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走回來,阿妹出了點兒汗,看見信箱裏那個來自內政部的防水大信封,原本濕津津的臉上有些泛紅。這想必是她的新護照了。來新西蘭這六年,阿妹從一無所有,到有能力自食其力。從現在開始,她該有自由了,至少這是她改名字,重新申請護照時的願望。她想脫胎換骨。她的前24年的人生,有些地方她根本不願意去想。就像她看看幾年前的日記,都想燒了它們一樣。她自信自己還年輕,應該有機會像染過病毒,又經過殺毒處理的電腦一樣,可以重新啟動。
護照上的女孩明眸皓齒,從容自信。Linda Wendy Liu 這個英文名字也朗朗上口。阿妹的身世有些複雜,折射著她複雜的經曆。阿妹出生在北方名城哈爾濱,爸爸曾經是一個師範院校裏的老師,後來下海經商。媽媽隻有初中畢業的文化程度,卻是來自一個小有名氣的美女之家。媽媽在她的四姐妹中排行第二,也第二漂亮,大姨第一漂亮。阿妹的第一個名字叫李文運,她小時候媽媽在一家國營商店裏當售貨員。媽媽的同事們看見阿妹時,總要誇她漂亮,像媽媽。可阿妹總是轉過頭去,不吱聲,心裏想:你們要是看見我大姨,才知道我像誰。
阿妹對小時候的事記不真切了。可能是因為那是一個幸福童年吧,有一位名人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不幸的家庭卻各自有各自的不幸。阿妹的童年幸福得和別的孩子沒有太大區別,所以很普通。普通的歲月就沒什麽深刻記憶。然而她的記憶從她十歲開始變得清晰了。因為那一年,阿妹的媽媽死於車禍了。阿妹隻記得媽媽死後自己很不開心,卻說不清那不開心的感覺是來自於想媽媽,還是來自於不得不做些原來沒做過的事。爸爸可是很想媽媽,他想讓自己的生活恢複到原來的樣子:漂亮但事事要男人拿主意的老婆,乖巧的女兒。那時候下海經商是勇者才做的事,爸爸做得還不錯,他沒有太多的勇氣去冒大的風險,但他能聰明地步步為營。阿妹不知道爸爸啥時候開始約會小姨,隻知道在媽媽死了半年之後,爸爸和當小學老師的小姨結了婚。其實小姨一直很疼阿妹,這回成了繼母,對阿妹不僅疼愛,還有些小心。阿妹覺得小姨有時比媽媽還好,媽媽是個文化不高的女人,又是個親媽,所以不高興時會罵阿妹。小姨卻有一副耐心的樣子,阿妹有不對的地方,她能擺擺事實,講講道理。不論當沒當阿妹的繼母,小姨從來沒罵過人。
阿妹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也比別的同學更有些自理能力。自從媽媽死後,總有親戚喜歡請她去渡周末,尤其大娘經常做幾個阿妹喜歡的菜,然後打電話給爸爸讓阿妹過去吃飯。大娘家很熱鬧,有四個堂姐妹,最大的比阿妹大十二歲,那時已經上了大學。最小的比阿妹小三個月。周末如果大堂姐回家,餐桌邊就會圍上個七、八口人。有時阿妹想,自己在不在這個家都夠熱鬧的了。她對大娘也十分感激,總喜歡幫大娘幹點啥。大娘有後背疼的毛病,喜歡被人按摩,而且是那種強力的。堂姐妹們寧可去洗碗,也不願意幹按摩這個活兒。一來二去的,阿妹都成了個按摩的好手,大娘也越來越喜歡叫她去。大堂姐文琳總可以向阿妹提供點比較前衛的觀點,她偷偷地告訴阿妹,這世界上就是沒有免費的午餐。現在阿妹想一想,自己十歲的時候就開始用按摩手藝到大娘那裏掙周末晚餐了,真比新西蘭送報紙的小孩更早開始打工呢。
阿妹12歲時,小姨生了個妹妹。小區裏住了一些好心的中老年婦女,她們碰見阿妹時,總要叮囑一番“這回要聽話,有了小妹妹你就要事事讓著點兒了。”她們實在不知道,一個12歲的女孩要比她們猜測得多懂多少事,阿妹把這些翻譯成:不管姨咋親,也不如媽親。阿妹很喜歡小妹妹,甚至天天盼著放學,放了學馬上往家跑,就想回去看看小妹妹。由喜歡小妹妹發展到也喜歡其他小孩。憑良心阿妹從沒感到後媽有啥惡毒,也沒感到因有了小妹妹自己被冷落。相反,她覺得學會了愛,能看見這世界上有可愛的人和事了。她不再像原來那副冷麵公主的臉孔了。她也感到自己能做很多幫助別人的事,她喜歡看到小姨那副感激的表情。原來幸福的心態也各自不同,別人以為你可能受冷落,你卻學會了不冷落別人。
上初三的時候,阿妹出落得彎眉杏眼,身體雖瘦小,但形態很好。那時候女生開始議論男生,男生也議論女生。可是並非所有男生都是女生議論的話題,男生們的視線也大致落在幾個女生身上。阿妹當然地成了男生們議論的女生之一,男生中的小柏是女生的議論焦點。在中國男生裏,能學習好又長出個勻勻稱稱的一米八零的身材,不在女生裏走俏一定是哪方麵有嚴重缺陷。在女生們看來,小柏笑起來十分迷人。他個子高,看人時總要低一點頭,這樣一個居高臨下的帥哥向你微笑,不感動實在是因為情竇開得太晚。小柏的微笑迷人之處還在於笑得是時候,他做得出別人做不出的數、理、化難題,而且無論同學還是老師都可以在他的解題環節上提問。如果他被問住,他會皺皺眉,轉轉眼,咬咬下嘴唇,仔細地想,如果有了答案,那臉上就會出現憨厚的迷人微笑。阿妹被那微笑征服了,腦子裏經常編一些最後能引發那微笑的故事情節。但可以實施的情節不過是給他提個挑戰點兒的問題,讓他想一想,然後笑著回答。又不要太難,太難了容易失去看那微笑的機會。然而,小柏漸漸地在阿妹提的問題上栽跟頭,問題雖變得越來越簡單,小柏卻越來越答不上。小柏的大腦在阿妹麵前停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