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家住上海寶山彭浦新村的老小區,身邊人都管她叫錢阿姨。
玉蘭活著的時候,無論站在哪兒,都是對“平凡”一詞的完美詮釋。
她終於成為小區的八卦對象了——在她辭別世界的大日子裏。
“在醫院走額。”
“剛滿六十,伊老公說額。還年輕呢,太可惜了。”
“尿毒症有五六年了吧,每周去醫院透析,伐容易。”
這是一個沒有故事的普通人的一生。
玉蘭打小與母親相依為命。
同學曾經問過她:“怎麽感覺儂在家裏像個丫鬟,儂伐會是儂媽抱養額吧?”
小玉蘭不僅承包了大部分家務活,還要充當母親的出氣筒——這樣的生活圖景,超出了同學的理解範疇。
“忍”,是玉蘭打小練就的童子功,因為她打心眼裏心疼年輕守寡的母親。
歲月如梭,玉蘭的春天到了。
經人介紹,她談了個稱心如意的男朋友,是位服役軍人。
扯結婚證的時候,政審不通過,因為她的母親是資本家的女兒。
被分手後,玉蘭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哭,不吃不喝。
母親敲開房門,“儂去安徽找儂親身父母吧,伊拉成分好,是城市貧民。”
找到了親生母親(親生父親已過世),見到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拿到了相關證明。
在返程的火車上,玉蘭和男朋友商量,扯過證後要去正式認親。
回到上海的家中,母親看都不看她一眼,佝僂的背影散落著無盡的失落和沮喪。
玉蘭把兄弟姐妹的通訊地址收藏起來,對母親說,“媽,吾伐認伊拉(我不認他們),儂把吾養大,儂是吾唯一額親人。”
母親泣不成聲。
母親去世後,玉蘭帶著女兒去安徽認親。
出火車站的時候,姐姐從人群中衝出來,一把抱住她,放聲痛哭。玉蘭震驚又感動,忍不住抽噎起來。
姐姐激動地對周圍人說,“這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終於找到我們了!你們看,我們長得像不像?”
“太像了!”周圍人熱烈鼓掌,有的旅客眼圈都紅了。
兄弟姐妹輪流招待玉蘭母女,久違的親情讓她對人生有了不一樣的感悟。
回到上海沒多久,姐姐、姐夫帶著孫子來上海玩,住進了她家,一住就是半個月——他們來回收人情了。
玉蘭一家四口擠在四十多平房的老房子裏,那段日子,天天打地鋪,確實很煎熬。
一方麵,玉蘭要想方設法安撫自己的家人。
另一方麵,絞盡腦汁款待陌生的親人,務必讓他們乘興而來,滿意而歸。
玉蘭有一兒一女。
兒子有先天性心髒病,不算嚴重,有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
女兒是個聾子,沒有正式工作。
玉蘭的頭胎兒子,生下來在醫院裏凍死了。
那時候母嬰分房,那個冬天特別冷,嬰兒房隻有她家的寶寶,護士疏於照顧,又沒暖氣。
不管事實如何,她肯定沒去鬧,就像她女兒四歲時打針成了聾子,醫院沒有一分錢賠償,她也接受了這種命運。
女兒超重,五官粗放,因為肥胖和耳聾很是自卑內向,經常對別人的關切不理不睬,無論如何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姑娘。
但在玉蘭眼裏,女兒是罕見的天才,漫畫畫得多好呀!一家公司有段時間還找她兼職呢!
玉蘭樂此不疲地把女兒的作品拿給身邊人欣賞,不僅照單全收他們的誇讚,還用滿含喜悅和欣賞的眼神看著女兒,仿佛言語已經不能表達她心中的讚美和激動。
玉蘭跟老公商量,給女兒買套小房子吧,這樣她就好嫁人了。
老公沒意見。不過,他的錢都在股市裏了,不好拿出來的。
玉蘭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全部拿了出來,幫女兒付了首付——隔壁小區的一個老破小,三十平米左右。
女兒出嫁沒多久,玉蘭查出尿毒症,在家腹透,每日自行操作,一日兩次。
身體不行了,買菜做飯的任務卻加重了。女兒女婿過來吃飯。沒多久,丈母娘也加入了她家的小飯桌。
女兒的公公去世了,婆婆身體不太好,玉蘭說,“多可憐啊,來吧來吧,添雙筷子而已。”
吃完飯,女兒女婿碗一推,抹嘴走人。回去的路上,小夫妻繞道買半隻烤鴨,躲進自己的小窩打牙祭。
玉蘭在腹透的時候,有幾次睡著了,感染發燒,病情加重,隻能選擇血透。
與街坊鄰居聊天,玉蘭談及醫院裏許多年輕人也得了這種病,不勝憐憫和感慨。
而她自己呢,感覺還好,隻要堅持透析就跟正常人似的,而且有公費報銷。總之是非常幸運。
外孫出世了,被女兒女婿塞到能幹的外婆手裏。玉蘭每天推著童車,拖著腳步去買菜。
直到她暈倒被送進了醫院。
病床上,玉蘭衝著看望她的好友微笑,枯瘦的手伸出被子,吃力地比劃著,“寶寶小腳像小饅頭,好可愛額,寶寶好聰明額!”
那美好的畫麵定格在腦海裏,臉上洋溢著無法形容的幸福和滿足……
沒有人關注她,沒有人惦記她,沒有人心疼她,不過,她卻感到如此滿足和幸福,心裏滿滿的都是愛意和感恩。
一粒微塵,隨風而來,隨風而逝。
玉蘭沒有美貌,沒有財富,沒有健康,沒有長壽,沒有見過世麵,沒有高光時刻,但她是如此的善良和溫柔,讓我在想到她的瞬間莫名的感動,感覺到這個世界的善意和美好。
上帝若是看到了她,一定覺得很喜悅,就像看到曠野中一朵小小的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