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新仇隻有舊恨

(2010-12-07 23:58:28) 下一個

我始終記得我好朋友的外公,冬天穿著老棉襖,兩隻手在前麵交叉彼此伸在袖子管裏。時常聽到他說的一句話就是“共產黨分了我家的地,收了我家的房子”。我們,包括我的好朋友都在背後叫他“老地主”。

前幾天跟在日本的好朋友通電話還問起“捺老地主現在身體哪能?”好朋友笑得不行。他們家國門一開都紛紛出去了,老地主絕對是鐵杆慫恿者。

論起二世祖資格,我祖父跟朋友的外公是難兄難弟。論起心裏的怨恨,兩個人也絕對不相上下。他們最大的區別是,我祖父從來沒有把後來吃過的苦頭算在共產黨頭上。

說起來我曾祖父應該算是愛國商人,很早就開始資助國民黨。抗戰初期在家裏冒死藏過被日本人追殺的抗日將軍。上海成為孤島以後,誓死也不跟日本人合作。關了公司,全家老小躲在租界坐吃。

祖父家的經濟狀況,應該是從那時候開始敗落下來的。曾經聽祖母說過,她嫁到祖父家幾年之後,家裏就開始靠變賣首飾過日子。到後階段,曾祖母還問她借過陪嫁首飾去變賣。

當時,好像還有好些值錢的古董和家具什麽的存放在青浦祖母娘家。等到日本人敗了以後,看東西的族人已經找不到了,當然所有的東西也沒有了。誰也說不清楚是被日本人搶去了還是被盜賊偷了。很多很多年以後祖母才聽說,族人賣了這些東西,帶著錢遠走高飛了。

總之,抗戰勝利時,祖父家裏除了一幢自己住的房子,應該是已經空了。我父親還記得,小時候他們住二樓幾間,三樓是女傭和帳房住。一樓除了大廚房放雜物間,還有一間放了兩口棺材。“無沒日本寧,阿拉屋裏哪能會得敗了該能介?”祖父的恨是發自內心的。

抗戰以後,公司又開了,但是隻接了一宗大生意就開始內戰了。我曾祖父還是一如既往把那一宗大生意賺來的錢全部資助給國民黨去打共產黨。這時候祖父通過抗日將軍的介紹在銀行上班,家裏算是有一點收入。

雪上加霜的是,帳房先生和小姐私奔,這個小姐其實是我曾祖父沒有公開的外室養的女兒。她的母親從來沒有被承認過,她自己也是成年以後以幫著料理家事的名義才進門的。據我曾祖母說,這個沒良心的幾乎掃走了家裏剩下的細軟。

於是隻能把傭人都辭了,然後把房子一間一間頂出去。到最後,不光連放棺材的房間裏住人了,就是後門車房也變成房間了。到解放時,除了二樓朝南兩間正房,其餘的都頂出去了。整幢房子住了十來戶人家。

解放後,我曾祖父十分害怕,晚上睡覺連外衣都不脫。因為,左右隔壁經常有人半夜就被抓到提籃橋去了。本來曾祖父是鐵定要被抓進去的,後來政府在調查情況的時候,以前的工人都說曾祖父是好人。員工去借錢從來不打回票,抗戰時堅決不做生意等等。不過,曾祖父壓力實在太大了,在短時間內病逝了。以前好像有部電影裏麵有曾祖父的原型。

接下來,祖父母融入新社會,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所以祖父經常說“共產黨眼睛雪亮,事實就是,否則阿拉夜老頭子老早去吃官司了。”

雖然如此,幾年之後祖父終究被揪出來了。原因是,國民黨大批去台灣前,我曾祖父搭救過的將軍托人要帶他走。我曾祖父不想離開上海,那個將軍後來又托人給我曾祖父一把手槍,說是防身用。解放後,我曾祖父悄悄把這把槍扔在弄堂裏的一口井裏。

我祖父被審問的時候,他當然說不知道這支槍的下落。後來被一幫人押著,自己爬到井下一摸,果然摸出一把手槍。我祖父後來在曆次運動中被批被鬥基本上都是因為這件事情。

“我該輩子最恨阿拉爺老頭子,害得我羊肉無沒吃直羊臊氣一身。”祖父一提到他的父親總是咬牙切齒,冤氣衝天。

至於文革初期家裏被抄得兜底翻,其實根本沒有抄出什麽東西。因為首飾抗戰時期就賣了,古董被族人騙掉了,細軟被曾祖父的帳房和外室女兒掃走了。家裏剩下的一些祖母陪嫁首飾和幾根黃魚還有幾幅古畫也是在破四舊的時候,被我那熱血青年的爸爸破布一包全部進垃圾桶了。同時被扔掉的還有祖父母大量的生活照。

“捺單位裏造反派本來想來出記外快,無沒想到抄了半半六十涅,隻尋到幾隻戒子。”祖母好像還挺為造反派叫屈的。這幾個小戒子不值錢,是我孃孃們小時候玩的,玩過隨手放在八仙桌的抽屜裏。後來可能抽屜裏東西多了,這些戒子又掉到八仙桌中間的夾層裏了。否則的話,肯定也是被我爸爸扔掉的。

“是啊,後來我也想穿了,我就當伊拉賽過是幫阿拉屋裏大掃除。”祖父說到這一段的時候,似乎不怎麽冤。不象他幾個老朋友,後來說起文革抄家,個個好像損失了一座大金礦。

這些事情,我爸爸他們是最不愛聽的。“煩色脫了,阿爸儂就是楊六郎空談。現在涅節蠻好過,儂就米儂厄老酒。憑良心講,儂一直講捺爺老頭子無沒拔儂吃羊肉,各麽反過來,儂也無沒拔阿拉吃過羊肉。”爸爸想到當年入團入黨受影響,心裏一直很吼斯。

我也是慢慢長大以後,斷斷續續聽祖父母說的這些家事。他們講到動情之處難免三水同流, 不過我想他們心裏裝的都是舊仇而沒有新恨。


下集預告:金婚慶典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