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聖母像,是第三年了。
她石膏做的,有些粗糙。手裏捧著一架小豎琴,琴弦是凝固的。鹿也是石膏的,立在她身後,永遠保持著將要起步的姿態。第一年擺出來時,我有些不好意思,像做錯了事——一個中國人,不信基督,在自家前院擺這個,算什麽?
但現在,我懂了。我擺的不是聖母,擺的是我自己。
壹 | 溫水
三十年前,我剛到美國。第一個聖誕,是震驚的。
那不是節日,是一場溫柔的淹沒。十月剛過,紅綠燈光就爬滿了街道,像一種會發光的藤蔓。收音機裏,瑪麗亞·凱莉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開始無休止地循環,它鑽進超市、加油站、電梯間,最後鑽進你的夢裏。街上每個人都帶著一種被規定的喜悅,互相說著“Merry Christmas”,聲音甜得像化掉的太妃糖。
我像一隻被突然丟進溫水的青蛙。水不燙,甚至很舒適。起初,我隻是看著。看鄰居家屋頂上會發光的麋鹿,看購物中心裏排長隊和真人聖誕老人合影的孩子,看電視裏永遠播不完的溫情電影。我想,我隻是個旁觀者。我的春節在二月,那才是我的根。
但溫水,是會滲透的。
第二年,第三年……不知不覺,我竟會在十二月下意識地期待些什麽。看到聖誕裝飾,會有一絲暖意;聽到聖誕歌曲,腳步會輕快些。當整個國度都在為一個不屬於我的節日狂歡時,我的“潔身自好”成了一種別扭的沉默。拒絕一句“Merry Christmas”,需要刻意用力;在聖誕夜獨自吃一份不加蛋的泡麵,會感到加倍的冷清。
水,就這樣一年一年,漫過我的腳踝、膝蓋、胸口。我沒有被煮熟,但我被浸泡了。我的時間感被重置——一年,仿佛是從一個聖誕,到下一個聖誕。
貳 | 裂痕
真正的“熱”,來自生活本身。
兒子在美國出生、長大。我給他講除夕守歲,他更期待聖誕早晨樹下堆成小山的禮物。我試圖用毛筆教他寫“孝”字,他的手指更習慣在遊戲手柄上飛舞。他的中文帶著ABC特有的腔調,他的心,離長江黃河越來越遠,離門前的草坪與校車越來越近。
我曾以為,血脈是世界上最堅韌的纜繩。後來發現,文化是更洶湧的洋流。他成了地道美國人,而我,成了一個帶著中國印記的“家長”,一個需要被翻譯和解釋的符號。
前妻離開時,帶走的不僅是婚姻。她像拆走了一座橋的木板,留下我和兒子站在斷岸兩端。她在兒子心裏種下關於我的、扭曲的故事,而我甚至沒有機會去辯解。房子空了,時間也空了。聖誕的燈火越燦爛,照進我窗戶裏的影子就越長。
那些年,聖誕於我,不再僅是文化的溫水。它成了放大鏡,把孤獨、疏離、付出與失落,照得毫發畢現,無處遁形。節日的歡歌像背景噪音,襯得我心裏的寂靜,震耳欲聾。
叁 | 聖母與鹿
三年前的那個十二月,格外冷。
兒子已幾年沒回家。電話裏的問候,簡短得像天氣預報。前院空蕩蕩的,和後院的荒草呼應。我開車路過一家即將關門的花園中心,看見他們正在打折處理聖誕裝飾。在一堆褪色的彩球和折斷的鈴鐺中間,我看到了她——那座聖母像,和她腳邊的小鹿。
它們被遺棄在角落,石膏有些剝落,顯得很廉價。鬼使神差地,我買下了它們。
我花了半天時間,把她們立在院子中央的草坪上。鄰居路過,驚訝地挑眉:“嗨,約翰,你信教了?”我搖搖頭,笑笑,不知如何解釋。
我不是信教。我是在找一個“地方”,安放我那無處可去的情感。
那個聖誕夜,我獨自坐在客廳,望著窗外的她們。雪靜靜地下,給聖母的頭頂和鹿的脊背蓋了一層薄薄的糖霜。街燈昏黃,她們靜默地立在光與暗的交界處。忽然,我仿佛真的聽到了音樂。不是收音機裏的《鈴兒響叮當》,而是一種更縹緲、更寧靜的聲音,像從石膏豎琴裏,從漫天雪花裏,從時間深處,一同流淌出來。
那不是聖樂。那是我心裏淤積了太久的聲音,是三十年異鄉路的回響,是一個父親無言的思念,是一個男人被打碎又默默粘合的自尊。在那一瞬間,我仿佛被那無聲的樂音托起,升入清冷的太空。下方是萬家燈火、人世糾纏,上方是亙古星辰、無垠寂靜。沒有上帝給我洗禮,隻有無邊的太空,像一麵冰冷的鏡子,讓我看清自己的模樣——傷痕累累,但輪廓清晰。
肆 | 重生
我不再是溫水裏的青蛙了。
溫水依然在,聖誕的喧囂一年比一年更強勢地包圍著我。但我變了。那座粗糙的聖母像,是我的“錨”。她讓我明白,我無法選擇環境,但我可以選擇如何站立在這個環境裏。
她捧著的豎琴沒有聲音,因此,我可以賦予它任何我需要的旋律。可以是思鄉曲,可以是安魂曲,也可以是一首倔強的、屬於自己的進行曲。那隻緊隨其後的鹿,不再是聖誕的馴鹿,它是我願意跟隨的、前往未知的引路者。而走在最後的,是我自己。
我不恨聖誕節了。它隻是一種存在,像天氣一樣。我也不再糾結於是否被“西化”。文化不是一件衣服,穿了就換不掉。它更像吃進去的糧食,最終長成了我自己的骨血。我的骨子裏是黃土地給的硬,我的血液裏也流淌著這三十年呼吸過的空氣。我不純粹了,但這不純粹,就是我最真實的樣子。
今年,兒子依然沒有回來。但我給聖母像腳下,放了一盞小小的、溫暖的地燈。燈光照亮她慈悲低垂的眼眸,也照亮鹿濕潤的鼻尖,然後在雪地上,投下我們三個——她,鹿,我——長長的、連在一起的影子。
我依然不是基督徒。但我有了信仰。我信仰那個在聖誕夜聽見無聲樂音的自己,信仰那個在溫水中沒有融化、反而凝練出輪廓的自己。聖誕的烈火,沒有把我燒成他們想要的形狀,卻意外地,燒出了我內核裏的陶瓷——易碎,但經過淬煉,便有了堅硬的、屬於自己的光。
雪還在下。我站在窗前,看見聖母、鹿、我和我的影子,靜靜嵌在聖誕季無邊的歡騰與璀璨裏。我們不再突兀,我們成了這幅畫卷裏,一個安靜而堅定的注腳。
溫水依舊,但我已學會在其中,保持自己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