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回來之後就又快到聖誕了,阿妹遞上去公民申請。工作單位把她的工作時間加到每周24小時。爸爸的房子裏那個三臥室的單元房客搬走,空出來。阿妹和詩倩商量搬家到那兒去,把武強的房子租出去。幾個月來,阿妹生活裏有詩倩這麽個房客,讓她有一些依賴感。阿妹畢竟才二十歲,又要給一個七歲的孩子當媽,過起日子來有事總想找個人商量。遇到大事,她給文琳打電話,有時也問問爸爸。至於瑣碎的生活小事,詩倩成了她的顧問。詩倩比她大六、七歲,好像就比她成熟不少。詩倩和她一起去超市買東西,回來算算,阿妹覺得既節省又買得適用。這回又是詩倩想得周到,她建議搬過去,那個房子離一個小教堂很近,周末時,阿妹可以帶如奔去教堂。阿妹目前的周末生活經常是帶如奔去看電影、去遊藝廳,小孩能看的電影大致是些動畫片,如奔玩遊藝,阿妹也在跳舞機器上跳跳踩舞點兒的“舞蹈革命”。詩倩是個基督徒,但她不經常去教堂,她一般周末工作。阿妹想搬家隻是覺得應該把武強的房子倒出來,如果他想賣了房,買個生意的時候,一切能水到渠成。從如奔過周末的事情考慮,倒是讓阿妹換了個角度。阿妹決定搬家,在周末叫了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其實,這兩個住處在同一個區,都離如奔的學校不遠,隻是一個在學校東麵,一個在西邊。
武強的房子過了元旦才租出去,阿妹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可惜房產都是別人的,她隻是代管。給文琳打電話,得知她又去住院,其實文琳每幾個月就住一次院,但是,每次知道她住院,阿妹還是提心吊膽。她盼著文琳活得長,文琳每多活一段時間,阿妹的生活和身份狀況都比原來好一點。文琳安慰她說,她肯定能活到明年。她仍然建議阿妹讀書,哪怕一學期隻學一個大學課目。阿妹現在的狀況看上去不錯,有房有車的單身母親,又是白領的辦公室文員。如果鬆鬆勁兒,不讀書,活得也逍遙自在。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妖嬈嫵媚去上班,也把如奔打扮得活潑可愛送到學校。周末帶著如奔去去教堂,教區裏那些中老年男女對這年輕的母子總有一副熱心腸。阿妹和他們在一起似乎可聊的很少,她既不懂基督教,也不懂洋人中老年人的生活。她又不敢把自己複雜的身世和盤托出地告訴別人,她謊稱自己26歲,離過婚。人家說的話她也領悟不深,但是阿妹當過護士,知道怎麽敷衍老人。她有時談談健康,談談減肥。慢慢地,有一夥中年婦女很喜歡和她談減肥。這些人即使不認識艾達,也見過她做模特的廣告,知道阿妹給她當減肥指導,這夥人對阿妹刮目相看。阿妹這回又遇到了挑戰,對艾達的減肥招數,對這些中老年婦女不靈。她們身上的脂肪相當頑固,而且她們雖表麵上有一副“媽媽”般的認命和慈祥,心裏對當個老女人卻非常不服輸。她們想減肥的欲望,一點也不少,並且相信:“減了肥,人就會顯得年輕。”
轉眼如奔過了八歲的生日,之後又是中國的春節。阿妹和如奔在網上下載些電子賀年卡,這網絡技術可真好,電子卡片既動感漂亮,又不花錢。可惜阿妹的爸爸和如奔的姥姥他們很落伍,發給他們的賀卡沒有回帖。發給文琳的賀卡至少能收到封電子郵件,表示問候和感謝。所以阿妹和如奔每過幾天就發個花哨的新賀卡給文琳。文琳隻發來過一個電子賀卡,既不花哨,也沒有動感,但出自文琳親手製作,那是她寫的一副隸書,下麵還有英文對照,掃描後再經圖片處理,看上去既莊重又柔和。寫的是:“祝如奔和阿妹在新的一年裏,愛自己——注意健康,好好學習;愛別人——莫忘父母,善待親人。”剛收到這賀卡時,兩個人都沒太留意。然而,這卻成了文琳的臨終囑托。她答應過阿妹活到明年,她做到了,她死於過了春節的正月初十。死前隻在醫院住了六十多個小時,而且她自己穿了一身新棉衣去住院,囑咐武強不要讓醫院做任何動脈導管和心髒起搏之類的搶救。她全身來,也要全身走。武強一直在她身邊,直到她握著武強的手平平靜靜地攤開。這雙手來到這個世界時,曾熱熱鬧鬧地握著拳頭,準備大幹一場。經過世間三十二年的旅程,如今無力地攤開,交出了屬於它們的所有。
新西蘭沒有官方的慶祝中國春節的假期,那天阿妹去上班,如奔剛開學。阿妹每天隻工作五、六個小時,下班後回家的路上,手機上顯示了這則重要的短信。阿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如奔的學校,在那兒等著如奔放學的鈴聲。其實她要等接近一個小時,隻是這種時間在哪裏過都一樣。與其坐在家裏,不如坐在長椅上看著學校的操場。她回想這四年來,自己的生活和成長覺得恍如隔世,文琳的一步步努力都有她的參與。文琳得知自己患了淋巴瘤時,目標要活兩年,她不愧為醫生,經過小心嗬護,她比目標多活了十三個月。她看準了阿妹能替她給如奔當媽,製定兩個計劃,阿妹因此得到了新西蘭的身份,也擁有了她的孩子和財產。對阿妹來說,這不是什麽天上掉餡餅,而是一份比合同還要努力遵守的約定。從文琳那兒學到的知識和方法,也會影響阿妹的一生。阿妹恨的是文琳還是沒來得及好好教教她,文琳那些智能的關鍵處,她還有些懵懵懂懂。俗話說:鳥隨鴻雁騰飛遠,人伴賢良品自高。文琳做頭雁,整個雁群的團隊都不會很差。
下課的鈴聲響了,阿妹等在樓門口,看著一張張孩子的臉,覺得自己真的是成年人了。如奔看見她,問她:“今天你一定是更想我,要不怎麽不等在原來的地方,而是跑到樓門口來了?”阿妹想不起是不是自己也在媽媽死後和小姨有這種天真的親密。她還是和往常一樣,先問問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麽樣,老師都教啥了?直到回家吃完了晚飯,阿妹才告訴如奔,他媽媽死了。如奔的表現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煩惱。他原來就知道媽媽的病,可能治得好、也可能治不好。但現在似乎才知道,治不好的結果是死。阿妹記得他們過完中秋,從北京上飛機回新西蘭的時候,她領著如奔往登機口走,她回頭看見文琳和武強盯著如奔看,她想提醒如奔回頭看看媽媽,文琳搖頭示意她不要驚動如奔,如奔當時真地沒想到自己回頭看看。孩子太小,理解的事也太少啊!
文琳生前沒有在乎她死後在什麽地方下葬,也不要什麽立碑,寫碑文。她說找個地方埋了骨灰,在上麵種棵樹就行了。盡管阿妹每天晚上給武強或大伯、大娘打個電話,問問那邊喪事的情況,也告訴他們一下如奔的精神狀態。但她對如奔總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一點結果而已,如奔在學校告訴他的老師和同學們,他的親生母親去世了,大家才知道阿妹是他的繼母和監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