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去玲姑家到底有多遠?為省錢在大輪售票廳買了去省城的最便宜的江輪散票。當天傍晚,生怕碰到熟人的我心慌意亂地上了船。顧不得打量周圍,我就在甲板上找了一個避風雨的角落,抱著自己的膝蓋半睡半醒地坐了一夜,也餓了一晚上,因為舍不得花錢在船上買吃的。 就是在夢裏,我都在憂慮著自己是否能找到玲姑的家?憂慮著父母親發現我不辭而別後會不會被氣死?
後來聽哥哥說,當天吃晩飯時父母親才知道我離家出走,家裏都吵翻天了。
卻說第二天早上,我昏頭昏腦地走下江輪。媽媽曾經對我說過:路在口邊 。我壯著膽子在碼頭旁邊向路人打聽,半信半疑地上了公交車,居然稀裏糊塗地摸到了省城火車站,並且還幸運地買到了當天上午去D城的火車票。
上了火車,我沒錢買火車上的盒飯,五百多公裏的路上我隻吃了兩個在火車站買的素包子,餓得頭暈眼花,看見什麽都想咬一口。
這個被稱為中原 “ 綠城 ” 的人煙稠密的地方,整個城市被綠樹所包圍,到處呈現出生機盎然和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 綠城 ” 的火車站也是有著悠久的曆史,在清朝末年的時候就已經建立。
滿懷心事的我隻顧著埋頭趕路,對沿途的風景是視而不見,耳邊傳來的盡是他鄉的風聲和雨聲。
黃昏時分, 當我一腳踏出火車站,撲麵而來的是高樓大廈和急匆匆的人群和車流。麵對著人生地不熟的D城,我害怕自己流落異鄉的街頭,在火車站廣場邊的公交車站,拿著地址急切地問一個慈眉善目的陌生中年男子,我冒昧地叫他大叔。
大叔操著濃重的方言回答,可惜的是我聽不明白,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二話不說就示意我跟他一起上公交車,我毫不猶豫地跟著他。公交車晃晃蕩蕩的停停走走,我的眼睛緊盯著大叔的背影,生怕跟丟了,心卻忐忑不安地起來:要是找不到玲姑,我該怎麽辦呐?
公交車裏的人越來越少,我的心開始緊張得亂跳起來,幸好大叔這時走到車門口,並回頭招乎我跟上。
下了公交車,我一步一趨地跟著大叔走進居民樓的三樓。大叔抬手在一戶人家的門上 “咚!咚!” 地敲了兩下,敲得我心驚肉跳的,要是……要是……謝天謝地!門被敲開了半尺寬,開門的中年婦女正是我要找的玲姑,她滿臉驚愕地望著我和大叔。
如今想起來我都覺得後背冒冷汗,無法想象如果開門的是一個陌生人,而我進入那扇門之後出不來的淒慘結局。謝天謝地!我第一次出遠門就碰上了好人。現在的我已不記得好心的大叔的相貌,但對D城人依舊是心存感激。
初到玲姑家的我土裏土氣的樣子,空著一雙手也空著肚子,開口說話的土味也是讓人聽了皺眉頭。更丟人的是沒有見過世麵的我,不知道城裏人的規矩和習慣,看不懂主人臉上複雜的表情,不僅看不懂,還不願意裝懂。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地招人嫌棄,而我卻沒有自知之明,一心一意地將玲姑當作又是親又是故的自家人,翹首盼著她給我找份體麵的工作,幹什麽都行,住哪裏都可以。
在玲姑家我住了兩個晚上,她慷慨地給了我一條半舊的淺綠色的褲子,遺憾的是褲子是男式的。在那個年代的鄉下,分辯男女的褲子是看鈕扣是在前麵還是在側麵。幾天後我才發現,城裏不論男女穿的褲子都是在前麵開口,所以穿著玲姑給的褲子就不再感到難為情了,差點錯怪了好人。
第三天上午,玲姑的右手臂裏夾著一床舊被子,我的手裏提著網袋,裏麵有一個洗臉盆、一個磁碗和一雙筷子等日用品,喜滋滋地跟著玲姑坐公交車去了陌生的地方。玲姑將我交給戴安全帽的陌生中年男人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當即被這個中年男人安排在棚戶區中的一間棚屋裏,裏麵有一個磚砌成的床鋪,上麵鋪著稻草,此外便是麥草和竹竿搭成的四堵牆壁。安頓下來後,當天我就被這個中年男人領到建築工地,後來我才知道中年男人是工頭。
托玲姑的福,工頭安排我在工地上幹的活很輕鬆,戴著安全帽和手套給老工人打下手。工頭的妻子也在工地上班,她說工頭本來是她的姐夫,姐姐因病去世後,她為照顧姐姐的孩子而嫁給姐夫。我當時剛從落後又貧窮的地方出來,心虛膽怯自己的普通話說的不好聽,加上年齡太小,不太明白小姨與姐夫之間的關係,一時三刻的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隻好對她友好地笑一笑。況且我一心想著盡快地熟悉周圍的工作環境,好讓自己早點安頓下來,對別人的私事實在是無暇顧及。
工作之餘,除了想我的那個遙遠的窮家,還有就是飲食不習慣。離家前的我雖然沒吃過山珍海味,也沒見過什麽昂貴的奢侈品,但在父母親細心的嗬護下,好歹不愁吃和穿。如今離家幾百裏之外,今後隻能吃自己了。
