同事們，也因為這頓豆腐飯又相聚在一起了。看得出，有些人一身出客打扮。

我們中國人向來有把老年人的喪事說成喜喪的習慣，相信祖父在天上看到大家這麽開心也會欣慰的。說不定還會說一句“共產黨就是實事求是。”這是我聽他單位的悼詞時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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