一日三餐我都是在工地的食堂裏解決,夥食費是向工頭賒的。讓我煩惱的是每個窗口都賣饅頭:有蒸的、油炸的、豬肉餡和韮菜餡,不管饅頭的形狀和餡料怎麽變,吃到肚子裏麵的全部都是麵粉包起來的。我從小是吃大米長大的,饅頭吃不慣,但餓了兩餐後就認命了。
我很知足,不但有份城裏的工作還有地方住,比起種田不知道要好多少倍,這些都歸功於玲姑的幫助,盡管她從此以後再也沒來工地看過我,我也識相的不去打擾她。我沒有錢,也就沒有底氣去市內逛街和看風景,對這個中原最大的城市可說是一問三不知。
下班後回到工棚裏,白天我在工地上風吹日曬了一天,匆忙地去附近的公共洗漱中心搞完衛生,隻想早早地睡覺。我將玲姑給的被褥一半蓋在身上,一半墊在身下,枕頭就用我帶來的小書包湊合著,裏麵塞的是我的換洗衣服。
隨著日出日落的不斷地重複,我由最初為了生存而小心翼翼地努力工作,到後來慢慢地習慣了,開始打量存身之地的周邊。我住的棚屋坐西朝東,是在棚屋西北邊的盡頭,一排棚屋大概有十多間,小區大概有近二十排棚屋,看上去不如我老家磚瓦房結實。
在我斜對麵的棚屋住著一戶人家,年過半百的男主人在工地上班,女主人好像沒有工作,整天都在家忙著,跟我打招呼的時候說她是浙江人,她的兒子阿金正上高中,女兒阿妹上中學。他們家老是敞開大門,電視機一天到晚都開著,有時候從屋裏傳出越劇的歌聲。有次我好奇地瞟了一眼他們家對著門口的電視機,屏幕上是藍天白雲和波濤洶湧的大海,好像是在播放南洋風雲什麽的。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發現阿金在門口和他妹妹一起打羽毛球。阿金身材中等,五官端正,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雙烏黑的眼珠子,他不愛講話,見了我隻是點點頭。也不記得是從哪天開始,阿金開始教我打羽毛球。
從此以後,每當我下班回來,老遠就看到阿金手裏拿著羽毛拍,靠在我的棚屋大門框上等著。有時打球累了,我們就地坐在我的棚屋門外,背靠著棚壁休息。我跟阿金絮絮叨叨地講自己的家鄉怎麽個好法,他隻是默默地聽著,也不知道他耳朵裏到底聽進去了多少?
日子就這樣如水一般的流淌著,轉眼間我已經離家出走快一個月了。
父親在一個傍晚突然獨自找上門來了。我嚇了一跳,多日不見的父親像是老了十歲似的胡子拉渣的,還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我又驚又喜地看著父親,他卻開口就說要帶我回家。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見變了心的明娃,不想再見到無情無義的莫少爺,雖然不一定能見到他們,隻是萬一碰上了呢?更不想回去麵朝黃土背朝天幹農活,盡管在這裏每天麵對的是鋼筋水泥混凝土,我第一次壯著膽子跟父親頂嘴。
父親沒有怪我的無禮,隻是不答應。我生氣地走到門外,看見阿金手拿著羽毛球拍,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我的棚壁上拍打著,有點兒像是為我打氣似的。
父親背剪著雙手,滿腹心事地在狹窄的棚屋裏走來走去地看。出了門,父親又繞著棚屋東張西望地轉了一圈,最後走過來低聲地勸我:“ 蘭兒!跟我回家吧?你媽媽想你,在家天天哭哩。”
我聽了鼻子酸酸的,想到疼愛我的媽媽抹眼淚的樣子,心痛得眼淚 “ 叭叭 ” 地往下來掉。孤單寂寞地在異鄉打工,飲食又不習慣,我想家,想媽媽做的飯菜,想我家院子裏滿園的花兒,想家鄉悠悠的清河,我甚至連家裏的雞鴨和貓狗都想念,於是抹著眼淚點頭答應了,當晚父親獨自返回玲姑家。我卻又後悔了,擔心自己回去後將如何麵對村裏人的閑言碎語。
翌日一大早,父親就來我的棚屋幫著收拾不多的行李。父親雙手拎著被子和裝著日用品的網兜,出了棚屋後就直奔公交車站。我想和站在門外的阿金話別,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麽好,不得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父親走。
阿金一聲不響地尾隨在我後麵,他那雙烏黑的眼睛看得我心裏特別的難受。勉強自己上了公交車,我回頭看見阿金孤孤單單地站在站牌下,手裏拿著羽毛球拍。從他那如桃花潭一般深邃的眼裏流出來的淚水,無聲地淌在他蒼白的臉上,一點點地都滴落在我的心坎上。
餘生在茫茫人海中,我再也沒有見過這雙烏黑的眼睛,不知道阿金是否還記得多年前那個從鄉下來的姑娘?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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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出走